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映桃的脸上跃动着点点阳光，她缓缓睁开了眼。
明日东升，天光大亮，此下大约已近辰时了。
薛惕等人正靠在一旁的树干上小憩。
昨晚战至半夜，他们应是十分疲累，眼下尚有大半天的时间才能出最后的结果，也只有这会儿才能休息。
红映桃站起身来，去溪边鞠了捧水洗了洗脸，坐在岸边愣愣出神。
……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参加这猎圣大会。能力不足，找不到仇人，反倒给旁人添乱，实在无能。
从前有姐姐为自己撑起一方天地，待到自己真的坐上门主的位子，才知道姐姐的艰难与不易。若是姐姐还在……不，她已不在了。如今只能自己强大坚韧起来，才能不负父母和姐姐的遗愿。
身后传来窸窣声，红映桃立刻警惕地回望过去。原是玮玗也醒了，正向她走来。
对方笑道：“红姑娘可好些了？”
红映桃点点头，“昨晚多谢道友照拂，我这性子……本就是容易担惊受怕的，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担待。”
玮玗在她身旁也坐了下来，“不妨事的，红姑娘是病人，我是医修，哪有不救的道理，红姑娘莫要挂怀。”
流水匆匆而过，昨晚一战如梦境般消散，了无踪迹。
“却不知红姑娘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姑娘手上的铃铛……似乎极少见。”
红映桃心中一跳，只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女孩子家嘛，爱美，总喜欢穿戴些什么。”她摇了摇铃铛，仿佛那真的只是件装饰物。
“倒是璇玉岛，门人向来不轻易露面，十分神秘，我倒有些好奇了，不若道友与我说说？”
玮玗挠了挠头，羞赧道：“不过东海中的一小岛尔，无甚稀奇，乏善可陈。我嘴皮子也不利索，不会说话，要教姑娘失望了。”
红映桃连忙摆摆手，“无事无事，总归也只是闲聊，道友既不愿说，那便罢了。”
薛惕的眼皮动了动，心中冷哂。
这玮玗实在奇怪，自己拜入的宗门，竟说是“乏善可陈”。传闻那璇玉岛宝石遍地、奇花异草丛生，堪称东海仙岛，怎会说不出个一二来？难道他真就木讷到这种地步？
薛惕躺着有些腰酸，终于起身，顺便叫醒了另外那对冤家。
他望了望众人，“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是继续待在此处静观其变，还是去别处看看？”
荀臻道：“这如露山这么大，难得来一趟，在下以为还是四处看看吧。”
林落秋旋即反驳：“山中危机四伏，我们到处乱跑，若是又不慎触发了什么陷阱幻术，抑或遭人围攻，荀公子可有把握能救下我们所有人？”
薛惕揉了揉眉心，问向红映桃：“你意下如何？”
红映桃顿了顿，方才道：“……我以为，还是去别处吧，说不定会遇上其他道友？”
遇上其他道友为假，找寻萤月教徒为真。她一人难敌，如今有这么多人同行，还能怕那萤月教不成么。
薛惕看出她的真实意图，试探道：“那便换个地方？”
荀臻笑道：“可。林姑娘若是不愿意，便在此处一直待到结束吧。”
林落秋白了他一眼，不再有异议。
众人统一了想法，望了望东南方向似有一处平原，便往那处行去。
大约是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山中不会真的死人，远处时不时地便会传来刀兵声与惨叫声。以他们的想法，谁杀的人多，谁便能胜出。
眼前地势越发开阔，树林的尽头，隐约露出建筑物的檐角。待众人走近，一座破败的寺庙出现在面前。
竟有寺庙？——也无甚稀奇，这里可是梵忘山。可既是梵忘山，又怎会放任寺庙如此残破？
荀臻说出了心中的疑虑，众人驻足不前。
“不若绕开这里，去别处吧？”玮玗小声道。
林落秋同样面露难色。这座寺庙处处透露着诡异，贸然进入还不知会沾上什么麻烦。
红映桃却道：“走了一路，在下已有些乏了，不如进去歇歇脚，片刻后便走。”
薛惕望了她一眼，他此下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想来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率先提步迈入。
后面的几人也不好说什么，一道跟着走了进去。
寺庙出檐极深，殿内又无光线，甫从外界踏入，眼睛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众人不慎吸入了浓厚的灰尘，林落秋忍不住咳了起来，抱怨道：“这里究竟多久没人来过了？”
