第6章

    顾莲生之后,再也没有人找元馨骗钱,元馨不知缘故,还以为他们是说完了关于顾莲生的过往。

    元馨有些烦闷,她手里掌握的关于顾莲生的一切实在是太少了。

    龙朔元年,岭南的瑶族爆发了民乱,圣上派人镇压,顾莲生成了这场战争中的遗孤,他运气好,没有死在战场上,大概六岁的时候被掳掠到了京城,过了两年,待到年纪稍微大一点就入了宫,一开始就只是个打杂的,但是运气好,跟了当时还只是低阶妃子的皇后娘娘,后来皇后被封,聪慧漂亮的顾莲生也跟着在圣上那里得了脸。

    但这只是身世,关于元馨最关心的顾莲生的喜好却一无所知。

    她只能凭着顾莲生出身岭南这点入手,刚巧又身在御膳房学了厨艺,就打算亲自给顾莲生做一顿家乡菜,借着顾莲生可能的乡愁,提高一下他对自己的好感度。

    她使尽了十二般武艺,自以为已经完事具备,终于摩拳擦掌,准备给顾莲生来一个惊艳亮相了。

    可是,等到她回过头来找顾莲生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顾莲生了。

    她知道,往日里顾莲生会因为东厂的各种事来乾清宫述职,只要肯等,就一定能等到他。

    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

    紫禁城很小却也很大,要找一个人太难了。

    元馨在乾清宫前和顾莲生宫中的小院里来来去去很多次,都没有找到顾莲生,原先对她十分热情的宫人们也对她十分生疏,元馨感觉到他们似乎隐隐有些怕自己。

    元馨对他们的疏远感到难过。

    她常常抱着食盒,不请自来,一个人在顾莲生的小院里常坐,直到饭菜都凉了,也一直没等到顾莲生。

    元馨一直扑空,顾莲生好像在她的世界里人间蒸发了一样,就跟以前在后宫时那般,她接触顾莲生完全是靠落后许久许久的消息,她和顾莲生又成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但元馨没有放弃过。

    春去夏来,元馨的岭南菜终于越来越正宗了。

    除了乾清宫和那个小院子,元馨还是经常会借着给皇后娘娘送御膳的机会,去坤宁宫打听顾莲生的消息,即便再也没有人给她诉说关于顾莲生的故事了。

    因为她经常来,又经常问,每次满怀希望的来,垂头丧气的走,十分可怜。

    这些顾莲生都知道。

    他在刻意避开元馨。

    但他刻意避开了元馨这个人,关于她的消息却络绎不绝地混着其他重要案子的消息一同抵达他手中。

    他那时在江南,圣上登基以来,富庶的江南一带,屡有反叛之举,数次不听朝廷诏令,去年闹洪灾时,江南一带就将灾情的消息瞒了又瞒,大水冲垮了河堤,无数人流离失所,疫病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时,他们还忙活着收买百姓贱卖的土地,失地百姓越多,他们腰包越鼓,直到闹到不可收拾为止,才转头要找朝廷求助,后来朝廷下发的赈灾银也层层盘剥,落到真正修筑堤坝的官吏就不剩多少了,更别说流离失所的百姓了。

    江南官官相护都快国中之国了,圣上震怒,一直在寻找机会处理他们。

    刚巧浙江布政使刘振被顾莲生捉住了小辫子,自然是要大做文章,东厂之中几十名小校下到江南,从上到下的官员,借着刘振大案,被撸了个干净,不少人因此下了诏狱,江南的官场几乎一空,官员们怨声载道,他们也不是吃素的,扛起刀剑带着手底下的民兵就要跟顾莲生干起来,但顾莲生不但不眨眼地带人杀了他们,还借此机,让江南之地到处都布有校尉,

    江南阴雨绵绵,十几名士人被他拖出来丢进诏狱里问罪,所有人都在唾骂他,唾沫星子多的就像是雨水一样喷到他的脸上,身后的锦衣卫拔了刀,挡在了他身前,所有人都以为他遭受了这样的羞辱会勃然大怒,但他没有。

    他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眼神冰冷,神情漠然,一挥手,将所有涉事者都丢到了诏狱里,洗空了江南的官场。

    他们或许跟刘振一案无关,但他们是江南的官,当初洪灾时无一人奏请朝廷,无一人不中饱私囊,欺瞒朝廷。

    圣上和他是不可能再留他们了。

    官员们及其家眷们对他破口大骂,以死相搏,百姓们惴惴不安,目无欢喜。

    锦衣卫抄遍江南官员豪华的私宅时,顾莲生首当其冲,被人指着鼻子骂“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他们这样的阉人,天生就是圣上的狗,是士人笔下无恶不作的阉党,是百姓眼中唾弃的妖人。

