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自知之明是种美德。

    玉珩从小到大收获了无数句“美人胚子”、“有舞蹈天赋”这样的赞叹。小小年纪的她曾经在无人的小小角落里引以为傲过,但从她去到京市就读舞蹈附中,再到她考上舞蹈学院,不知不觉中早已改变想法。

    因为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发现能站在这里的人,无一不貌美,无一会缺少天赋,她能做的只有加倍努力,才能实现梦想。

    所以她自认为并不独特。

    现在站在如诗如画的背景前,观众不看她看谁呢。她摒弃杂念,光着脚尖轻点地面,曜黑的地屏上绽放出辉煌的霞光,腰肢扭动,带动着裙摆飞舞。

    旋转移动间,她时而单脚立起,时而双脚快速交错,步伐紧凑而有序。跳跃而起,身轻如燕,落地时似花瓣一样轻柔无声,婀娜娉婷。

    台下坐在主位的人望着她的身影,向左手边略微扬了下手,特助崔浩立即俯下身。

    从主位后的窗望出去,街道繁华车如流水,一窗之隔,是别人触不到的世界,音乐婉转悠长,她的轮廓比雪茄更香醇诱人。

    似乎无人在意崔浩离开。

    皆沉醉于,如万里高空上悲悯众生的神女,从壁画里走出踏入尘世,为人起舞。

    一曲毕,玉珩谢幕,转身要走,余光瞥见台下有人站起来,意犹未尽地叫她。

    “那谁,别走!”

    此时灯光已全部亮起,玉珩顿住脚回头看,叫住她的人三四十岁的模样,梳着偏分油头,同样穿着白衬衣,一张脸挂满笑意,“别急着走。”

    事出反常,她不由得心生警惕后退一步,试探道:“先生有事吗?”

    “没事。”高霖安仍旧笑得谦和,“就想让你再跳一曲儿。”说着谄媚看向主位,“成吗?林先生?”

    主位上的人未置可否,旁边另一个人成了揣摩人心的狗腿子,跟着高霖安起哄,“就这段儿林先生才多看两眼,说明姑娘跳得好。”

    “请吧,再来一个。”

    玉珩头回遇见这种事,根本摸不清对方用意,扭头寻舞台侧边的人。见李经理对她点头,想着那份高薪,她无奈只好认下,反正今天成了鬼,不管推一回还是两回磨,都没什么区别。

    是她自己要挣这个钱,就得承担这份钱带来的风险。

    即兴起舞对她来说不难,端正好心态,玉珩刚要请后台换音乐,又听见刚才那个讨厌的声音吆喝。

    “诶,先别急。”

    “那什么……有个典故,杨玉环被唐玄宗放鸽子,一怒之下在百花亭借酒消愁,喝得半醉半醒的时候翩翩起舞,造就了一桩艳谈。”

    “姑娘。”高霖安对台上发愣的人打眼色,“要不然你跳这个吧?”

    结尾那个“吧”字实在多余。

    他们之间哪里有商量的余地。

    这个想法在玉珩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又看见舞台侧边李经理对她狂招手狂点头,生怕她说个“不”字给她们的工作带来麻烦。

    她不是不识时务的人,跳什么对她来说都一样,当下就应了。

    “好的,先生请稍等,我去换妆造。”

    钞能力作用下,几个化妆师对她上下其手,不出十分钟就给她换上了裙摆宽大的唐装,和繁复的头饰,头饰上簪满了发钗步摇,妆容也加深了眼影腮红。

    再回到舞台时,纸醉金迷的光聚焦在她身上,玉珩抬起头来,面色在融融光影下,成了晚夏初秋时节奇异绽放的桃花,娇艳无双。

    音乐响起,一双笼着烟雨的眼眸才开始流盼,又被那个讨厌的声音叫停。

    “等会,要跳贵妃醉酒,怎么能没酒杯呢。”高霖安今晚豁出去了,有求于人就得投其所好,难得那尊玉面金身的大佛肯给面子赴约,他多看两眼的东西,必须物尽其用。

    “别可洒出来。”