红映桃从乾坤袋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了，几人这才勉强看清了周围的陈设。
高台之上只有一尊佛像——却也是损毁的，身上的油彩已有大片斑驳脱落，挂着数处蛛网；佛头滚落在身子的脚边，一只眼珠破了，黑洞洞地盯着众人。身下的须弥座也是残破不堪，连莲瓣的痕迹都久经风蚀已模糊不清。座前只剩下两三处焦黑的蜡印，显然已许久不曾有人来拜祭了。
红映桃将火折子伸过去将那残余的蜡印点着了，明明灭灭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跃动起来，将那损毁的佛头影子投射其上，清明的眼神渐渐失了光彩。
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喃喃道：“……望佛陀保佑我早日能与姐姐相见。”
林落秋冷不防地打了个战，试探道：“红姑娘？”
红映桃僵硬地扭过头，双目无神地望着她，“……姐姐？小妹好想你……！”说着竟抽泣起来。
薛惕感觉到了不对劲，红映桃莫不是着了相？
焦黑的蜡印已化成了蜡泪，缕缕尘烟飘起，弥漫于这一方小小的庙宇中。
林落秋方才还清醒着，此下却总觉得脑海中糊了浆糊一般，思绪已转不动。脸上渐渐浮起红潮，阵阵痴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喉咙中不断泄出丝丝低吟。
荀臻也毫无征兆地仰面倒了下去，面色酡红，大着舌头道：“姓林的我、我告诉你，整个濯剑……剑门，除了雍师叔、师叔之外，没有比我更、呃！能喝的……了！”
他这竟是喝醉了？
整座梵忘山半滴酒也无，他是如何醉的？
“玮玗，你……”
现下只剩下玮玗一人神智尚清醒着，薛惕正要与他商量对策，却不料连这医修也出事了。
玮玗正盘腿坐着闭目打坐，浑身汗出得就像水里捞出来似的，口中不住地道：“我不愿……我不愿……原谅我！”一边双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身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崇琰。”
薛惕浑身一惊。
这怎么可能？
这梵忘山中，竟有人知道他的前世！？
薛惕缓缓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妙衍正提着剑从佛像身后走出，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这不可能，妙衍怎会出现在这里！
“崇琰。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刚落，那妙衍提剑便刺，正中薛惕的右肩！
殷红鲜血渗了出来，染红了大片衣衫。
“你为何不拔剑？若是不愿与我一战，便缴械认输，引颈就戮吧。”
“你杀了我，或我杀了你。你我之中总要有一人死去，否则此仇此恨，百年难消。”
摇曳的烛火间，佛头似在无声微笑。
四周杂乱的谵语和低吟黏腻地纠缠在薛惕的耳膜上，他心如擂鼓，脑中似有一团乱麻，几乎就要看不清眼前的局势。
薛惕捂着伤口，右手颤抖着扶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红映桃胡言乱语，林落秋混乱淫邪，荀臻酩酊大醉，玮玗尚不清楚——而他自己，则是被逼着杀人。
忽地一阵清明，薛惕摇了摇头，收回了将要拔剑的手。
——是五戒！这破庙是以幻术在引诱他们犯五戒！
是了，这便是这一轮筛选的标准。在山中两日，不得犯五戒——最终胜出者，便是选出每座山中犯戒次数最少的人。
而他们五人，自从入山之后大约都不曾犯戒，故而便有此一处幻术，诱导他们犯戒。
方才自己差点就要拔剑与这个妙衍的幻影对战，若真的杀了人，哪怕是个幻影，也是违背了规则。
方才迷蒙的意识顿时清醒起来，如冷水浇身，薛惕不由得重新振奋起来。
既已看破这是幻术，眼下要紧的则是尽快找到阵眼所在，否则其他几人越陷越深，恐难以胜出。
幻影妙衍可容不得薛惕长久沉默。她冷声道：“崇琰，你莫不是怕我？不可一世如你，竟也有害怕的时候？”
为何对他的诱导是杀生戒？重生以来，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人。
莫不是前一世杀孽太重，血债难消？
——这个幻觉又为何是妙衍？
薛惕一愣。
他现下最怕的人是……妙衍。
妙衍若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当如何做想？
她是否会怀疑自己与萤月教仍有瓜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他们相处多日，也难保妙衍不会怀疑自己。
