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分,观明和观觉来到不笑幽境值守。观觉在入口处把守,观明入内打扫、喂食。然后,观明应当是使用了某种不知名的方法,让狻猊陷入无意识的状态——或是沉睡,或是昏迷——待到狻猊昏迷后,再用这把匕首割开它的皮肉,挑出足筋。

    “但是这期间可能发生了意外——狻猊毕竟是神兽,抗力较强,又受到了外界的伤害,剧烈的疼痛导致它提前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正在被伤害,本能使得它对来人激烈反抗。所以,在观明的手上挠出了伤口。

    “在这个过程中,观明的衣服上必然会沾到狻猊的血和自己的血——其实沾到自己的血无可厚非,因为他有正当的理由以及证据来证明。但按他准备好的陈述,却无法解释狻猊的血迹,所以他只能将原来沾了血迹的衣服清理掉,换上干净的衣服。

    “也因此,观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连鞋子也一并换了。我不清楚他为何把鞋也换了,其实他的鞋上有血迹也是非常合理的,因为他的脚印踩在了狻猊的血迹上。但方才我们观察过,他的鞋底除了泥沙外,没有任何血迹。这只能说明,他在换下血衣的同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过于慌张,因为他一定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狻猊抓伤,行事中出现了疏漏——所以他干脆从头到脚全部换了干净的,甚至连这把刀,这上面本不该有他自己的血迹,所以他只能连带狻猊的血迹也一并擦净,避免被人发现自己的气息。而这些也就成了他的漏洞。”

    薛惕长长的一段话说完,众人陷入了沉默。他的推论听上去十分合理,但细细想来,仍有些细节需要再推敲推敲。

    慈诤先问道:“那么观明究竟是如何让狻猊失去意识的?他的法力不够,无法使用幻术;若是用药,一般的药也无用。”

    “或许他从哪弄来了不知名的奇特药物也说不定。”卓天放猜测道。

    红映桃问道:“那他的血衣呢?”

    柴玉澄道:“这还不简单,大约是收到乾坤袋里了吧。焚烧、丢弃等处理方式都极易被发现。”

    “为何不会是施了法术、消除了痕迹和气味?”红映桃不解。

    慈诤道:“若是如此,必然逃不过我的眼睛。他方才所穿的就是干净的新衣。”

    若薛惕的推断没错,那么他们需尽快在观明那里找到血衣。这是一个有力证据。

    “可是……若他既然已将血衣收进乾坤袋中,为何不将那把匕首也一同收起来,而是扔在一旁呢?”

    “你说得有理。这匕首定有蹊跷。”薛惕将凶器拿出来放在众人面前,“平常的兵刃割不开狻猊的皮肉,但我们看不出这把刀有何特殊之处。”

    柴玉澄隔着帕子将匕首拿了过来,放在自己与妙衍面前细细观察。

    “这铁……”柴玉澄喃喃,“问元山中用来铸剑的铁都已是世间上品,我竟看不出这铁的来历——师妹,你以为如何?”

    妙衍摇头道:“我似乎也不曾见过。”

    薛情突然道:“真人不妨让我瞧瞧。”

    柴玉澄将匕首递给薛情,薛情细细看了看,缓缓道:“这……也许是来自陇州的铁。”

    陇州?他们从未听说陇州有什么能用来铸剑的好材料啊。

    “诸位可还记得一年多前,陇州曾发生过一次大地震?”

    当时妙衍和薛惕仍在一树梅秘境中,故而不知道此事。

    “地震中受灾最重的是陇州的槐县,当地几乎无人生还,且县城的正中心,裂开了一道地缝,深不可测。但是,地下深处的岩石中却出现了一种此前不曾见过的铁,颜色黑中带红,并有点点星光。我听说此事后,曾派人去开采,搜集来后铸了一把刀,但刀片过脆,远不如修真界常用的铁,后来也就没用了。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又见到了这种铁。”

    妙衍道:“这恐怕是陨铁。此前只在书中读过,却不曾见过实物。”

    “大姐,依你所言,这陨铁铁质并不好,如何又能切开狻猊的皮肉呢?”薛惕问道。

    薛情一摊手,“此一事我就不知了。”

    妙衍盯着那匕首半晌,忽然拔出了剑。

    “拔剑。”妙衍看向薛惕。

    薛惕也一并动作。

    这两把剑是他们在一树梅秘境中所得,既然他们的前身是元象子与那女修共同炼制的灯,那么这两把剑必然与他们有莫大的联系。

    ——因此,这匕首若是萤月教之人炼制,他们的剑也应当会有所反应才是。

    妙衍挥剑便砍——她这神兵劈在匕首上,竟撞出了火星!剑鸣声刺破黑夜,响彻整个眠月谷。

    薛惕也一并砍去。那匕首此下才终于不堪重负似的将要裂开。

    两人立时收剑入鞘。

    匕首发着幽幽绿光,无声地彰显自己的来处。

    ——这实在太明显。是萤月教的邪术施加在了匕首上,让这段脆软的陨铁变为杀人的利器;以观明的能力,实难将其收入乾坤袋中。

    同时观明的另一层身份已是显而易见——他受了萤月教的蛊惑,割下狻猊的足筋献给萤月教以便让后者炼制那把弓!