    高霖安拎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招来服务员给玉珩送上去。服务员走得十分小心,生怕洒出来一星半点儿,让客人不满意。

    这一举一动被玉珩看在眼里,让她瞬间想起《头文字D》里,藤原拓海每天送豆腐,车上被他爸放了杯豆浆,让他路上小心不许洒出来。

    玉珩很为难。

    跳舞和赛车哪里一样,她也不是藤原拓海,从小练就这种绝活。跳舞要下腰要腾空而跃,过程中别说一滴不洒,稍有不慎直接就泼了。

    她连忙解释,“先生,跳舞一般不拿实物,更何况还装了酒,一定会洒的。”

    “那就喝了它。”高霖安一脸玩味,“贵妃醉酒嘛,不醉哪里跳得出神韵。”

    玉珩愣住。

    说这种话分明是胡扯。

    她望着那酒杯里,清澈中微微泛黄的液体,有逃跑的冲动。不用她凑近闻,酒味已直冲脑门,辛辣得不行,连肚子都绞起来了。

    好一杯烈酒。

    别说她从来没喝过,就算有点酒量也不能开这个头,她知道喝了第一杯就有无数杯等着自己,况且来历不明的酒怎么敢喝。

    乐池里早没了音乐,服务员杵在自己面前,像个没生气的假人,只等她接了酒杯,便会立马消失。台下人等着她表演,但因为她的不合作,气氛一寸一寸僵下来。

    玉珩回头想找救兵,却本根看不见餐厅的人,想想觉得自己天真。就算看见又能如何,没人会无缘无故冒着风险帮她,硬咽下个得罪有权有势之人的瓜落。

    眼下她只能自己顾自己,笑着推说:“不好意思先生,我酒精过敏,喝不了酒。”

    高霖安纵横京市多年,就没听过几个“不”字儿。

    在今天这种场面,被一个讨生活的穷酸小姑娘拒绝,他属实有点下不来台,说出口话渐渐难听。

    “得了,个个都是这种理由,没点儿新鲜词儿我都听累了。”

    “怕什么呢?”

    “出来混就别拿乔,一杯酒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别一副三贞九烈的样儿。”

    金钱堆砌的地方,必然辉煌耀眼,玉珩脚下一直荡漾着旖旎光圈。LED地屏没有停止运转,时间一长,电流化作温热丝丝缕缕地透向她的脚心。

    可玉珩却觉得灼人。

    她的理由换来不屑,这才知道世界上有讲不通道理的地方,认清事实懊恼之前的担忧不是徒劳,是她太天真。现在自己成了粘板上的鱼肉,骑虎难下,她害怕极了。

    高霖安看那姑娘梗脖子不接他的酒,恼羞成怒,混圈子的人就图一张脸。今儿求人办事,要不她招着主位上的人多看了两眼,他哪稀得和这种又当又立的人周旋。

    “怎么着?不肯喝?又不是要脱你衣服,你怕什么?怕谁对你图谋不轨?”

    好好的一场饭局,因为一个姑娘就这么冷下来,李云瞧着姐夫要收不住脾气,有点担心。不怕收拾不住局外人,怕就怕主位的人扫兴,赶紧打圆场。

    “哎呀……姑娘大概不知道,这酒市面上不流通,有钱都买不到。”李云朝台上人笑,“怕醉小小尝一口,不过好酒不上头,真没多大事。”

    他一个人哈哈哈笑完,哪想人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讨了个没脸,李云讪讪闭上嘴,心想得嘞,给脸不要脸,一会有你好受的。

    玉珩面上镇定,心里扑通扑通跳,被那讨厌的人呛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任凭别人怎么劝,从始至终她就没打算接那酒。