……她会吗？
薛惕满心踌躇。
幻影妙衍讥声道：“原来如此，你确实怕我。真是可笑……总归你已血债累累，剑下添我这条亡魂，又有何妨？”
“你既怕我，为何不杀了我？崇琰，你早该杀了我，否则你我之间，也不会有如此多的纠葛……”
那幻影像一面镜子，将薛惕心中的忧虑与瞻前顾后悉数说了出来，如此可笑，如此……滑稽。
他为何要在乎妙衍心中所想？是好是歹，都不会影响薛惕今世的生活。总归那罪孽深重的上一世已不存在了，他又何必在乎？妙衍已无法再去追杀崇琰，因为崇琰已不存在了。她不能将不存在的过错，加诸无辜的薛惕身上。
……可是，可是。
无论黑白，都是他的人生。
虽然他如今是薛惕，可他也曾是崇琰。
若抛弃崇琰的人生，岂不也将崇琰与妙衍的过往也一并抛弃了。
那些你追我跑、势均力敌、互较高下的经历；从月下江畔、到大漠孤烟，从鱼龙舞罢、到黄昏柳梢，天下九州，他们悉数踏过，处处皆有刀光剑影作了注脚。他们各自的剑锋早就尝过对方的痛、舔过对方的血，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切肤刮骨的爱恨情仇么。
他怎舍得弃之不顾、随云烟消散？
——他还欠妙衍一句对不起。
“正好我尚缺一颗心，你虽无情，倒也够用。”
那颗心脏，在他的手中渐渐失了生气。
与他曾挖过的并无不同，一样充满了生命力，一样鲜活跃动。
妙衍并非没有心，只是她的心中是苍生，是门规，是天道。
却独独没有她自己。
一个人的心里若没有自己，旁人便认为她无情。可她救了无数百姓，却无人夸她有情有义。
若她的心里没有自己，也装不下别人，又有哪里不好？
只要旁人的心里有她，便好。
他还欠她一句对不起。
待到猎圣大会结束回去后，便告诉你吧。就算从此你对我冷眼相待，不复从前。
上一世，我取了你的心，你要了我的命。我们两不相欠。
这一世，我们从头来过。
薛惕拔出了剑。
——红映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谵妄的？
薛惕一边招架幻影妙衍的剑招，一边在心中细细回想。
——他们走到寺门口时，红映桃说要在此处休息。
莫非阵眼就在门外？
薛惕一个闪身飞出大殿，身后幻影妙衍持剑紧追。
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前世。
薛惕只招架却不出招，与那幻影斗了一百多个来回，仍未找到阵眼所在。再拖下去，那几人沉迷幻术，怕是会伤了心智。
薛惕飞身上空，幻影妙衍一道剑光劈来，阵阵山鸣响彻碧空。
“崇琰，你若不杀我，便是黄泉碧落我也会追杀而去！”
幻影妙衍凛声喝道，忽地出现在他面前，抬手朝腹部刺去！
薛惕一个愣神，堪堪避过，腰侧到底还是被划了道口子。
……这幻术实在逼真，无论外形还是性格竟与真人八九不离十。
跃至空中，薛惕眯着眼睛望去，草丛中似有光点一闪而过，他立刻飞身下去捉了来看——
竟是那佛头不见了的眼珠。
这便是阵眼所在么？
掌风自背后袭来，薛惕转过身去，朗声笑道：“你不过一幻影尔，怎会骗得了我！”
幻影妙衍登时定在原地不动。
清淡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一阵风吹过，它被揉碎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薛惕跑回殿宇，将那颗眼珠按入空荡荡的眼眶中。
那几人的谵妄渐渐停了，呼吸也平稳起来，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薛惕望着门外静静出神。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前世的妙衍了。
如今看来，倒有些凶神恶煞的，远不如现在这个好相与。
他吃吃地低声闷笑起来，笑声愈大，最后竟是捧腹大笑，眼角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真是鬼迷心窍，竟有些怀念追杀他的妙衍。
“……薛道友，你笑什么？”
玮玗的声音沙哑。他终于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听见薛惕大笑不止，实在疑惑。
薛惕清了清嗓子，挑眉道：“我笑你们一个个道心不稳，被幻术魇了心神，叫我看了一出好戏。”
另几人也逐个醒了，听到薛惕这句话，都纷纷红了脸——自己方才究竟是如何丑态百出，才叫薛惕笑成这样？
红映桃羞愧地低头看着地面，小声问道：“薛公子没有中幻术么？”
薛惕顿了顿，淡笑道：“拨云见日，自是一派清朗。”
日上中天，万里无云，天高气爽，灿阳明媚。