    “糟了,也不知观明有没有将足筋交出去!”卓天放惊道。

    慈诤道:“观明与观觉自今早出事后就一直被看守在寮房,除我等传唤外,无法擅自行动。”

    柴玉澄忽然道:”不、不对!今天下午,有人去见过他们!”

    她接着道:“我下午曾去拜访璇玉岛萧岛主,当时他的桌上摆着些药材,他说是见观明受伤,便抓了这副药准备给他送去疗伤。”

    这样一来,观明就可以将足筋交出去了!

    “医修治病救人,他此举十分名正言顺。”薛惕心道不好,“不知外人能否入内和观明他们会面?”

    慈诤摇头,“璇玉岛若是送药过去,只能将药交给看守的武僧,人却是进不去的。”

    若是如此,观明似乎全无与外界沟通交流的法子。

    红映桃道:“……若他不是送药材去,而是送了一瓶或一碗汤药呢?比如用个容器装着之类的,这样就可以借用这个容器往外传递物件了。”

    “那血腥气如何消除?”卓天放问道。

    妙衍终于开口:”那毕竟是璇玉岛。”

    众人心中一凛。

    是啊,璇玉岛,什么样的药没有呢?他完全可以借药材的气味掩盖血腥气,当然也可以调制出足以让狻猊这样的神兽陷入无意识状态的迷药,这对璇玉岛来说,岂非太过简单!

    “可是,没有证据。”妙衍冷冷道,“我们须找到三样东西——观明的血衣、观明使用过这把匕首的证据,以及——”

    “狻猊的足筋,”薛惕接道,“若真是璇玉岛的人拿走,既然他们还没离开梵忘山,那么足筋就一定还在观明或璇玉岛的手上。”

    他们此刻最该做的,并不是处理观明,而是将计就计,找出证据、引蛇出洞,彻底暴露萤月教的真面目!

    可找到足筋,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敌人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此物,怎会轻易让他人发现?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找到足筋,恐怕只有一人。”

    慈诤沉声道:“狻猊,它自己。”

    足筋一定被藏得极深,他们又无法肆意搜查,为今之计,只有让狻猊自己去找。无论敌人如何隐藏,都一定逃不过狻猊的嗅探。

    “可是……它现在伤得太重,根本无法行走——难道要把所有人都带去不笑幽境中吗?”柴玉澄忧道。即便真的如此,敌人也完全可以将足筋不带在身上啊。

    众人一时沉默。

    足筋被挑,这种程度的伤绝不是一两日就能恢复的。更何况是狻猊这种神兽,要想治好它的伤,恐怕要搜罗众多灵丹妙药——或许璇玉岛可以做到,可是他们眼下不能相信其他任何人。

    卓天放缓缓摇头:“……再想想别的法子吧。——夜已深了,我们不妨先休息,明日再做打算。”

    柴玉澄等人依次离去。

    月光自后窗倾泻进来,与屋内的一点灯火遥遥相望。

    微暖的微光与清冷的月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暧昧朦胧的光晕。

    久久沉默,唯有阵阵虫鸣窸窣,响不尽的长夜漫漫。

    通过白天他离开时妙衍说的那句话,他隐约能猜到妙衍的想法。她或许正在天人交战,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但他却能欣然接受,因为他没有比这更好的来处。

    两世为人,他太明白环境对人的成长有多么重要。若他此刻处于妙衍的立场上,也许他也会有如此想法。

    困扰人一生的两个问题,无非只有来处与去处。生死之间,一步步皆是自己踏过。若每个脚印皆是在天命的操纵下行走,就仿佛断了来处,焉知去处为何?

    人无法不明不白地死,更不能不清不楚地活。

    薛惕缓缓道:“我有办法。”

    “什么?”妙衍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是狻猊,还是他二人的事?

    可无论哪一件,到头来仍是为了自己。

    妙衍的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又硬生生压下,“你能治好狻猊的伤口?”

    薛惕点点头。

    妙衍沉默片刻,忽然明白了对方所谓的“办法”指的是什么。

    萤月教妖法,可化他人的血肉筋骨为他物。

    妙衍皱眉道:“不可,萤月教之人也在山中,若你用此法,必然会被他们识破,你也想在众人面前被他们泼脏水么?”

    薛惕嘴角微扬。

    妙衍仍在担心他。

    这样就好,他总算可以安心了。

    “无妨,”他大喇喇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莫忘了,凌降宵也是重生而来。他焉能不知你我的情况?”

