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为免遭遇事端,林落秋提议找个地方落脚。众人应了,来到一条溪边,就地坐下歇息。

    静谧的夜晚四下寂静无声,唯余潺潺流水叮咚淌过,夜风习习,虫鸣阵阵。

    玮玗身上有几处伤口,不急不慢地为自己处理包扎。一旁林落秋睁大了眼睛看着,倒叫他不好意思起来。

    荀臻见状,不屑地转过头去。

    薛惕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月色虽美,却不够明亮。道友仅凭月色便可处理伤口,眼力着实过人。”

    荀臻和林落秋闻言皆是一惊。

    在这黑暗的环境中,若是接敌,他们尚能判断敌人的动向,毕竟对方是活物。可身上的伤口,哪怕有痛感,却也无法完全精准定位,更别提以药草等处理了。

    玮玗怯怯地道:“在下乃是医修,若没有这等眼力,如何在漫山遍野的花草中采集药草,更别提救死扶伤了。我这不过皮外伤,处理起来并非难事……”

    他顿了顿,声音小了下去:“下午我在那处摔倒时,其实就已经望见了树上的薛道友……却问道友为何不曾立刻出手相助?可是有什么顾忌?”

    尽管夜色已深,但薛惕仍能感受到另外三个人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救与不救,本不是义务。他出手与否,全凭心情。

    不过这三人对他的这种行为感到奇怪倒也不足为奇。毕竟他先前已自报家门,说自己来自问元山。在世人心中,问元山是何等君子门派,怎会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正如薛惕想得那样,荀臻与林落秋都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当时他们两个正在缠斗,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的呼救声,便暂时放下了矛盾,一致救人——虽然救人的过程中依然互相看不顺眼,可到底救人的心思是相同的。

    这薛惕——自称来自问元山,原来从一开始便在现场了,却隔岸观火,直到最后他们收不住剑了才出手,显然之前没将玮玗这事放在心上。

    他真的是问元山弟子么?

    若果真如此,问元山竟出了这样的败类,宗门掌事者难道不曾发现?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薛惕望向玮玗的方向。

    尽管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他却似乎看见了一张阴笑的脸。

    ——原来雷埋在这儿呢。

    薛惕不答反问:“你们可晓得这轮筛选的规则?”

    其余三人对他已有了猜忌,皆不答话。

    薛惕轻笑道:“下午你二人第一次出手时,剑并未出鞘,可知你们心中是有想法的,是也不是?”

    荀臻在内心斟酌片刻,沉声道:“是。那依你所见为何?”

    薛惕太明白他们此刻在想什么了。毕竟多活了一辈子,这些修者在他面前不过是些小娃娃,实在上不了台面。

    他无聊地拣起一块石头往旁边的溪水中打了个水漂,随意地道:“你们认为不能杀生,也不能随意伤害他人——至少不能流血,我可说对了?”

    荀臻和林落秋闭口不言。

    “既然你们不说话,那便由我来说。梵忘山是佛修之山,自然容不得杀生之事,相反,若看到了恃强凌弱之事,还要拔刀相助,方显道义,如此才能胜出。”

    “难道不是么?”林落秋凛声反问。

    薛惕心道:这两个人到底出身名门,还是有些脑子的。不像那些个打架杀人的,若以佛修的话来说,便是没有慧根,还是一轮游、各回各家吧。

    “是,也不是。”薛惕卖了个关子,转而问玮玗:“却不知玮玗你是怎么想的?”

    玮玗突然被点到名,先是愣了愣,而后咕哝道:“……我哪里知道,我甫一进来,便看见了几味名贵的药草,便开始采药了,其他一概不知。”

    薛惕大笑道:“那便是了。纵使你是个医修,打不过别人,可既然来参加大会,便是奔着胜出来的。你璇玉岛汇集天下名药,哪里用得着特意跑梵忘山来采药。”

    此话一出,荀臻和林落秋也觉得不对劲。

    医修的功法弱,这是全修真界都知道的事,故而他们从不会找医修的麻烦,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明知自己弱,却还要参加这场胜率渺茫的大会?

