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骷髅化作的女子相貌昳丽，眉眼娇艳带着一丝凌厉，手中所持宝剑正与薛惕的几乎一模一样，散着幽光。
竟是妙衍与薛惕之前所见过的梅忆愫的模样。
她话音刚落，已持剑飞身欺至凌降宵面前。凌降宵却是没有大的动作，只侧身一避，不曾想女子剑锋调转反刺向其后颈，凌降宵眉头紧锁仰面躲开，抬手欲擒其腕却扑了个空。
好快的身法！
问元山众人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无迹身法和问元山的剑法！
柴玉澄不禁问道：“这女子究竟是谁，怎会我问元山的招式？”
妙衍道：“这便是我立派祖师之一、亦是掌门师尊早已殒落的道侣，梅忆愫梅真人。”
凌降宵冷笑道：“不过一幻象尔，这等伎俩也想骗过我？”
慈诤却道：“我这红粉骷髅所幻化之人乃是你心底最深的恐惧之投射，她之一招一式皆由你的记忆幻化而来。我确实不敌你，可芸芸众生，又有几个敌得过心中恐惧。”
话音刚落，梅忆愫的幻象复又出招！凌降宵不避反迎，一掌拍向幻象的胸口，片片皮肉化作枯叶散落下来，却重又迅速生长出来，不知疼痛一般又是一剑。
凌降宵似是恼了，袖中飞出一群萤火虫将骷髅幻象团团围住，一道掌风直朝慈诤劈去！
慈诤面对阵阵飞沙走退了半步，伸出右手握拳一收，被虫子围住的骷髅登时消失不见；下一刻，已回到在他的掌心间。另一边，左手腕间的佛珠似有金光迸射，“咚”的一下声若洪钟，前方掌风在慈诤身前堪堪一寸处偃旗息鼓。
慈诤复又抛出手中的骷髅，梅忆愫的身形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又持剑冲了上去，凌降宵与其周旋间，忽觉身旁两侧竟又袭来两道剑锋，同样地凌厉，如三道电光般势不可挡——
众人只见凌降宵正面是那骷髅幻影与其缠斗，一左一右两侧分别是柴与澄与妙衍，找准时机攻其不备。
三位坤道，三把剑，三个游龙般矫捷的身影，正死死地将凌降宵困在密不透风剑阵之中，对方逐渐落了下风！
骷髅幻影出招即是致命的要害。柴玉澄攻其右路，防备其使出邪祟的功法；妙衍则制其左路，使其难以招架。
忽地，凌降宵停下了动作。
妙衍与柴玉澄的剑一左一右浅浅刺入了他的肩与上臂之中。
鲜红的血液迅速渗透出来，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于地面。
地面上的血迹似活物一般游动起来，画出了一道猩红的阵法，阵中隐隐有哀鸣传来。
柴玉澄同妙衍对视一眼，各自撤步后退，而后大声道：“师弟！”
卓天放应声而上，四道令牌齐齐自腰间飞出，在空中画出一道白色阵法，众人脚下雾气陡生，竟方寸不得见。
众人听得道道骇人的呜咽，从凌降宵的方位低低传来，教人不寒而栗。
一阵邪风刮过，四周的雾气散了大半。却见一只一丈见方的血手自凌降宵脚下的红色阵法中伸了出来，而后是一截小臂、大臂、脖子、半个头颅……
阵法中心，一具巨大的不断滴落着腥臭血液的无面残尸渐渐现出身形。他没有五官，喉中却发出道道骇人的呜咽，正不断挣扎着从阵法中爬出。
薛惕大惊，高声道：“那残尸将长出一双眼睛，眼睛最先看到谁，谁就会被那残尸置换，大家小心！”
卓天放听罢不妙，指尖迅速掐了数道诀，前方金光闪过，而后一只羽毛光洁的白鹤傲然伫立。白鹤扇动翅膀，浓雾又生，阻碍了残尸的视线。
骷髅幻影立时骑了上去，驾鹤而起，朝那残尸扑砍上去！
凌降宵召唤这残尸是要杀谁！？
残尸脸部的中上部位已浮现出两道缝隙，正是一双即将要睁开的眼——
骷髅幻影抬手砍向其头颅，却不料剑锋陷入泥泞的血肉中，方才裂开的伤口行将愈合，正将它的剑一寸寸吞入其中。
骷髅幻影丢下了剑，驾着仙鹤返回空中。
凌降宵打出数道掌风吹散雾气，残尸的身形再次清晰。它脸上的两道缝隙越睁越大，已能看见其中漆黑的瞳仁。