——距离结束，只有两个时辰了。
明日东升，天光大亮，此下大约已近辰时了。
薛惕等人正靠在一旁的树干上小憩。
昨晚战至半夜，他们应是十分疲累，眼下尚有大半天的时间才能出最后的结果，也只有这会儿才能休息。
红映桃站起身来，去溪边鞠了捧水洗了洗脸，坐在岸边愣愣出神。
……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参加这猎圣大会。能力不足，找不到仇人，反倒给旁人添乱，实在无能。
从前有姐姐为自己撑起一方天地，待到自己真的坐上门主的位子，才知道姐姐的艰难与不易。若是姐姐还在……不，她已不在了。如今只能自己强大坚韧起来，才能不负父母和姐姐的遗愿。
身后传来窸窣声，红映桃立刻警惕地回望过去。原是玮玗也醒了，正向她走来。
对方笑道：“红姑娘可好些了？”
红映桃点点头，“昨晚多谢道友照拂，我这性子……本就是容易担惊受怕的，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担待。”
玮玗在她身旁也坐了下来，“不妨事的，红姑娘是病人，我是医修，哪有不救的道理，红姑娘莫要挂怀。”
流水匆匆而过，昨晚一战如梦境般消散，了无踪迹。
“却不知红姑娘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姑娘手上的铃铛……似乎极少见。”
红映桃心中一跳，只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女孩子家嘛，爱美，总喜欢穿戴些什么。”她摇了摇铃铛，仿佛那真的只是件装饰物。
“倒是璇玉岛，门人向来不轻易露面，十分神秘，我倒有些好奇了，不若道友与我说说？”
玮玗挠了挠头，羞赧道：“不过东海中的一小岛尔，无甚稀奇，乏善可陈。我嘴皮子也不利索，不会说话，要教姑娘失望了。”
红映桃连忙摆摆手，“无事无事，总归也只是闲聊，道友既不愿说，那便罢了。”
薛惕的眼皮动了动，心中冷哂。
这玮玗实在奇怪，自己拜入的宗门，竟说是“乏善可陈”。传闻那璇玉岛宝石遍地、奇花异草丛生，堪称东海仙岛，怎会说不出个一二来？难道他真就木讷到这种地步？
薛惕躺着有些腰酸，终于起身，顺便叫醒了另外那对冤家。
他望了望众人，“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是继续待在此处静观其变，还是去别处看看？”
荀臻道：“这如露山这么大，难得来一趟，在下以为还是四处看看吧。”
林落秋旋即反驳：“山中危机四伏，我们到处乱跑，若是又不慎触发了什么陷阱幻术，抑或遭人围攻，荀公子可有把握能救下我们所有人？”
薛惕揉了揉眉心，问向红映桃：“你意下如何？”
红映桃顿了顿，方才道：“……我以为，还是去别处吧，说不定会遇上其他道友？”
遇上其他道友为假，找寻萤月教徒为真。她一人难敌，如今有这么多人同行，还能怕那萤月教不成么。
薛惕看出她的真实意图，试探道：“那便换个地方？”
荀臻笑道：“可。林姑娘若是不愿意，便在此处一直待到结束吧。”
林落秋白了他一眼，不再有异议。
众人统一了想法，望了望东南方向似有一处平原，便往那处行去。
大约是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山中不会真的死人，远处时不时地便会传来刀兵声与惨叫声。以他们的想法，谁杀的人多，谁便能胜出。
眼前地势越发开阔，树林的尽头，隐约露出建筑物的檐角。待众人走近，一座破败的寺庙出现在面前。
竟有寺庙？——也无甚稀奇，这里可是梵忘山。可既是梵忘山，又怎会放任寺庙如此残破？
荀臻说出了心中的疑虑，众人驻足不前。
“不若绕开这里，去别处吧？”玮玗小声道。
林落秋同样面露难色。这座寺庙处处透露着诡异，贸然进入还不知会沾上什么麻烦。
红映桃却道：“走了一路，在下已有些乏了，不如进去歇歇脚，片刻后便走。”
薛惕望了她一眼，他此下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想来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率先提步迈入。
后面的几人也不好说什么，一道跟着走了进去。
寺庙出檐极深，殿内又无光线，甫从外界踏入，眼睛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众人不慎吸入了浓厚的灰尘，林落秋忍不住咳了起来，抱怨道：“这里究竟多久没人来过了？”
红映桃从乾坤袋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了，几人这才勉强看清了周围的陈设。