    薛惕接着道:“维那并未说明规则,便是让我们去猜。五百人中只有五十人能胜出,即每座山中只能有五人胜出,为的就是将那些愚笨之人筛掉,将聪慧之人选出,而非比拼武力。”

    “你之所以采药——”薛惕玩味地道,“乃是因为你觉得胜出的标准是在山中搜寻尽可能多的宝物——不论是什么,法器、武器、符咒,哪怕是奇花异草——都可以。那几个追杀你的人见你采药,便也和你是同样的想法了。我们几人自小修行,想的是‘不可随意伤人’;而你从来习医,眼里便只有丹药和草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各人经历不同,待人处事的规则标准也就不同。但对梵忘山来说,标准只有一种。”

    薛惕又随手打了个水漂,“……答案究竟是什么,等到明天,便揭晓了。”

    长久的沉默。

    薛惕心中暗笑,这帮娃娃,果真被他唬得愣住了。

    回归正题,薛惕接着道:“至于我为什么不救你——你二人应该也清楚,在这山中即便被人杀死,也会很快复活,不存在真正的死亡。”

    荀臻和林落秋无声点头。他们之前亲眼看见过,确实如此。

    “所以咯,”薛惕一摊手,“既然你不会死,我又何必去救?我若救了,到头来却违背了此轮筛选的标准,岂非得不偿失?”

    三人的背后渐渐析出了冷汗。

    生与死,抢与夺,救与不救之间,竟有这么多的弯弯绕。

    难怪薛惕虽是问元山弟子,却并未相助。

    ——都道问元山是天下第一,原因便在此了。

    难得说这么多话,一下子停下来,倒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薛惕走到溪边,蹲下身鞠了一把水,刚饮了几口,突然停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溪水。

    溪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明暗闪烁着,晶莹透亮,随着水波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小溪的另一边,传来了脚步声。

    薛惕站起身来,警惕地退回岸上。

    另外几人见状,也都往后退了几步,拿起了武器。

    月相在水中被揉碎。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道暗影出现在暧昧的月色中。窸窣的虫鸣间,隐约传来了铃铛的声音。

    玮玗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他的呼吸悄然急促起来。

    薛惕的耳朵动了动,高声试探道:“可是红姑娘?”

    脚步声跑了起来,一个模糊的红色的人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鲜红热烈的小坎肩,梳着两个小巧的团发髻。若不是这月色太过朦胧,薛惕几乎就要将来人错认为是一个已逝去的故人。

    她腕间的铃铛清脆地笑着,活泼又鲜明地提醒了他——来的是红映桃。

    红映桃喘了口气,笑道:“老远就听到了薛公子说话的声音,这便循声过来了。”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薛惕身后的几人,方才消下去的戒备又武装了起来。

    是了,裁风堂的耳力是极好的,红映桃能根据他的说话声找到自己也是自然。薛惕笑道:“一天下来,红姑娘在山中可有收获?”

    红映桃不好意思地道:“人生地不熟的,不敢贸然出手,只敢躲在暗处,静观其变。”说着朝薛惕眨了眨眼。

    薛惕心领神会,极不明显地摇了摇头。

    并未发现萤月教的人。

    红映桃终于放下心来。

    薛惕对另几人道:“这位是我的好友。若不介意,便相伴而行吧。”

    三人点点头。

    这姑娘看上去境界不高,应当不会对自己造成麻烦。

    红映枝生疏地朝几人打了个招呼,只说了自己的姓,并未说全名,也未言明出身。

    焉知他们的相识中不会有萤月教的人,若是轻易透露了自己的身份,恐怕会招来祸端,还是谨慎些好。

    玮玗上前几步,看了看薛惕的脸,而后笑了一下。

    薛惕皱眉道:“你笑什么?”

    玮玗道:“方才薛道友喝了这溪水,也不知水中是否有毒。我瞧道友面色如常,应当是我多虑了。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红映桃看了玮玗一眼,刚才瞧这人唯唯诺诺,原以为是个不中用的,没想到如此细心,还挺关心薛惕,颇有君子之风,应当不会是坏人。

    薛惕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关心。”又对众人道:“刚才我在水里发现了个不知名的玩意儿,大家都来瞧瞧?”

    红映桃第一个跟了上去,两步之外,依次跟着荀臻、林落秋和玮玗。

    他们相识不过半天,还是小心为上。

    “你看,就是那个小东西——”

    红映桃顺着薛惕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了个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

    “是什么呢?”