    他们这样的人,就是不得好死的。

    他冷静地处理了手里的事,终于起程回京时,他不但从属下那里听到了元馨依然坚持在找他的消息,还在江南看了元馨心心念念的花糕。

    江南的人食不厌精,将吃食也做的极为风雅,口味和宫中的口味相差无几,样式却多了很多。

    顾莲生莫名其妙地买了一袋。

    他是岭南人,确实不喜甜食,买了也吃不了几口,放到一边不管了。

    然后那袋不受他青睐的江南小食跟着他跨越千里来到了京城。

    江南是阴雨绵绵,京都却烈日灼灼,热气腾腾。

    江南大案搞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内阁首辅陆煊伙同内阁其余阁老联名上书要圣上处理顾莲生。

    圣上淡定地看完了奏折,道:“只不过是我手下一个小小的下人罢了,诸位大人说的他像个祸乱天下的妖精似的,怪吓人的。”

    陆煊老泪纵横,先是说了圣上年幼时数度遭废的往事,又说了王朝差点在他父亲手上覆灭的历史,最后又历数顾莲生自任东厂督公以来的罪状,陆煊作为匡扶社稷的老臣,哭道:“先帝差点在阉人的蛊惑下葬送社稷,圣上难道也要如此吗?”

    圣上沉下了脸。

    圣上身为长子年幼被封太子,但因为先帝作妖,引得数十万鞑靼攻入京都,差点重演南宋之局,先帝因此被废,位子交由圣上的叔叔坐,圣上也成了废太子,一直活在死亡的恐惧中,历经千帆终于登位,手上的江山又被先帝复位那会儿作妖烂的差不多了。

    虽说人子不能骂父,但圣上一直对先帝很有意见。

    他匡扶社稷、重振山河的中兴之君,拿他跟先帝画等号,就算是触到他的逆鳞了。

    陆煊见圣上黑脸反倒更加起劲,几个人哭个不听,看起来是不处理顾莲生就不会罢休了。

    顾莲生就这样被高高架了起来。

    顾莲生听着远方的蝉鸣,跪在乾清宫前暴晒,唇色发白,满头大汗,等候发落。

    圣上气得午膳也没有用,御膳房本已准备好了午膳,这下子全都不敢呈上去了。

    元馨是到了这时才终于得到了顾莲生的消息。

    她先是兴奋不已,紧接着又立马担忧不已,但现下乾清宫不是她一个小宫女可以随便去的。

    她坐立不安地挨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终于听到结果。

    顾莲生被褫夺了东厂督公之职,贬回了御马监,他手下的锦衣卫都被贬到边防任职。

    文官集团大获全胜,顾莲生匍匐在地领命受恩。

    陆煊带着诸多同僚走时路过了弯下脊梁的顾莲生,目露鄙夷和不屑,他的同僚们道:“陛下对你有恩,你却辜负陛下,残害忠良,酿成江南惨案,罄竹难书,陛下竟还要留你,老天开眼,怎么不一道雷将你劈死了呢?”

    顾莲生闻言,看着地面,声音沙哑,淡声道:“莲生为陛下做事,问心无愧。”

    “你!”

    陆煊本自持身份,不肯跟顾莲生多加交流,可听他不思悔改,七窍生烟,道:“阉人无心无德,谈河无愧!”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迟早会被陛下收拾!顾莲生,你且等着!”

    顾莲生忽然抬起头,直起身子,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转而拱手正对着高阶之上乾清宫,朗声道:“诸位的恩德和教训,莲生记住了。”

    众人拂袖而去。

    天边忽响雷鸣。

    乾清宫里曾经对他十分殷勤的水庚见他被贬,对他避闪不及,生怕被他牵连,也成了文官们眼里必须铲除的对象了。

    宫中的人情冷暖,顾莲生小时候就已经看透了。

    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双膝几乎要黏在坚硬的石砖上了,没有人愿意去扶一个刚刚遭贬,麻烦缠身,有可能失去陛下恩宠的人,顾莲生咬着牙,忍着剧痛,撑着地,从地上踉跄地站了起来。

    宫中的侍卫们走到他身边,之后将领着他亲自从东厂搬往御马监。

    顾莲生出宫的一路上,冷冷清清。

    天边雷声阵阵,还未完全降下去的夕阳一下子被黑沉沉的云掩盖了痕迹,世界在一瞬间陷入了黑夜,宫中值守的宫人们慌忙得点灯。

    在这慌慌张张间,顾莲生听到了更莽撞的声音。

    “顾公公!”