高台之上只有一尊佛像——却也是损毁的，身上的油彩已有大片斑驳脱落，挂着数处蛛网；佛头滚落在身子的脚边，一只眼珠破了，黑洞洞地盯着众人。身下的须弥座也是残破不堪，连莲瓣的痕迹都久经风蚀已模糊不清。座前只剩下两三处焦黑的蜡印，显然已许久不曾有人来拜祭了。
红映桃将火折子伸过去将那残余的蜡印点着了，明明灭灭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跃动起来，将那损毁的佛头影子投射其上，清明的眼神渐渐失了光彩。
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喃喃道：“……望佛陀保佑我早日能与姐姐相见。”
林落秋冷不防地打了个战，试探道：“红姑娘？”
红映桃僵硬地扭过头，双目无神地望着她，“……姐姐？小妹好想你……！”说着竟抽泣起来。
薛惕感觉到了不对劲，红映桃莫不是着了相？
焦黑的蜡印已化成了蜡泪，缕缕尘烟飘起，弥漫于这一方小小的庙宇中。
林落秋方才还清醒着，此下却总觉得脑海中糊了浆糊一般，思绪已转不动。脸上渐渐浮起红潮，阵阵痴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喉咙中不断泄出丝丝低吟。
荀臻也毫无征兆地仰面倒了下去，面色酡红，大着舌头道：“姓林的我、我告诉你，整个濯剑……剑门，除了雍师叔、师叔之外，没有比我更、呃！能喝的……了！”
他这竟是喝醉了？
整座梵忘山半滴酒也无，他是如何醉的？
“玮玗，你……”
现下只剩下玮玗一人神智尚清醒着，薛惕正要与他商量对策，却不料连这医修也出事了。
玮玗正盘腿坐着闭目打坐，浑身汗出得就像水里捞出来似的，口中不住地道：“我不愿……我不愿……原谅我！”一边双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身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崇琰。”
薛惕浑身一惊。
这怎么可能？
这梵忘山中，竟有人知道他的前世！？
薛惕缓缓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妙衍正提着剑从佛像身后走出，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这不可能，妙衍怎会出现在这里！
“崇琰。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刚落，那妙衍提剑便刺，正中薛惕的右肩！
殷红鲜血渗了出来，染红了大片衣衫。
“你为何不拔剑？若是不愿与我一战，便缴械认输，引颈就戮吧。”
“你杀了我，或我杀了你。你我之中总要有一人死去，否则此仇此恨，百年难消。”
摇曳的烛火间，佛头似在无声微笑。
四周杂乱的谵语和低吟黏腻地纠缠在薛惕的耳膜上，他心如擂鼓，脑中似有一团乱麻，几乎就要看不清眼前的局势。
薛惕捂着伤口，右手颤抖着扶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红映桃胡言乱语，林落秋混乱淫邪，荀臻酩酊大醉，玮玗尚不清楚——而他自己，则是被逼着杀人。
忽地一阵清明，薛惕摇了摇头，收回了将要拔剑的手。
——是五戒！这破庙是以幻术在引诱他们犯五戒！
是了，这便是这一轮筛选的标准。在山中两日，不得犯五戒——最终胜出者，便是选出每座山中犯戒次数最少的人。
而他们五人，自从入山之后大约都不曾犯戒，故而便有此一处幻术，诱导他们犯戒。
方才自己差点就要拔剑与这个妙衍的幻影对战，若真的杀了人，哪怕是个幻影，也是违背了规则。
方才迷蒙的意识顿时清醒起来，如冷水浇身，薛惕不由得重新振奋起来。
既已看破这是幻术，眼下要紧的则是尽快找到阵眼所在，否则其他几人越陷越深，恐难以胜出。
幻影妙衍可容不得薛惕长久沉默。她冷声道：“崇琰，你莫不是怕我？不可一世如你，竟也有害怕的时候？”
为何对他的诱导是杀生戒？重生以来，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人。
莫不是前一世杀孽太重，血债难消？
——这个幻觉又为何是妙衍？
薛惕一愣。
他现下最怕的人是……妙衍。
妙衍若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当如何做想？
她是否会怀疑自己与萤月教仍有瓜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他们相处多日，也难保妙衍不会怀疑自己。
……她会吗？
薛惕满心踌躇。
