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天放用手扇了扇凉,抱怨道:“他到底还有多久才能结束?”

    日光越发毒辣,这片树荫下乘凉的不仅有他们几个,更有好几只蝉,嗡鸣声实在让他心烦意乱。合着他们三个这一整天都在等人了,而且还是同一个人。

    一旁的小沙弥恭敬道:“施主稍安勿躁,应当快了。”

    总归已等了这么久,多等一会儿也无妨了。几人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不过一会儿,慈诤总算从学堂中走了出来。周身被村民围绕着,或是表达感谢与崇敬,或是问他旁的一些问题,总而言之,村民们看上去并不想慈诤这么快回去。

    慈诤看了眼树下的几人,对村民道:“今日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大家请回吧。”

    村民们闻言,只好散去。

    慈诤行至树下,对柴玉澄等人行了个礼,不料开口却是:“不曾想诸位竟然真的来了。”

    柴玉澄微笑回道:“若不是法师透露了时间地点,我等即便有心,也是找不到法师的。”

    “看来问元山柴真人不仅功法了得,更是舌灿莲花。”慈诤不咸不淡地说着,示意他的侍者先行回山。

    待那小沙弥离开后,慈诤也转身向村口走去。

    三人见状跟了上去。

    来到村口,慈诤站定身子,却并未说话。

    这和尚真是孤傲,别人不主动,他就像哑巴了似的。

    一开始尚会生气,如今摸清了他的脾性,倒也觉得不必同这种人置气了。柴玉澄呼了口气,终于道:“请问法师为何在这芦坝村设下阵法?”

    慈诤念了道咒,村子上空的阵法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麦田之外远处的树丛中悄然响起诡异的窸窣声。

    卓天放好奇地回头望去——

    竟是一片闪着绿光的萤火虫!

    眼下日光太过强烈,常人或许难以看清。可他们有修为在身,一下子便发现了一只只萤火虫自林中出现,悠悠往村口飞去。

    慈诤动了动嘴唇,先前的阵法复又出现。那些萤火虫像见了鬼似的,调头飞了回去,蛰伏于无人之处。

    难怪他们方才在村口并未发现异象,原是慈诤设下的阵法压制了萤火虫,并且阻止了它们进入村子,这才没有人出事。若是没有慈诤,想来这片村子或许早就沦为萤月教的掌中物了!

    柴玉澄难以置信地望着慈诤。

    想不到他真是这样一个人。

    虽然无礼、嘴毒,可到底有一颗慈悲之心,感念苍生,庇佑一方百姓。

    “倒也不必这么看我,”慈诤的语调依旧没有起伏,“这便是你们所说的萤月教么?”

    卓天放将萤月教的来龙去脉及行事规矩解释了一通。

    慈诤听罢,沉默片刻,而后道:“我明白了。先前在此设下阵法,也是觉得那萤火虫邪门,却不知其来历,如今便清楚了。”

    卓天放道:“却不知法师为何不将那些萤火虫消灭,而是以阵法蔽之?”

    慈诤道:“先前灭过一群,之后却又来了一批。索性如此,倒还省些气力。”

    柴玉澄道:“除了此一处村庄外,法师可有在别处也设下阵法?”

    慈诤道:“先前去别的村子讲经时也发现了萤火虫,故而也设下了阵法,不过都在梵忘山一带,再远的地方便不曾去过了。”

    难得听他讲了这么长一段话,柴玉澄对他的印象稍稍有了改观,接着道:“那法师之前可有将此事向山门知事汇报?”

    慈诤没有说话。破天荒地,他的脸上竟出现了极明显的厌恶与不屑,仿佛他与那些知事是仇人一般。

    联想起红映桃与他们自己的遭遇,柴玉澄似乎有些明白慈诤的这份厌恶是从何而来。

    那群尸位素餐的知事,像他这样高傲的人,自然是不愿意多相与的。他的无礼与目中无人,恐怕皆是源于此。

    柴玉澄心中一阵慨叹。

    长久沉默的妙衍终于开口道:“请问法师大约是何时发现这些萤火虫的?”