    妙衍一道坐下,语气越发严肃,“即便如此,你要用什么去填补狻猊的足筋?”

    薛惕思忖片刻,表情故作无奈,“……我的血肉,我的四肢?只能如此了。”

    妙衍的心底又窜起一团火,她深呼吸口气,按下恼人的心绪,冷冷道:“恐怕凭你的修为,还不够。”

    薛惕轻笑一声,“……真人修为高深,用你的如何?想来必然够用的。”

    他的语气轻佻起来,“莫忘了,上一世你咒杀了我,还欠我一颗心未还。”

    妙衍冷笑道:“痴心妄想,分明是你杀我在前,你这魔头竟敢朝我讨债?”说罢却怔住。

    实在不妙。

    她怎地与薛惕吵起来了。

    眼前这个男子修为中等,她只消一剑就能杀了他,报上一世之仇,也可斩断这命运的枷锁。

    他那原本凌厉阴鸷的眉眼被灯光映衬得温和起来,与上一世的他没有半点相同。

    妙衍忽然道:“上一世你在何处出生?”

    薛惕被她这问题搞得摸不着头脑,“这我哪里记得,我从小流浪,之后被教主捡回去了。”

    “你难道不曾好奇,自己这一世的长相,和上一世完全不同?”

    薛惕一愣。

    妙衍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也就是说,他上一世的父母甚至不是薛家二老。可他本应出生在薛家的,因为他的命运安排如此,要与元象子的女弟子结亲。

    ——有人扰乱了薛惕的出生、甚至是投胎。错误的出生使得原本的命运走向发生错乱,本应结合的二人却拔剑相向成了死敌,那盏灯再也不能现世。

    ——是凌降宵捣得鬼!只有他最不想再看见那盏灯,也只有他有这样的本事扰乱这一切。

    可是,又是谁发现了这个错误,并逆转时空,让他们重生,一切从头来过?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同一个人。

    ——元象子。

    只有他是一切的安排者,牵动命运的提线。当发现本应出生于薛家的人竟到了萤月教并与妙衍斗得不死不休两败俱伤,他只能推翻一切重来。难怪先前面见他二人时,总有那么几句话听上去别有深意。

    两人心中一阵唏嘘。

    有这般能力和修为,元象子早就可以羽化登仙。他苦守人间数百年,只为完成他与道侣的未竟之事。

    他是人间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线,亦是与岁月互相煎熬、沉湎旧忆的痴人。

    却不知,他还能守多久、熬多久。

    妙衍道:“只能用血肉去填补么?”

    薛惕想了想,迟疑道:“或许也不是。人之血肉毕竟也是天地精华,又易取得,故而教主采用。眼下若只是为了填补狻猊的足筋,哪怕只有这两三天,或许别的东西也行,我可以试上一试。”

    妙衍解下佩剑摆到薛惕面前,“此物可行否?”

    薛惕警惕地看着她,“没了佩剑,你如何自保?”

    妙衍道:“总归此物也是因着灯盏的缘故赐予我的。我不会再用,不如给你拿去炼化。”

    这下轮到薛惕不高兴了,“你莫忘了,如今这山中就有萤月教之人,他们欲除你而后快,你可明白自己的处境?你难道要赤手空拳去对付他们?”

    妙衍道:“我的功法,你领教了可不止一回,难道还不放心?”

    薛惕被妙衍这句话噎住了。

    也是,上一世他俩斗了一辈子,这世上恐怕只有他和元象子最清楚妙衍的能耐。

    只是,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薛惕解下了自己的佩剑递给妙衍,“若是如此,你且将我的拿去。”

    妙衍不接,面无表情地道:“后面若真斗起来,以你现在的能力,凭此剑自保不成问题。你莫要让我分心。”

    她这话说得隐晦,薛惕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她要专心去杀萤月教之人,不想因为保护没有剑的薛惕而分心。

    说到底,她仍是在为自己着想。

    也不知妙衍发现自己话中的深意没有。

    妙衍说完才发现这句话实在不妥,心中暗自懊恼,却道:“我白天与你说的话,你要好好考虑。”

    “什么话?”薛惕状若不经意地又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我不记得了。”

    “薛惕。”妙衍不自觉地俯身贴近他,低声道:“你我之间,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命定的道路之外,或许另有一番天地。既已是独立的个体,何不自由探寻?”

    薛惕撇撇嘴,“啪”地一声放下茶杯,却是不置可否:“我白天说的话,你似乎也忘得干干净净。”

    妙衍睁大眼睛看着他。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追上,绝不跟丢。”

    “你要去便去吧,碧落黄泉,天涯海角,我奉陪到底。”

    薛惕侧过头看着她,眸中闪烁着星火。他挑眉一笑,拿起妙衍的佩剑,背过身道: “你先休息吧。——相信我。”

    他的尾音被夜风卷走。四下无人的静夜里,唯余妙衍独坐灯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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