幻影妙衍讥声道：“原来如此，你确实怕我。真是可笑……总归你已血债累累，剑下添我这条亡魂，又有何妨？”
“你既怕我，为何不杀了我？崇琰，你早该杀了我，否则你我之间，也不会有如此多的纠葛……”
那幻影像一面镜子，将薛惕心中的忧虑与瞻前顾后悉数说了出来，如此可笑，如此……滑稽。
他为何要在乎妙衍心中所想？是好是歹，都不会影响薛惕今世的生活。总归那罪孽深重的上一世已不存在了，他又何必在乎？妙衍已无法再去追杀崇琰，因为崇琰已不存在了。她不能将不存在的过错，加诸无辜的薛惕身上。
……可是，可是。
无论黑白，都是他的人生。
虽然他如今是薛惕，可他也曾是崇琰。
若抛弃崇琰的人生，岂不也将崇琰与妙衍的过往也一并抛弃了。
那些你追我跑、势均力敌、互较高下的经历；从月下江畔、到大漠孤烟，从鱼龙舞罢、到黄昏柳梢，天下九州，他们悉数踏过，处处皆有刀光剑影作了注脚。他们各自的剑锋早就尝过对方的痛、舔过对方的血，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切肤刮骨的爱恨情仇么。
他怎舍得弃之不顾、随云烟消散？
——他还欠妙衍一句对不起。
“正好我尚缺一颗心，你虽无情，倒也够用。”
那颗心脏，在他的手中渐渐失了生气。
与他曾挖过的并无不同，一样充满了生命力，一样鲜活跃动。
妙衍并非没有心，只是她的心中是苍生，是门规，是天道。
却独独没有她自己。
一个人的心里若没有自己，旁人便认为她无情。可她救了无数百姓，却无人夸她有情有义。
若她的心里没有自己，也装不下别人，又有哪里不好？
只要旁人的心里有她，便好。
他还欠她一句对不起。
待到猎圣大会结束回去后，便告诉你吧。就算从此你对我冷眼相待，不复从前。
上一世，我取了你的心，你要了我的命。我们两不相欠。
这一世，我们从头来过。
薛惕拔出了剑。
——红映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谵妄的？
薛惕一边招架幻影妙衍的剑招，一边在心中细细回想。
——他们走到寺门口时，红映桃说要在此处休息。
莫非阵眼就在门外？
薛惕一个闪身飞出大殿，身后幻影妙衍持剑紧追。
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前世。
薛惕只招架却不出招，与那幻影斗了一百多个来回，仍未找到阵眼所在。再拖下去，那几人沉迷幻术，怕是会伤了心智。
薛惕飞身上空，幻影妙衍一道剑光劈来，阵阵山鸣响彻碧空。
“崇琰，你若不杀我，便是黄泉碧落我也会追杀而去！”
幻影妙衍凛声喝道，忽地出现在他面前，抬手朝腹部刺去！
薛惕一个愣神，堪堪避过，腰侧到底还是被划了道口子。
……这幻术实在逼真，无论外形还是性格竟与真人八九不离十。
跃至空中，薛惕眯着眼睛望去，草丛中似有光点一闪而过，他立刻飞身下去捉了来看——
竟是那佛头不见了的眼珠。
这便是阵眼所在么？
掌风自背后袭来，薛惕转过身去，朗声笑道：“你不过一幻影尔，怎会骗得了我！”
幻影妙衍登时定在原地不动。
清淡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一阵风吹过，它被揉碎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薛惕跑回殿宇，将那颗眼珠按入空荡荡的眼眶中。
那几人的谵妄渐渐停了，呼吸也平稳起来，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薛惕望着门外静静出神。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前世的妙衍了。
如今看来，倒有些凶神恶煞的，远不如现在这个好相与。
他吃吃地低声闷笑起来，笑声愈大，最后竟是捧腹大笑，眼角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真是鬼迷心窍，竟有些怀念追杀他的妙衍。
“……薛道友，你笑什么？”
玮玗的声音沙哑。他终于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听见薛惕大笑不止，实在疑惑。
薛惕清了清嗓子，挑眉道：“我笑你们一个个道心不稳，被幻术魇了心神，叫我看了一出好戏。”
另几人也逐个醒了，听到薛惕这句话，都纷纷红了脸——自己方才究竟是如何丑态百出，才叫薛惕笑成这样？
红映桃羞愧地低头看着地面，小声问道：“薛公子没有中幻术么？”
薛惕顿了顿，淡笑道：“拨云见日，自是一派清朗。”
日上中天，万里无云，天高气爽，灿阳明媚。
——距离结束，只有两个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