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将近子时。薛惕在路上纠结了会儿,还是去找了慈诤与红映桃一道去不笑幽境。

    他本不欲将萤月教的邪术暴露在其他人面前以免遭人怀疑,只是眼下这局势却由不得他选,只能如此。

    薛惕边啃馒头边道:“……待会儿到了,可能得麻烦两位回避一下。”

    红映桃心道薛惕大约是要用问元山的什么独门秘术,故而也不便多问,只点了点头。

    慈诤并未应声。

    几人来到幽境入口处,武僧放行,借着月光向前行去。

    茂密的树丛遮住了大片月光,明明是夏夜,这密林中却透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来。泥土中夹杂着木质香弥漫与空气中,虫鸣阵阵。

    行至狻猊近处,红映桃又听见了那小兽的低吼。

    仍是先由慈诤上前施法让其昏睡。

    红映桃笑了笑,“我就在此处等你们。”

    薛惕点点头,放轻了步子慢慢靠近。

    薛惕举起妙衍的佩剑,双指轻抚其上。剑身缓缓从剑鞘中滑出,细碎的清辉如水雾般漫了出来,将二人的面庞照得荧白。

    也不知最终效果到底如何。若不行,还是只能奉上自己的血肉。

    薛惕心中暗道,口中念起了不知名的法诀,在黑夜中显出一丝诡异来。

    那剑似是对他有所呼应一般,在空中上下翻飞,画出道道弧线,逐渐形成一道光幛将自己笼罩其中。

    薛惕低喝一声:“去!”剑身忽然停止不动,在一片清辉中震荡出数道波纹,四周树叶摇晃、草木震颤。“叮”的一声,剑上的光芒开始渐渐转变为萤萤绿色的幽光,其间的光点如有生命一般逐渐在空中聚拢,慢慢形成了一只萤火虫的形状。

    慈诤看了眼薛惕。

    那绿色光点组成的萤火虫在空中飞舞了几下,倏地飞进了狻猊的伤口中。二人望见那伤口内里的肉与经络在飞速生长,接着是外层的皮肉似活物一般剧烈蠕动着合拢,甚至连毛发都生长了出来。不过眨眼间,那伤口已凭空消失,好似从未受过伤一般。

    妙衍的那把剑已成了凡铁,再无半点法力,黯淡无光,剑锋上甚至出现了丝丝锈迹。

    “薛公子着实厉害,此术更是见所未见。”慈诤不阴不阳地说着,眼神从狻猊转移到薛惕。

    薛惕摆摆手,“哪里,借了妙衍真人的光。——走吧。”

    两人转身向外走去,红映桃见他们过来并未多问,只安静地跟在后面。

    “可能最多只能维持个一两天,”薛惕道,“所以我们得尽快揭开萤月教的真面目。”

    红映桃点头,“明日我们再去观明那里,看看能否找出血衣。”

    三人一路无言回到眠月谷。红映桃先行离去,薛惕正要走,慈诤却突然叫住了他。

    慈诤抬手设下了个禁制,说话声低得几不可闻,“薛公子,你与妙衍真人……”他皱着眉,似乎在忖度用词,而后道:“……莫非是重生?”

    薛惕停住了脚步,心里打了个突。

    此事应当只有他和妙衍、元象子、凌降宵几人知道才对,这慈诤又是如何得知的?

    薛惕仔细回忆了上一世的经历——他甚至没有见过此人,没有与他交过手。

    夜色中薛惕的面色晦暗不明,只有眼中的两道凌厉视线直直盯着慈诤,“法师说的话,我却是听不懂。”

    慈诤登时心中了然,缓缓道:“薛公子应当知道,我是药师佛的诃黎勒转世降生。”

    所以呢?薛惕不以为然。

    然而慈诤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叫他大为震惊。

    “我常做一个梦。”慈诤的声音清冽,遥遥与谷中流水相应。

    “梦中的片段零碎,但我清晰记得,梦中总也没有白天,都是黑夜。修真界中诸多门派无论大小纷纷合力,共同讨伐一个叫做‘萤月教’的组织和一个叫‘凌降宵’的人。问元山是修真界第一大山门,故而门中所有弟子倾巢而出,奔走于人间各处与各大门派间协调诸事。我……”

    慈诤顿了顿,眉头仍是紧锁,“我奉住持之命与柴真人一道抵御萤月教来犯。但最后,所有人都死了。人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

    在反反复复的梦境中,柴玉澄总会因保护他而死。无论梦中的他如何抵抗,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柴玉澄死在他的面前。

    他是药师佛手中的诃黎勒降生,可解万千病痛与灾厄。在无尽的黑暗与荒凉中,梵忘山众人剖开了他的肚子,从腹中取出他的修为金莲,妄想以这种方式恢复哪怕一丝丝光明,可终究徒劳。

    尸位素餐的住持、以权谋私的监寺,他的师父与师叔们,大敌当前畏死避战,将包括他在内的一众弟子推了出去权当牺牲。

    他对他们无比厌恶。哪怕只是梦境,那被人挟制生剖金莲的痛楚,现下回想起来,似乎仍能从他的腹部痛到四肢百骸,刻骨铭心。

    凉风习习,厚重的云遮住了月光,只余一层黯淡的光线洒落在二人的肩上。

    薛惕终于开口:“恐怕那不是梦。”

    “上一世我与妙衍本该合力杀了凌降宵,可造化弄人,我俩同归于尽了。之后时间倒转,我二人重生。所以你所谓的梦境,想来应是上一世我和妙衍死后,凌降宵阴谋得逞后的场景。”

    薛惕突然抬起头望向天空。

    哪怕到了那样的境地,天界都不曾出手相助么?