卓天放心道不好，操纵两枚令牌凝结水汽化成道道冰凌刺向那双眼，却与方才一样被悉数吞噬。
随着眼皮逐渐睁开，两颗漆黑的眼珠开始无序地翻动起来，骇人可怖。
他要杀谁！？——妙衍和薛惕！
妙衍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独自提剑飞身上前，却不是向那残尸，而是攻向凌降宵！
电光火石间，妙衍在空中挥出数道剑光，身形步伐屡屡变换，只闻衣袂翻飞、剑锋铮鸣之声，竟不得见其身形之所在、剑锋之所向。
慈诤仿佛明白了她的意图，那骷髅幻影也驾鹤前去同妙衍一样发起数次攻击。
卓天放挥动令牌，空中陡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二人之动作声音更加难以辨别。
残尸的双眼已完全睁开，胡乱转动的眼珠也终于将要停下来！
它看向的，似乎是薛惕的方向！——
一串铃铛被掷了出去，抽动那颗血淋淋的头堪堪转动了分毫——
一双黑洞的眼望着的方向，变成了妙衍——！？
不，是妙衍身前的凌降宵！
就在那一刻，妙衍翩然而落，正立在凌降宵的身后。
凌降宵为她挡住了这一致命的凝视。
然而这毕竟是凌降宵使出的法术，又怎会伤他分毫？
残尸眨了一下眼睛，双臂撑于地面，将自己的下半截尸体从阵法中完全地拖拽出来。
它的躯体上无时无刻都有无数双小手想要伸出来，在它的身形上掀起道道诡异的波纹。猩红的肢体上，除了一双无神的眼睛外，再无半点似人的形状。
“我无暇再陪你们玩了。”凌降宵恹恹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已走下了台阶。
众人见势仍要再拦，所有的攻击却都被那残尸一一吸纳进去，伤不到他分毫。
“待我射落金乌之日，或许同各位还有再见之时。”
凌降宵的最后一句话悠悠而来，至最后一字时，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而那数丈高的巨大血尸，也耗费了众人大半天的时间才消灭。
此时已是深夜。
夜风阵阵，星月潜藏，连虫鸣都不可闻。
大殿前已是一片狼藉，两侧的钟楼鼓楼几欲坍塌，甚至连大殿的一处檐角都已损坏。
修真界的翘楚、精英、大能、魁首都聚集于此，却难伤那凌降宵分毫。
而梵忘山，更是失去了一位住持，眼下竟无可坐镇之人。
修真界叫一个萤月教、一个被贬下天界的废神打得毫无办法。
他们不能指望再来一个元象子和梅忆愫去救万民于水火。毕竟元象子入关多年不问世事，而梅忆愫——如今年轻一辈都甚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早已殒落。
他们需得有自己的办法与决心。
宿霜霜怅然道：“我本以为总归会有法子，谁曾想竟输得这么惨。”
众人一时无言。
柴玉澄摇摇头，“失落无用，我们还是先想想为何会输。”
有小弟子道：“敌人实在太强，而我们……”
“非也，”柴玉澄缓缓道，“……并非我们太弱。”
“真人此言何意？”雍予沉道。
柴玉澄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这是第一次同凌降宵交手，之前对他知之甚少，而他境界修为皆高，活的年岁比我们长了太多，对我们各门各派都了若指掌，故而此战，我们焉有不输之理。”
“真人这话倒是坦荡。”人群中有人苦笑道。
“我们大概是无法同他多次交手摸清底细的，”柴玉澄笑了笑，“故而此一战，恐怕就是我们今后布局的唯一根据了。”
低迷的气氛随着柴玉澄的话语逐渐明朗起来。
是啊，输都输了，整日消沉也不是办法。难不成真要坐以待毙，等他射落金乌再抱头痛哭、共同赴死不成？
若最后都是要死，他们宁愿死于战斗中。
薛惕思忖道：“凌降宵如今之要事，想来只有一件，那便是尽快将那把弓炼制出来。如今他所需的材料都已到手，缺的只有时间。”