    有一就有二,别说小小一口,半口都沾不得。不接,人家生气顶多给她点难堪,这趟白忙活,接了不喝不识抬举,要是喝了呢?这地方她人生地不熟,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厅堂里几十号人,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高霖安觉得奇了,这愣头愣脑的玩意儿,到底是谁找来的,给台阶居然不下。

    他打定和她杠上了,嗤笑一声,拍手叫好,接连夸人有骨气。

    末了,才慢悠悠放狠话,“今儿这杯酒,你不喝也得喝。”

    话毕。

    人还是不肯接。

    高霖安没被人这样下过脸,早没了耐心,噌的一声站起来,沉沉的木质椅在地面摩擦出声响,预示着怒气。

    他冷笑连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倒要看看你嘴有多硬,非得我亲自来喂你,你才知道我的话当不当真。”

    话音才落,玉珩就见那人一步跨上舞台,阴沉着一张脸朝自己走来。

    她接连后退抬脚就要跑,在众目睽睽下一副防禽兽的样子防备他,高霖安憋得一肚子气。

    跑?

    能跑到哪去?

    让她跑了明儿他也甭混了,这姑娘长得齐头整脸居然一副猪脑子,不识抬举。

    他扫了周围一圈,直接放话,“今儿谁让她出了这间屋子,赶明不用在京市混了!”

    玉珩脚下沉重,一瞬像被灌了铅。

    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

    她不敢相信,这年代无视法律的威胁,有人张口就能来。

    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那个人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她正惊慌欲绝之际。窗边一声轻笑,如云破日出能荡涤恐惧。紧接着,是极好听的男声,低沉硬朗,带着温软和善。

    他说:“大热的天儿,高总消消气,一个小姑娘,哪里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

    玉珩循声而望,撞上了那双无情又含情的眼眸,和之前不同是。

    这次,他在对她笑。

    笑得从容优雅,像东日暖阳般和煦,妆点着他风月无边的眉眼。

    刚开始玉珩不是没想过找他求救,毕竟姓高那人对他一脸谄媚。转念,她觉得他们是一丘之貉,谁也没比谁强到哪里去。

    现在看来,是她想错了,不说上升到品性,当下能帮她解围,就足以证明他比别人善性。

    至于她面前这姓高的人,变脸变得飞快,一听他开口说话,翻书似的换了立马副嘴脸。

    “嗐……我就是想试试她会不会跟我开玩笑。”高霖安啧了声,“上脸也是过敏嘛,有的人不知道,其实没多大个事儿。”

    “可人家并不想试。”他看她一眼,视线又挪回雪茄上,“女孩嘛,不想喝酒,不能喝酒的原因就那么几个。”

    “但不论哪个,都不能拿命开玩笑。”

    “高总,你说是不是。”

    这恭恭敬敬的话,听得高霖安心尖儿颤,没想到林臣洲会替这姑娘解围,好一会才讪笑憋出来两句,“是是是,我大老粗一个,没注意这些。”

    “既然这样,跳得人眼晕的舞蹈还是别看了,回酒桌上谈谈正事要紧。”林臣洲晃了晃雪茄,“散了吧。”

    明眼人都知道在场谁最有分量,林先生发了话,高先生还梗着,这两头谁都得罪不起,大家伙儿不声不响,等人当出头鸟。

    玉珩半只脚掉进火坑,想不了那么多,有人解围她一溜烟儿就跑了。

    纤纤细腰下,桃红的衣裙荡漾成花,一簇一簇,渐渐消失。

    林臣洲望着离去的倩影,一言未发,只抬起手磕了磕寸长的茄灰。

    长时间没吸抽,末端点点星火已经自动熄灭。

    他唇角微勾,无声笑了笑。

    直接将雪茄撂在桌上。

    时间过得太快。

    好像,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

    没有见到她。

    久到,他快要忘了她的模样。

    还好,今天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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