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泥土,湿冷的空气,草木的清香。

    薛惕双眼惺忪,缓缓睁开。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木,从罅隙中落下丝丝日光,想来已是天光大亮了。

    这里是……如露山。

    是了,他今早卯时持花瓣来到如露山口,山门处把守的武僧解除禁制放他们五十人进山后,他顿时便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

    薛惕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草叶,打量了四周的环境。不过平常情状,与他之前见过的山并无什么不同。

    “或许在那如露山中,藏着数不清的幻术陷阱吧。”

    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冒出妙衍的话,薛惕一下子提起精神来,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

    虽说目前他并未感受到周围有什么异动,但难保稍后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毕竟,那弥远并未说明具体规则。

    ——此处视野不明,风险较大,须得尽快走到开阔处才好。

    他这么想着,随意挑了个方向行去。

    还未走几步,便听得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了打斗声,且离自己越来越近。

    薛惕略一思考,立刻闪身藏进了一旁的树丛中,看看那两人的情况再做打算。

    朝这里打将过来的是两个男修者,瞧他们的招式似乎看不出来路,估计都是散修。少了宗门的教导磨练,心境比起正经修者来说,到底不够沉稳。这一轮的选拔才刚开始就打起来了,胜出的几率恐怕不高。

    薛惕静静观战,那两人已打到了他的面前。其中一人明显落于下风,身上还受了伤,对面那人一掌拍来,此人当场毙命,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赢的那人确定此人断气之后,拂袖离开。

    这等场景薛惕见得多了已是见怪不怪,只是他疑惑的是——这可是在梵忘山,怎会容许杀生之事?况且这猎圣大会向来很少出现真的死人的情况,有人受重伤就是天大的失职了,眼下这人竟然被打死了,此次大会的规则究竟是什么?

    正当薛惕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躺在地上的尸体,竟渐渐动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看过去——只见先前已经死了的那个修者,缓慢地坐了起来,骂了两句方才与他交手的人,然后艰难地撑起身体,站了起来,一步一顿地走远了。

    ——原来是这样!杀了人也无妨,因为在这十座山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死亡,就算“死了”,过一会儿也能复活。

    好像能说得通,可薛惕却更疑惑了。

    杀了人也不会真的死去,岂非变相鼓励他们杀人?在这梵忘山,会有这样的规则么?

    ——错了,薛惕一拍脑袋,总算明白了过来。梵忘山这等佛门圣地,当然不容许杀人。故而最后是看谁手上的人命最少,便能胜出。

    这才合理嘛。在这种地方杀生实在不可理喻。

    这种简单的道理,想必许多参会者都已明白了。

    ——可若是大家都不动手呢?

    薛惕愣住了。

    弥远说最终只能有五十人胜出;可若是有一百人都不曾杀过人,那又该如何?

    ——一定还有他尚未发现的别的规则。

    这两天千万不可轻易动手,否则最后怎么出局的都不知道。薛惕暗暗提醒自己务必要耐住性子,与人为善。

    坏了,他倒真的像个问元山弟子了。

    *

    自眠月谷向西前去约二十多里,便是位于慈岚涧的梵忘山弟子的寮房。此间过去地势更高,须得再行些山路方能到达。

    柴玉澄、妙衍和卓天放接了传信弟子的回话后,偕同前往。

    今早待弟子们皆进入山中后,柴玉澄便将前一晚写好的拜帖与信笺交予眠月谷的主事僧人,托其代为转达给监寺弥空法师。

    信笺上大致说明了萤月教一事,并提出如今梵忘山中很可能有萤月教徒潜伏,想要共商对策之意。

    主事僧人接了信去了。一个时辰后,传信的弟子方才回来,他表示弥空法师今日事务繁忙,无暇面见各位。若实在紧急,可去慈岚涧寻另一法师,他已安排好,施主们自行前往即可。

    柴玉澄虽无奈,却也只得如此行事。猎圣大会本就大大小小诸事繁杂,弥空抽不开身也是正常。他们本以为萤月教早就销声匿迹,却不料这两年多以来又悄悄发展起来,更将梅花神木夺了去。事态紧急耽搁不得,既然监寺无暇见他们,也只好另寻主事者商讨了。

    穿过一片松林,过了大雄宝殿的地界后,几人继续向西,拾阶而上。此处的山路并不好走,比起客舍所在的眠月谷,着实险峻陡峭。因着昨日还下了一场雨,台阶更是湿滑,青绿的苔藓爬满了灰色的石阶,抬眼望去,远处连绵的山峰重峦叠嶂,也不知那些弟子们在其中如何了,可有受伤、遇到危险?