“正是，”卓天放点头道，“却不知师姐之所谓‘布局’，又是何意？”
柴玉澄掐了个诀，浮空出现了一张透明的九州地图。
她指向东海道：“凌降宵借着萧清玦这个假身份和璇玉岛一派暗中行事，发展壮大萤月教势力，这是如今我们知道的唯一线索。故而我们首先需得探明，璇玉岛究竟在何处。”
茫茫东海，波谲云诡，璇玉岛立派至今，从未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所在。就连薛惕上一世跟随凌降宵左右，对方也从未向他透露真实身份，他自己也几乎不曾关注过璇玉岛——想来凌降宵或许从未真正相信过他。
“敢问真人，那凌降宵为何不会另择一地秘密行事？”有小弟子问道。
“若我是他，也是不会的。”柴玉澄解释道，“他既已向我们坦白真身，又何必舍弃他长久经营之地？他自然已是胜券在握，全然不在乎外界的阻挠。且璇玉岛本就处于东海迷雾中，要想找到更是难上加难。”
“……也有可能，即使我们阻挠了，也并无作用。”妙衍沉声道，“他所需炼制神弓所需的时间，或许远比我们预料得要短。”
“我正是此意，”柴玉澄皱眉，“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找到璇玉岛。”
她接着道：“在找璇玉岛的同时，我们各门各派也需做好准备。萤月教教徒众多、势力庞大。他既与我们已经挑明，之后我们一定会受到来自萤月教的伏击。尤其是我们派出寻找璇玉岛的弟子，必然是九死一生。因此，我们可以主动出击，各门各派需派弟子主动探查所在州县的可疑人等，一旦发现有威胁的萤月教徒，尽快斩杀。至于平民百姓……能劝则劝吧。而探查的重点，我们不妨从萤月教的角度出发，若要发展教徒，自然是选择人口众多、往来交通便利的地区展开，还请诸位多多提防。”
一个女声插进来道：“诸位仙人们辛苦了，既然如此，俗世中想来也是要做些准备的。”
来人竟是薛情，她笑道：“我一肉体凡胎，见你们打起来便躲命去了——言归正传，明日下山后，我即刻传信各州县的薛氏商户，在稳定市价及民心的情况下，囤积些许粮食、油蜡、棉衣等物资，届时再投放出去，以防不测。”
柴玉澄朝她一抱拳，又道：“待找到璇玉岛后，无论来不来得及，我们都要发起总攻。若弓尚未炼成，则全力阻止其炼弓；若弓已炼成但他尚未射落金乌，则全力阻止其射箭。”
她说到此处却是一顿，没有再说话。
若是凌降宵已射落金乌，人间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卓天放缓缓道：“若是金乌死去，我们则要调转方向，镇守地方，降妖除魔，剿匪抑盗，以己身卫人间秩序，以己力铸凡尘屏障。”
此是问元山之门规，亦是修真界各门各派之规。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似乎都终于想起自己踏入修真界的初心。
修道，正心。叩问天道，正己之心。修道非为一人之羽化登仙，更为窥得天机，为人间所用，福泽众生。
妙衍与薛惕下意识地看向对方，默默无言中，眼波之间已诉尽千言万语。
漆黑的天幕下，唯有对方的眸子耀若星辰。
“……我与薛惕，会有办法。”她道。
“我二人乃是元象子与梅忆愫炼制的灯盏所化。若之后果真陷入黑暗，我二人愿焚烬此身，以照人间。”
四下寂静。
没有人想到他们竟是这样的出身；也没有人想到既已是这样的出身，仍要为人间献出生命。
问元山众人更是震惊，已有弟子忍不住默默流泪。
两百年前两位立派祖师一死一伤匡扶人间，两百年后人间仍需他们的荫庇。
“柴师叔，我愿前往探查璇玉岛。”鱼连舟的声音率先打破寂静。
而后便是一声声来自各门各派的“我愿前往”。
柴玉澄眼眶微热，“此去险象环生，甚至可能一去不回，你们不后悔？”
鱼连舟立刻道：“绝不后悔。”
柴玉澄默默点头。