    那是元馨。

    顾莲生顿住了脚步,不停的步履几乎黏在了地上。

    元馨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提着食盒,打着伞,跑到了他身边。

    昏黄的宫灯照亮了灯下美丽的元馨。

    她可能专程去打扮了一番,宫装依旧,妆发却一改往日的简练寻常,清丽动人,她发间还专程插着一枚没见过木雕的木兰簪子。

    顾莲生喜书画,爱好文雅,元馨人不太文雅,就想着在发间插一个文雅的发簪凑数。

    元馨对顾莲生的所有一知半解,但顾莲生却在这些日子里将元馨翻了个底儿朝天。

    她每天在做什么,在想什么,顾莲生都会知道。

    顾莲生借着宫灯,安静地瞧元馨美丽的模样,他知道元馨是打扮给他看的。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打扮好了在他面前亮相呢。

    真是啼笑皆非。

    顾莲生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

    元馨见顾莲生神情温和,容貌清俊,低头专注地看着她,心中一动,排练好久的话竟然说不出来了,十分紧张,半天说不出来什么,懊恼不已,最后脸竟先红了。

    “公,公公,我,我,给您做,这个……”

    顾莲生无奈道:“你结巴什么?”

    元馨羞愧地低下了头。

    顾莲生叹了口气,他指着她手里的食盒,主动问道:“是给我的吗?”

    元馨猛点头。

    顾莲生点了点头,接过食盒,说了声“谢谢”。

    元馨连忙摆手,说不用。

    天上的雨终于在这时倾盆而下,元馨赶紧踮起脚给顾莲生打上伞。

    两个人于是很近地凑到了一把伞里。

    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顾莲生竟感受到了她身体传来的温度。

    顾莲生听到了元馨的呼吸声,然后看向她的眼睛。

    他曾经审讯过无数罪臣,受过无数侮辱和唾骂,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全心全意依赖他、信任他、仰慕他的目光。

    很新奇。

    元馨为何如此看他呢?

    难道是因为他曾经救过她吗?

    只是随手为之的救命之恩,就够她苦苦坚持整整半年去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好吗?

    好蠢的人。

    顾莲生被她的眼睛烫得垂下了眼眸。

    “公公,”元馨莫名其妙地安慰道,“你别担心,陛下信重你,需要你,定然会重新将权柄交给你。”

    顾莲生一顿,忽然皱起眉,看向元馨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之前就发现了元馨这人蠢归蠢,但是对一些人一些事估计得很准,可她口无遮拦,注定是个麻烦。

    顾莲生想起她之前为了打听自己,搞得宫里沸沸扬扬的事就头疼。

    现在,她又当着身后的侍卫们说这些,是真的不怕惹麻烦吗?

    顾莲生皱着眉想了想,然后无奈地心道,算了,她惹得麻烦最后都算到我头上了,有麻烦的只会是我,她能有什么麻烦?

    元馨见顾莲生莫名皱眉,心中下坠,慌作一团,她知道自己所谓的一击致胜失败了,只能徐徐图之,现在正好顾莲生因为江南一案陷入低谷,元馨如果在他低估的时候陪伴他,勾引他成功的机会能大大提高。

    元馨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变得更加积极主动起来,她艰难地踮着脚为顾莲生撑着伞,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对他说:“御马监那么远,现下下了大雨,可不能淋着雨一路走着去,会生病的。”

    她咳了咳,眼睛里闪着亮光,带着恳切,真诚地仰望着他:“我送您去吧。”

    顾莲生见状,道:“御马监在宫外……”

    元馨立即打断道:“没关系!”

    顾莲生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出不去,怎么送?”

    再说了,他一个刚刚被陛下贬斥的罪奴,被元馨毕恭毕敬地一路相送,传出去又像什么样子?

    顾莲生看着她顿时蔫儿了的可怜样子,在心中叹了一遍又一遍的气。

    他摸了摸心口上放了许久的江南花糕,终于放弃了挣扎。

    他从元馨手里抢过了伞,在元馨疑惑又震惊的目光中,在大雨之中,将伞倾斜着打到了她头上。

    大雨哗啦啦的响,将顾莲生的叹息和妥协,悄无声息地掩盖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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