    继续向上行去,一淙溪流汩汩奔流而下,绵长的山涧夹于两处山石之间,地势更险。上书“慈岚涧”三字,想来寮房应当就在前方不远处了。潮湿的水汽打湿了几人的鞋袜和衣袍下摆,水渍层层晕开,贴在肌肤上湿冷清凉。

    又前行了一段距离,山势豁然开朗,全不如方才那般险峻。前方是座座寮房,寂静无声。眼下这个时间,僧众们应当在做早课或是修行,怎会有僧人在这里?也不知弥空让他们来寮房究竟是找谁?

    几人站在原地,不便呼喊,只能静静等待。不过一会儿,寮最里侧的寮房中跑出来一个小沙弥,他对柴玉澄几人的到来似乎毫不惊讶,径直来到他们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然后道:“法师正在经堂讲经,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柴玉澄问道:“敢问小师父所说的‘法师’是谁?”

    小沙弥奇怪道:“监寺法师不曾告知诸位吗?——是慈诤法师。我是他的侍者,怕施主们在此空等,特来告知。”

    竟是慈诤——可他那副样子,真的能主事吗?连昨日大殿之上他都如此目中无人,面对他们这些外人,慈诤怕是理都不想理吧?

    难道梵忘山的这些知事头首等真的忙到了这种地步,哪怕连一人也无暇分身,最后让个不管事的慈诤来打发他们?

    饶是妙衍这等不通人情世故的,都感受到了几分怠慢。

    他们并非为私事而来,萤月教这等歪门邪道,若没有各派联合消灭,实在难以根除。

    红映桃人微言轻、没有靠山,住持不见也就罢了。他们是问元山的大弟子,礼数周全地来拜见,梵忘山竟也敷衍搪塞?

    柴玉澄心头顿时一股无名火起。看来这梵忘山不过表面气派,内里着实令人不齿。

    她气极反笑:“法师事务繁忙,讲经更是头等大事。我等总归是闲人,便在此等候吧,劳驾小师父回去通报一声,请法师讲经结束后莫要忘记。”

    小沙弥点点头,行了个礼跑走了。

    “这么多屋子,竟然都不请我们进去坐着等?”卓天放不满地抱怨。

    柴玉澄冷笑道:“他们排场大、规矩多,便等着吧。”

    慈诤所谓的“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这一会儿,便是一上午。

    众人在慈岚涧等了两个多时辰,慈诤的身影才慢悠悠地走过来,丝毫不见半分急迫,好像完全不记得还有人在等他一般漫不经心。

    慈诤行至众人面前,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侍者招待不周,让诸位久等了。”

    柴玉澄冷冷道:“却不知法师心里可还记得有我们几位客人,平白耗费我们半天时日?”

    慈诤似乎毫无歉意,直视着柴玉澄,语气平平地道:“讲经乃是山门每日的功课,不可荒废,故而怠慢了诸位,还请体谅。”

    柴玉澄见他油盐不进,半点礼数也无,实在没有耐心与他周旋,开门见山道:“既然尊驾如此繁忙,我等也不耽误法师的时间了——敢问法师可知道‘萤月教’?”

    出乎意料地,慈诤竟然沉默了,并未回答。

    他看向三人的眼神中带着试探,古井无波的面孔表情微动,那双棕灰色的瞳孔瞥了眼身侧的小沙弥,复又恢复平静。

    柴玉澄见他不答,心中猜疑顿生,立刻追问道:“法师可曾读过我写的信函?眼下梵忘山中可能就有萤月教教徒,莫要等邪魔歪道扰乱大会、坏了贵派名声,再去后悔。”

    慈诤双眉皱起,“监寺与我看过。此事说到底也不过是诸位的一面之词,有或没有,尚未可知。”

    “正是因为不可知,才需要贵派出面调查。”卓天放凛声道。

    慈诤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始终不曾发话的妙衍,复将目光重新投到柴玉澄身上,语带不耐:“今日午后,在下将去山南的芦坝村讲经。此下便要去收拾行装了,诸位请自便。”

    说罢径自离去。

    从他来,到他走,拢共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他们苦等一上午的时光悉数打发了。

    实在欺人太甚!

    诸主事推脱不见,大弟子亦是敷衍搪塞——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傲慢的门派。哪怕是去尘世间的普通人家,对方尚知最起码的礼数;梵忘山誉满天下,却是这般狂妄!

    卓天放气极:“柴师姐,他们既然不帮,我们便自己想法子!若因为这等宵小坏了大事,那才叫因小失大!”

    柴玉澄虽也生气,却很快冷静了下来。

    方才慈诤的模样着实不像毫不知情的,否则大可以像之前那样甩脸子走人,何必与他们啰嗦这么多。

    尤其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要去哪里做什么,与他们毫无关系,又何必如此详细地说出来?

    妙衍忽然开口道:“师姐,今日午后,我们不如依慈诤法师所言,去一趟芦坝村。”

    柴玉澄看向妙衍——她俩想到一处去了。

    慈诤既然将时间地点做什么事皆说了出来,此意不就是要他们下山跟去?

    莫非在那芦坝村中,就有萤月教教徒?