    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薛惕笑道:“所以这就是你愿意帮助我们的原因了。”

    他想起他们刚来梵忘山时,柴玉澄似乎很是看不上慈诤这等高高在上的傲气。眼下了解了原因,他倒也能理解几分了。

    “也是为了我自己。”慈诤道。若是可以,他实在不想柴玉澄真的因他而死,也不想被生剖金莲,更不想这世间再遭大难、生灵涂炭。所以他才会频频下山说法,倒果真叫他发现了萤月教之事,至少可以护佑一方百姓。

    “还请薛公子莫要将此事告知他人。”万一被那柴玉澄知道了,自己岂不是白白欠她一条命。

    “好说,”薛惕点点头,“今夜多谢你了。”

    二人告别后径自离去。

    第二日,几人又集结往观明处而去。

    若薛惕的推论没错,哪怕他已将狻猊的足筋交了出去,但血衣还仍在他自己那里。毕竟整座梵忘山上下无一人可以帮他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观明自昨日从不笑幽境回来后,始终惶惶不安、心神不宁。他正在屋内焦虑着自己如何才能脱身,“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竟站着慈诤和问元山等共五人。

    他差点吓得去掉半条命。

    莫非一切都败露了?

    观明脸色苍白,身上不住地冒冷汗。

    慈诤见他神色不定,并未直接道明来意,只道:“昨日你说,检查狻猊的情况时不慎被其所伤。”

    观明缓缓点头。

    慈诤接着道:“怎地不见你这衣服或袖口上有血迹?”

    观明愣了片刻,而后小声道:“衣服上有血迹有碍观瞻,我……我抽空换了套干净的。”

    “那旧衣何在?”慈诤追问。

    观明站在那踌躇半天,原本演练好的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心知无论自己怎么说,都一定会露出破绽、一定会被发现!

    他们原本只想要趁大会期间盗走狻猊的足筋,并未想过要嫁祸他人,否则岂非太过容易暴露!只恨那妙衍恰好离席,住持师叔们都在怀疑她,他只能借坡下驴、顺势而为,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只能引火烧身,甚至将背后的萤月教也一并揭露出来!

    观明满头大汗、浑身颤抖,惶惶不安地抖着嘴嗫嚅道:“旧衣……旧衣……”他抖着手指了指衣柜,又瞪着眼睛望向床底,最后脸色煞白,哀嚎一声跪了下来,哭嚷道:“师叔、师叔救我!我被贼人蒙蔽了,是萤月教!是萤月教逼我这么做的!”

    众人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

    慈诤冷冷道:“你可是之前随我下山说法期间与他们结识的?”

    观明点头如捣蒜,“弟子修为低,苦苦修炼却找不到进阶的门道,萤月教说他们有法子能增长修为,我便被他们骗了去……弟子、弟子本心是好的,只是被坏人引诱误入歧途呀,师叔救救我!”

    慈诤眼中忽地闪过一道金光,只见观明的手上竟莫名出现了大滩鲜血,正透过他的指缝滴滴坠落。

    “本心是好的?我且问你,你明知那萤月教是邪祟,却仍听信他们,取他人血肉化为己身修为,还想要掩盖过去。若不是今日我们看破你的罪孽,你还想蒙骗宗门内多少手足!?”

    观明的罪孽悉数化为手中的鲜血,他吓得瘫倒在地,一阵阵鬼哭狼嚎,拼命地甩着手想要将血甩干净。可造下的血债又怎能洗净?他早已在歧途上走了太远,无法回头了。

    薛惕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上一世的他若是遇上慈诤,想必也会被他看破罪孽,浑身浸血吧。

    慈诤低声斥道:“还不速速将你的血衣交出来!”

    观明吓得登时连连磕头,边哭边从乾坤袋中取出他行凶时沾满红蓝二色的血衣。他手上源源不断冒出的血液却并未沾染其上,只是不断滴落。

    慈诤接过血衣抖落一番,其上的血迹正与他们之前推测的一致,且那红色的血迹也正是来自观明自己错不了。

    慈诤正要说话,柴玉澄似是猜到他要说什么,瞥了他一眼,接过话道:“你受人蛊惑铸下大错,还诬陷我师妹。此番不若及时醒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可愿当着众人的面道出真相,指出目前山门中的萤月教之人?”

    观明抽噎着不住点头。

    慈诤摇摇头,似乎很是不赞成柴玉澄,却并未出言阻止。

    卓天放问道:“那把刀是谁给你的?”