    慈诤道:“大约两年前。”

    两年前……正是她与薛惕打败崇琰、进入一树梅秘境之后不久的时间。

    看来当时他们所杀的确实不是崇琰,而萤月教也并未消失,而是转移了地方,来到了远离问元山的河州一带,潜藏在这里壮大起来,故而柴玉澄、卓天放等人也没有发现。

    妙衍道:“还请法师多多留意狻猊,着人严加看管。”

    慈诤应了一声,看了看妙衍,不再说话。

    问元山,果真玄妙。烦人的大弟子,神秘的女冠,和呆傻的男修者。

    柴玉澄正要说话,慈诤垂首双手合十,“诸位已耽误我太久,在下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看来实在不必这么快就对他改观。柴玉澄心道。

    *

    日头转眼一晃,已是夕阳西下之时了。

    薛惕挑了棵大树,四下无人时跃至顶上的树冠中,刚好将身形藏住,就这么在树上躺着,看了好几拨人从下方打斗经过,死的死、活的活,甚至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已是黄昏。

    这便是第一轮筛选?着实无趣。

    薛惕打了个呵欠,调整了下姿势,正要继续休息,忽然远远地传来了一道男声,似乎在喊救命。

    这样的情景他今日见得多了,无甚稀奇。并不打算理会,再次闭上了眼睛。

    呼救声伴着杂乱的追逐脚步声越来越近,薛惕阖着眼睛大致听了听,应当是四个人,一个人逃,三个人追。

    在前面逃命的那个脚步越发虚浮,看来是体力不支了——正应了薛惕所想,那人跑了没几步,便狠狠地栽了个跟头,重重摔在地上。

    “你们到底要什么!?”摔倒的男子带着哭腔喊道,似乎站不起来了,不住地向后爬去。

    后面追着的三人跑了上来,见男子摔倒在地,大笑几声,得意中又带着不屑:“自然是要你藏起来的东西了。”

    “……我藏什么了?”男子继续绝望地喊着,满是委屈、愤懑与不甘,“我不过是采了些药草而已!”

    另外几人恶狠狠地道:“焉知你采的那些药草不是什么宝贝?昨日那和尚也没说明规则,万一规则是收集山里的宝物呢?——快交出来!”

    薛惕本想休息,奈何被下面几人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实在恼人,终于睁开双眼瞧了瞧局势。

    摔倒的那个一袭白衣,面容白净,本该是个整洁的,却沾了满身的泥土,脸上还有被殴打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属实狼狈;追杀他的那几人一看来路便不是什么正经人物,要么贼眉鼠眼,要么凶神恶煞,令人生厌。

    薛惕眯着眼睛又细细看了看那摔倒的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应是在哪里见过。

    他一时未想起来,继续观察。

    那男子抖着手打开摔在一旁的药箱,将内里的草药悉数拿了出来捧在手上给那几人看,“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些真的都只是常见的草药而已!”

    为首的大汉以剑鞘甩将过去,一把将那些草药打落,“我们又不是医修郎中,怎地认识什么劳什子花花草草!”

    听到这句话,薛惕终于想起了这男子是谁——昨日在大雄宝殿前见过,那个璇玉岛岛主身后跟着的弟子。他既是医修,采药便很正常了,打不过别人更正常。

    医修涨红了脸,指着对面的三人,“你……你们……!”

    “什么我们!快把你之前采的那棵草交出来,少拿这些玩意儿骗我们!”几人说着拔出了武器,一步步走近了医修,大有不交东西出来就杀人的架势。

    那医修登时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却四肢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吵死了。

    薛惕皱眉骂了一声。

    又不会真的死,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若不敌便慷慨赴死,这等哭爹喊娘的丑态,实在是看不下去。

    若要救他,也不知是否有利于自己胜出。先前不也想过了,梵忘山大抵也是要看参会者的善恶的。若是仅保持中立,恐怕立场上说不过去。

    罢了,便救他一命吧。

    想到此,薛惕正要跳下去,从那医修身后的方向突然传来两道声音,一男一女,说的却是同一句话:

    ——“宵小之徒!速速滚开!”

    话音刚落,人影未看清,剑招已至。只见两道剑光绕过瘫坐在地的医修,一左一右分别刺去,不过眨眼的工夫,两把剑已架到了外侧两人的脖子上;定睛一瞧,两把剑均未出鞘。可仅是剑鞘的力道,就已打得那两人锁骨处阵阵酸痛,一路麻到了指尖。

    为首的大汉登时大怒,吼道:“好哇,没想到你还有帮手,在这儿等着我们哪!”立刻拔剑朝那男子劈去!

    两旁的这一男一女见状同时伸手去拦,却因身位的缘故并未拦住。眼见那剑锋就要捅进医修的胸口,突地一道破空声自空中传来,不偏不倚地打在大汉的手腕上,顿时痛呼出声,手上一个拿不稳,剑咣当掉地,被打中之处立刻肿了起来。大汉气得额头青筋突起,仰起头叫骂道:“哪个孙子放暗箭!还不滚出来跟你爷爷当面较量!”