    *

    梵忘山南麓眼下正是好时节,“夏雨桑条绿”,放眼望去,平坦的农田上是一片片油绿的小麦,再过一个多月,便能收获了。芦坝村正是坐落于这片农田的另一端,若是农田能打理得如此喜人,想来村中应当不会发生什么异事才是。

    柴玉澄等人来到芦坝村口,田埂边正有几个农夫坐着吃饭休息,见来人穿衣打扮不似凡人,好像那仙人下凡,一看便知是修真界的人。

    肤色黝黑的老农笑道:“几位仙人打哪来?”

    柴玉澄笑道:“我等是问元山的弟子,来此寻人的。”

    老农拿起茶壶灌了口茶,以草帽扇凉,“问元山呀?从来只听过没见过,今日见了,可算知道天上的神仙是什么模样咯。仙姑是要找谁?”

    “不敢当,”柴玉澄蹲下身,手指在那茶壶周身转了转,原本已被喝空的茶壶中快速涨起了茶水,清香扑鼻,“老丈可曾见到慈诤法师?他说今日午后会来此讲经。”

    老农连连称谢,一听到慈诤的名号,立刻坐起身来,郑重地道:“法师刚来不久,正在书室里讲经呢——”说着指向西北角方向,“从村口过去大约一里路,便到了。”

    “多谢。”柴玉澄等正要离开,那老农又喃喃道:“慈诤法师真是个好人啊……我们这些人也是运气好,能生活在芦坝村,得了法师的荫蔽,这才过上了好日子。”

    柴玉澄闻言顿足,笑道:“我们之前也只是听说过法师的名号,对其为人并不熟悉。老丈若得闲,可否给我们说说?”

    老农一下子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芦坝村之前常年受到洪水侵袭,人畜、屋舍、农田、财物都年年因此遭受巨大损失。去寻官府,官府也只是将原来的老堤坝潦草重修,并不管事,洪水该泛滥还是泛滥,故而村子贫穷得很。大约从二十多年前起,慈诤常给村子捐灵石,村民们拿着灵石买了材料回来自发修筑堤坝,从此免受洪水之苦。不仅如此,慈诤还着人为穷苦的村民重修了房屋,为村子修了学堂、请了先生,又盖了新的医馆,从此以后,芦坝村成为远近闻名生活祥和的村子,而这一切,都得益于慈诤的帮助。

    柴玉澄听得一愣一愣的。想那慈诤在梵忘山上是如此目中无人,不曾想却是个乐善好施之人——难道是为了沽名钓誉?也难怪柴玉澄这么想,毕竟慈诤之前看上去确实不像会做好事的人。

    几人告别了老农,向他所说的书室走去。村中鸡犬相闻,村民们见了陌生人也并不害怕,而是笑眯眯地打招呼,足见民风淳朴。若说有萤月教徒在此作乱,目前却并未发现蛛丝马迹。想来或许是他们猜错了。

    下午的太阳毒了起来,蒸腾着滚滚热浪,像是把人架在炉子上烤似的。强烈的日光下,几人终于来到了学堂。

    踩着黄土砂石走过去,吱呀的脚步声间,蝉不知死生地嘶鸣着,嘈杂纷乱。

    而在这其中,一道清冽的男声却如清泉般流淌过来,带着丝丝凉意传入三人的耳中。

    “……若堕种种恶见稠林,皆当引摄,置于正见,渐令修习,诸菩萨行,速证无上正等菩提。……”

    于窗外循声望去,慈诤正端坐台上,眉眼柔和,一字一句地为台下的村民们讲经,全无在梵忘山时的半点不耐,他们几乎就要以为慈诤大约有个孪生兄弟,眼前这个是脾气好的那个。

    此人虽讨厌,但为村民讲经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待会再找他吧。

    几人正要离去,慈诤悄然抬眸看向窗外。

    正与柴玉澄四目相对。

    ……怪事,怎地又与他这样望上了。

    书室外等待的小沙弥见到几人来了又走,跑到他们跟前道:“诸位施主请稍等,法师讲经约摸还有一个时辰不到。”

    柴玉澄点点头,与他们一道站在树荫下,静静等候。

    妙衍抬头看了看天空,低声道:“师姐、师弟,你们看天上。”

    此刻正是晴空万里,澄净如洗。

    而若是仔细观察,在那蓝得几近透明的空中,似乎闪烁着点点浅绿色的光点。

    妙衍接着道:“那有可能是慈诤设下的阵法。”

    卓天放闻言,自掌心飞出一道令牌,不过片刻,令牌飞了回来。

    他探了探令牌上的气息,沉声道:“不错,确实是阵法,而且是相当高明的幻术。”

    竟是幻术?

    在平民百姓的村落中大费周章设下幻术,慈诤想要迷惑的,究竟是谁?

章节目录

燃灯录[双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狸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狸圆并收藏燃灯录[双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