    薛惕还未来得及拦,红映桃已自言自语着伸手将那物件儿从水里捞了出来。

    她抬起手,将其放在月光下细细打量。

    是个亮晶晶的小珠子。内里似乎潜藏着不知名的秘密,闪烁着奇特的光芒,倒映在红映桃的瞳孔中,明明暗暗,忽隐忽现。

    “叮咚”一声,那颗珠子竟掉回了水里。

    薛惕疑惑道:“怎么了?”

    红映桃的脸色煞白,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瞳孔中却毫无波澜,死一般沉寂。

    “……薛、薛公子,”红映桃嗫嚅着,浑身不住地颤抖,双腿一软跪坐在岸边,“我的眼睛、眼睛……看不见了……!”

    薛惕大惊,连忙搀起红映桃向后退去。

    玮玗向薛惕伸出手,“薛道友若信得过我,便将这姑娘交给我吧,说不定能医好她的眼睛。”

    薛惕思忖片刻,还是将红映桃交给了他。在场只有他一个医修,此时只能暂且信任他了。

    玮玗接过红映桃,双手扶着她的肩,轻轻地将她带到一颗树下缓缓坐下。

    红映桃依然惊恐地瞪着眼,不住地喘着粗气,四肢抖得厉害,冷汗直流,如濒死一般苦苦挣扎。

    ……怎会这样,她还没有找到仇人,还没有为姐姐报仇,怎么会失明了看不见了!她本就境界低,如此还怎么完成姐姐的遗愿。自己为何这么无能……!若是不能复明,倒不如一死了之,早日去向姐姐谢罪!

    玮玗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目光中带着怜悯,柔声道:“红姑娘,薛道友方才把你交给了我——你别怕,我叫玮玗,是璇玉岛的医修。”

    红映桃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只一味地发抖喘气。

    玮玗见状,从药箱中拿出了一粒药丸,一手扶着红映桃的背,一手将药丸送进她的口中。

    药效立竿见影,红映桃的颤抖停了下来,气息平稳,疲倦地闭上了眼。

    林落秋叹道:“不愧是璇玉岛,果真厉害。”

    玮玗并未答话,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红映桃。

    薛惕的注意力一刻也没有从前方的溪流上离开过。红映桃不过捡起了水中的珠子便失明了,那邪门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来路?

    水流不曾停止奔涌。而在那其中,突地出现了异动。

    方才那颗珠子从水中飞了出来,点点水珠落下,随着诡异的震动声,溪水竟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渐渐被分成了两半。

    薛惕死死地盯着前方。

    一个黑影扭曲地在溪流的上方悄然显形。

    对方穿着一身华贵的红袍,头戴金冠,在月光下显得那样神秘莫测。

    “这宝珠是本宫的,谁人敢夺?”

    浑厚的男声震动众人的耳膜,一阵罡风袭来,连参天树木都被吹得歪斜倒仰,足尖对方气势之壮。

    那人伸出右手,溪水在他的掌心汇聚成一柄利刃,似淬着阴毒的光,教人不寒而栗。

    林落秋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胆怯地道:“……那人是、是谁?”

    荀臻已将剑拔了出来,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薛惕退了几步,脑海中飞快地思索对敌之策。

    后方玮玗忽然道:“莫不是恶友太子?”

    林落秋疑惑:“那是谁?”

    玮玗道:“据佛经所载,恶友太子为夺海中宝珠,刺瞎了皇兄善友太子的双眼,行诸多恶事,最后堕入地狱。”

    这里既是梵忘山,有恶友太子的化形,也就不足为奇。

    “区区贱民也敢直呼本宫名号!”

    恶友太子持剑刺来,薛惕立刻拔剑格挡——这水做的剑竟有万钧之势,薛惕被逼退了足足七八丈,才堪堪接下这一招!

    荀臻和林落秋见势也一道拔剑迎上,自两翼朝恶友太子攻去!

    “——且慢!”

    薛惕大喊道,却只见他们双双被恶友太子震飞,狠狠摔落!

    两人吐了口血,不待恶友太子下一击袭来,点地飞身回到薛惕身旁。

    林落秋又咳了两口血,斜了眼荀臻,阴阳怪气地道:“荀公子身子弱,还是快退下吧,小心死在这里。”

    荀臻擦去嘴角的鲜血,微笑道:“林姑娘似乎忘了,如今我们是不会死的。若是脑子不清楚了,还是去玮玗道友那里吃副药吧。”

    薛惕只想把他俩的嘴巴用针缝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斗嘴。与其比嘴上功夫,倒不如比比最后谁能拿下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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