妙衍正要说话，腰间的传讯玉牌突然亮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瞧，竟是师尊元象子给她的来信。
“欲寻答案、曲阴得探。”
什么答案？
自然是她那难解的命运的答案。
大局当前，她当然明白自己这一小小的夙愿，远比不上众生来得重要。
她刚才几乎已做好了抱憾赴死的准备。
可元象子的这封来信，又将她的心理准备打了个粉碎。
她终究还是想找一找、探一探命运的其他答案。
她这一生，作为法器的灯盏化形为人的一生，莫非一开始就注定只能为这命运奉献自己，而半无其他路可走？她的修为与情爱，到底也不过是命运的一部分？
她成长至今，难道半点属于“妙衍”的东西都没有？
“‘曲阴’？方才好像听那女散修提到过。”薛惕小声道，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找到了那方才自称“栾雁星”的女散修。
栾雁星感受到了薛惕的目光，径直走了过来。
“敢问道友，方才与凌绛宵一战时，曾提到过‘曲阴’一地，道友可是从那里而来？那里与凌降宵又有何关系？”
栾雁星也瞧见了那封信，点头道：“不错，我正是陇州槐县曲阴村出身。”而后面色骤冷，语气愤愤道：“一年多前槐县大地震，曲阴村正处于震中。我那时在外游历，听闻噩耗后立时回家，因我尚有一年过古稀的老母在村中。
“曲阴村因地震塌陷，似乎无人生还，我却感知到那地缝中似有蹊跷，便下去查看了一番。不曾想村子竟完好无损地存在于地缝的尽头，村民也似乎无人罹难。但我到家后，母亲却不认得我了，只不断地对我重复一句话……”她说着哽咽起来，泪流满面。
“她说：‘告诉雁星，不要回来，速速离去！’”
母亲涣散的目光认不出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却拼命地告诉这个仿佛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若是遇到了她的女儿栾雁星，务必告诉她不要回家，万一回家也不要逗留立刻离去。
栾雁星接着道：“我虽在外游历，但为了年年能回家探望母亲，故而不曾拜入任何山门，母亲也从未生过什么痴病，绝不会认不出我。处于震中的村子竟还能完好无损，我认定村里一定出了怪事，便想要在村中探查，刚一出门，就看见了一个不属于曲阴村的陌生人！”
众人已猜到那人是谁。
“我本不认识他，他不曾说出自己的姓名、来历与出身。我与他打斗不过几招便败下阵来，又无法将母亲带走，无法只能速速离去。听闻梵忘山举办猎圣大会，我便想来碰碰运气，也许能请法师们去解救村民。可我竟在这里，看见了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萧清玦！我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但我知道槐县的地震一定与他有关，我的母亲——或许所有村民都失去了记忆也未可知——也一定与他有关！”
众人听罢，又是一阵愤恨与唏嘘。
妙衍道了声谢，收起了传讯玉牌。她立于夜中，遥望向远远的西北。
千里之外闭关的师尊知她心中所惑，又为她指了条路，她焉能不去找到自己的答案。况且，那里还与凌降宵有关。
于公于私，她都必须走上一趟。
薛惕望着她坚定的侧脸，低声道：“真人不带上我？”
妙衍却摇头：“只有我自己找到的答案，才可解我之困。”
薛情走过来一把箍住薛惕的胳膊，“你呀，随我回去帮我打打下手吧，我一人怎忙得过来。”
薛惕为难道：“大姐，我与真人可是师徒，你不要胡来啊。”
薛情大笑道：“女人的事，男人插什么手！”笑容却又黯淡下去，“此事之后，你我之存亡尚未可知，总要回去看看爹娘吧。”
薛惕无法，妙衍这愚笨的固执两辈子也改不了。