    两只乌鸦飞过,嘶哑地叫了几声,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那一男一女见状,抬手打晕了被他们制伏的两人,将剑锋转向大汉。

    大汉揉了揉手腕,抓起瘫坐在地的医修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目露凶光地看向那二人。

    “你们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扭断他的脖子。”

    一男一女闻言,神情紧张起来,并未动作。

    女的先开口了,语带责怪:“荀公子,若非你学艺不精,怎会让这位道友落入如此险境。”

    那被她称为“荀公子”的男子冷声讥讽:“林姑娘,方才我可是差点就制住他了。若不是你在一旁干扰我,我早已将其拿下了。”

    大汉见两人竟开始斗嘴,嗤笑数声,对被他拎着的医修道:“看来这两人并非真心帮你,乃是互相看不顺眼,拿你作借口呢!”

    薛惕心中暗笑。方才他二人出手略快,他离得远又瞧不清,只是猜测。眼下他们拌起嘴来,看来他猜得不错——一人是濯剑门的,一人是衔杯山庄的。

    林姓女子看向那可怜的医修:“你别听他的,我可是真心想帮你——”又瞥了眼一旁的荀姓男子,“……怎奈何荀公子只会帮倒忙。”

    荀姓男子并不理会女子说的话,反而笑眯眯地对大汉道:“我等到底也是出身名门,哪里轮得到你这歹人在此评头论足。”

    薛惕在树上津津有味地看戏,倒要看看这两人能斗到何时。那个璇玉岛的医修脸已涨得通红,看来快要憋死了。

    医修在大汉的禁锢下不断地挣扎着,两只脚在地上划拉出道道痕迹,无言地提醒那两人自己的情况已十分危急。

    荀姓男子冷了脸,“你放开他。若是君子,便正大光明比一场,挟持人质算什么好汉。”

    大汉冷笑一声,反而将手上的动作加大了力度。

    两人见状,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拔剑出鞘。

    就在他们持剑突进的一瞬,壮汉突然将拎着的医修甩到了自己面前!

    剑势太快,已收不回来了!

    荀臻睁大了双眼,翻转了手腕,哪怕分毫也好,绝不能正面刺中这医修!

    一道尖锐的剑鸣在三人耳边炸开。

    林落秋看向自己的剑锋——

    一颗极不起眼的石子,正抵在她与荀臻的剑尖之上,挡住了他二人的剑意。而在那石子之后,便是医修的胸口。

    大汉尚未反应过来,肩胛骨、后腰、膝窝登时被数下力道击中,他顿时动弹不得,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前方的医修也一并脸朝下摔了下去,荀臻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

    出手的是谁!?

    几人不约而同地往大汉身后望去。

    天光渐暗,昏黄的落日下,薛惕的身影映在一片火烧云中,如鬼魅一般,看不清他的面孔。

    荀臻仔细地打量着他,试探道:“方才他手腕那一击,也是阁下出手?”

    薛惕点头。

    终于得救的医修踉跄着站起来,小声道:“多谢几位出手相助……在下是璇玉岛的玮玗。诸位可有受伤?我这里有丹药和草药,或可派上用场。”

    林落秋为他拍下身上的尘泥,柔声道:“我们没事的,倒是你自己可有要紧?找个地方歇歇吧。”

    玮玗红了脸,嗫嚅道:“这点小伤无足挂齿,多谢姑娘关心……”

    荀臻见他支支吾吾,好像还有别的话要说,问道:“道友还有什么事么?”

    玮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陈恳地道:“如诸位所见,我一个医修,不如你们法术高明。敢问诸位是否方便带上我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若是不便也没关系!”说到最后,竟有些哀求的意味。

    林落秋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无妨,若是荀公子不愿帮你,我们一起也可以。我的境界虽不高,但若能帮到你,便是好的。”

    荀臻看了林落秋一眼,不急不慢地道:“林姑娘要想显得自己人美心善,倒也不必贬低他人。我濯剑门虽非修真界第一,在助人为乐上却是不会落于人后的。方才救了这位道友的可不止你一个——”说罢示意薛惕,“阁下还不曾说话,敢问意下如何?”

    薛惕实在不想和无关的人搭上关系,可是这玮玗——他总觉得有些奇怪。

    对方会时不时地偷偷瞥自己一眼,被他发现了,立刻就转过头去,装作没事人一样。

    他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有何目的。

    “总归闲来无事,一道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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