    观明张嘴正要说话,喉管深处却露出点点诡异的萤光。

    薛惕喊了声“不好!”,立刻抬手掐了个诀,屏气凝神将他体内的萤火虫缓缓引了出来。

    这便是萤月教在观明体内埋下的萤火虫,只要他胆敢说出他们的身份,就会立刻将他自体内炸个粉碎!

    众人俱是一惊。只见薛惕喃喃念诀,萤火虫听话地乖乖飞绕其指尖。

    他在房中找了一小瓷瓶,终于将萤火虫平安无事地收入其中,解释道:“这操纵萤火虫的口诀是妙衍教我的,幸好派上了用场。”

    卓天放皱眉道:“萤月教那里会不会已知道我们查到了观明这里?”

    薛惕沉声道:“他们所为的说到底就是狻猊的足筋。既然已经有了败露的迹象,恐怕眼下正想着如何尽快离开梵忘山,”他看向慈诤,“山门可加强了防备?”

    慈诤道:“山门各处皆有武僧把守,大阵也加强了法力。”

    薛惕思忖片刻,直言道:“难保山门中没有其他同伙,我们最好立刻召集众人将此事说清楚!”

    观明用那满是血污的手指了指自己,惨白着脸小声道:“敢问师叔,弟子……可还有赎罪的机会?”

    慈诤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甩袖道:“全看你自己。”

    *

    大雄宝殿前的钟突然被敲响,一声高过一声,声浪传向四面八方,惊起林中的鸟雀虫兽,将目前仍在山中的众人一并召集而来。

    梵忘山众执事僧、问元山、濯剑门、衔杯山庄及其他人等已到了殿前,武僧押着观明、观觉二人跪在殿前。片刻后,慈诤领着狻猊也走了过来。

    众人心中疑惑,那狻猊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缘何还能步履如常?连梵忘山之人也是十分不解。

    薛惕的目光在殿上众人身上巡视一周,并未发现异样。

    看来这萤月教教徒定力非同一般,是个难应付的对手。

    弥慧悠悠道:“给了诸位三天时间,不曾想一天半就查清楚了。想必问元山已有十足的证据,否则不会轻易召集我们前来罢。”

    柴玉澄朗声道:“正是。”语毕提步上前,走到众人中间,抱拳行礼后又道:“我问元山同慈诤法师、红映桃门主一道,已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柴玉澄将详细经过并血衣、凶器两个证据的关联一并解释了清清楚楚,期间尤其点到了观明是如何与萤月教结识、又是如何受萤月教蛊惑、更是差点被萤月教所杀的细节,众人听罢后,重点竟由狻猊受伤一事渐渐转移到了萤月教之事上。

    “好歹毒的邪门歪道!”宿霜霜率先骂道,“原来我派中的弟子竟是受其蛊惑,这才在一树梅秘境中犯下大错!实在可恶!”

    雍予沉虽仍有不忿,但经柴玉澄一番言论,心下明白这萤月教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也附和道:“萤月教暗中发展,将原本走在正道上的修者拉入歧途——就连这观明师父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此等恶徒,我等必要将其铲除殆尽!”

    众人齐齐看向观明。

    慈诤道:“现下你可明说了,如今在场的人当中,到底谁是萤月教?”

    妙衍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

    观明惨白着一张脸,双目暴凸,呼吸一声急促过一声,额角颈间青筋突起,似乎行将死去,他哀叫了一声,嘶哑着喉咙道:“……我将狻猊的足筋,交给了璇玉岛。”而后身下漫出一滩秽物,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再没了呼吸。

    竟是被自己吓死了。

    妙衍望向萧清玦。

    璇玉岛萧清玦面不改色,仍是浅浅微笑道:“既然小师父这么说,在下也想求个证据。”语气中毫不恼怒。

    慈诤请出了狻猊。

    狻猊发出阵阵威慑的低吼,在众人身旁走过了一圈,竟真的在萧清玦身前停下了。

    它露出了锐利的獠牙,身体低伏,头颅扬起,朝萧清玦发出了一声怒吼!霎时间,飞沙走石、尘霾骤起,连一旁的树木都被这声怒吼震得伏倒了一片!

    一旁的玮玗连退数步才堪堪停住,衣袖被飞扬的砂石割裂出道道豁口,破烂不堪。

    萧清玦却岿然不动,他那双如水般温润的眸子在如此大的风沙中都不曾眨一下。

    他摇头叹道:“小家伙到底还是聪明,竟将我找出来了。”他弯腰探过手去,狻猊正要扑咬,不知为何竟突然间失去了意识,瘫软在地。

    这就是那让狻猊陷入昏迷的法子!

    他轻声安抚道:“我只要你的足筋,不要你的性命,你且睡一会,莫扰了我的正事。”说罢还摸了摸狻猊的头。

    “原来是这样的触感,可惜我看不见它可爱的模样,真是遗憾。”

    萧清玦喃喃道,直起身来,望向慈诤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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