柴玉澄拍拍妙衍的肩，“你既然选择一人前去，务必多加小心。问元山少了你可不行。”
妙衍忽然想起之前每一次见到元象子时，他的容颜似乎总会老上几分，心头没由来地一紧，便道：“还望师姐回去替我代师尊问好。他老人家也不知怎样了……”
“问元山有我，你大可放心。”
妙衍转身要走，临行却又回头，将她的至亲之人悉数看了一眼。
她看见薛惕双眉微皱，眼神凝视着她的身形，似要将她深深印在眼底。
——她似乎读懂了这名为“不舍”的情绪。
“诸位珍重，等我回来。”
竟是妙衍与薛惕之前所见过的梅忆愫的模样。
她话音刚落，已持剑飞身欺至凌降宵面前。凌降宵却是没有大的动作，只侧身一避，不曾想女子剑锋调转反刺向其后颈，凌降宵眉头紧锁仰面躲开，抬手欲擒其腕却扑了个空。
好快的身法！
问元山众人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无迹身法和问元山的剑法！
柴玉澄不禁问道：“这女子究竟是谁，怎会我问元山的招式？”
妙衍道：“这便是我立派祖师之一、亦是掌门师尊早已殒落的道侣，梅忆愫梅真人。”
凌降宵冷笑道：“不过一幻象尔，这等伎俩也想骗过我？”
慈诤却道：“我这红粉骷髅所幻化之人乃是你心底最深的恐惧之投射，她之一招一式皆由你的记忆幻化而来。我确实不敌你，可芸芸众生，又有几个敌得过心中恐惧。”
话音刚落，梅忆愫的幻象复又出招！凌降宵不避反迎，一掌拍向幻象的胸口，片片皮肉化作枯叶散落下来，却重又迅速生长出来，不知疼痛一般又是一剑。
凌降宵似是恼了，袖中飞出一群萤火虫将骷髅幻象团团围住，一道掌风直朝慈诤劈去！
慈诤面对阵阵飞沙走退了半步，伸出右手握拳一收，被虫子围住的骷髅登时消失不见；下一刻，已回到在他的掌心间。另一边，左手腕间的佛珠似有金光迸射，“咚”的一下声若洪钟，前方掌风在慈诤身前堪堪一寸处偃旗息鼓。
慈诤复又抛出手中的骷髅，梅忆愫的身形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又持剑冲了上去，凌降宵与其周旋间，忽觉身旁两侧竟又袭来两道剑锋，同样地凌厉，如三道电光般势不可挡——
众人只见凌降宵正面是那骷髅幻影与其缠斗，一左一右两侧分别是柴与澄与妙衍，找准时机攻其不备。
三位坤道，三把剑，三个游龙般矫捷的身影，正死死地将凌降宵困在密不透风剑阵之中，对方逐渐落了下风！
骷髅幻影出招即是致命的要害。柴玉澄攻其右路，防备其使出邪祟的功法；妙衍则制其左路，使其难以招架。
忽地，凌降宵停下了动作。
妙衍与柴玉澄的剑一左一右浅浅刺入了他的肩与上臂之中。
鲜红的血液迅速渗透出来，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于地面。
地面上的血迹似活物一般游动起来，画出了一道猩红的阵法，阵中隐隐有哀鸣传来。
柴玉澄同妙衍对视一眼，各自撤步后退，而后大声道：“师弟！”
卓天放应声而上，四道令牌齐齐自腰间飞出，在空中画出一道白色阵法，众人脚下雾气陡生，竟方寸不得见。
众人听得道道骇人的呜咽，从凌降宵的方位低低传来，教人不寒而栗。
一阵邪风刮过，四周的雾气散了大半。却见一只一丈见方的血手自凌降宵脚下的红色阵法中伸了出来，而后是一截小臂、大臂、脖子、半个头颅……
阵法中心，一具巨大的不断滴落着腥臭血液的无面残尸渐渐现出身形。他没有五官，喉中却发出道道骇人的呜咽，正不断挣扎着从阵法中爬出。
薛惕大惊，高声道：“那残尸将长出一双眼睛，眼睛最先看到谁，谁就会被那残尸置换，大家小心！”
卓天放听罢不妙，指尖迅速掐了数道诀，前方金光闪过，而后一只羽毛光洁的白鹤傲然伫立。白鹤扇动翅膀，浓雾又生，阻碍了残尸的视线。
骷髅幻影立时骑了上去，驾鹤而起，朝那残尸扑砍上去！
凌降宵召唤这残尸是要杀谁！？
残尸脸部的中上部位已浮现出两道缝隙，正是一双即将要睁开的眼——
骷髅幻影抬手砍向其头颅，却不料剑锋陷入泥泞的血肉中，方才裂开的伤口行将愈合，正将它的剑一寸寸吞入其中。
骷髅幻影丢下了剑，驾着仙鹤返回空中。
凌降宵打出数道掌风吹散雾气，残尸的身形再次清晰。它脸上的两道缝隙越睁越大，已能看见其中漆黑的瞳仁。
卓天放心道不好，操纵两枚令牌凝结水汽化成道道冰凌刺向那双眼，却与方才一样被悉数吞噬。
随着眼皮逐渐睁开，两颗漆黑的眼珠开始无序地翻动起来，骇人可怖。
他要杀谁！？——妙衍和薛惕！
妙衍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独自提剑飞身上前，却不是向那残尸，而是攻向凌降宵！
电光火石间，妙衍在空中挥出数道剑光，身形步伐屡屡变换，只闻衣袂翻飞、剑锋铮鸣之声，竟不得见其身形之所在、剑锋之所向。
慈诤仿佛明白了她的意图，那骷髅幻影也驾鹤前去同妙衍一样发起数次攻击。
卓天放挥动令牌，空中陡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二人之动作声音更加难以辨别。
残尸的双眼已完全睁开，胡乱转动的眼珠也终于将要停下来！
它看向的，似乎是薛惕的方向！——
一串铃铛被掷了出去，抽动那颗血淋淋的头堪堪转动了分毫——
一双黑洞的眼望着的方向，变成了妙衍——！？
不，是妙衍身前的凌降宵！
就在那一刻，妙衍翩然而落，正立在凌降宵的身后。
凌降宵为她挡住了这一致命的凝视。
然而这毕竟是凌降宵使出的法术，又怎会伤他分毫？
残尸眨了一下眼睛，双臂撑于地面，将自己的下半截尸体从阵法中完全地拖拽出来。
它的躯体上无时无刻都有无数双小手想要伸出来，在它的身形上掀起道道诡异的波纹。猩红的肢体上，除了一双无神的眼睛外，再无半点似人的形状。
“我无暇再陪你们玩了。”凌降宵恹恹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已走下了台阶。
众人见势仍要再拦，所有的攻击却都被那残尸一一吸纳进去，伤不到他分毫。
“待我射落金乌之日，或许同各位还有再见之时。”
凌降宵的最后一句话悠悠而来，至最后一字时，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而那数丈高的巨大血尸，也耗费了众人大半天的时间才消灭。
此时已是深夜。
夜风阵阵，星月潜藏，连虫鸣都不可闻。
大殿前已是一片狼藉，两侧的钟楼鼓楼几欲坍塌，甚至连大殿的一处檐角都已损坏。
修真界的翘楚、精英、大能、魁首都聚集于此，却难伤那凌降宵分毫。
而梵忘山，更是失去了一位住持，眼下竟无可坐镇之人。
修真界叫一个萤月教、一个被贬下天界的废神打得毫无办法。
他们不能指望再来一个元象子和梅忆愫去救万民于水火。毕竟元象子入关多年不问世事，而梅忆愫——如今年轻一辈都甚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早已殒落。
他们需得有自己的办法与决心。
宿霜霜怅然道：“我本以为总归会有法子，谁曾想竟输得这么惨。”
众人一时无言。
柴玉澄摇摇头，“失落无用，我们还是先想想为何会输。”
有小弟子道：“敌人实在太强，而我们……”
“非也，”柴玉澄缓缓道，“……并非我们太弱。”
“真人此言何意？”雍予沉道。
柴玉澄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这是第一次同凌降宵交手，之前对他知之甚少，而他境界修为皆高，活的年岁比我们长了太多，对我们各门各派都了若指掌，故而此战，我们焉有不输之理。”
“真人这话倒是坦荡。”人群中有人苦笑道。
“我们大概是无法同他多次交手摸清底细的，”柴玉澄笑了笑，“故而此一战，恐怕就是我们今后布局的唯一根据了。”
低迷的气氛随着柴玉澄的话语逐渐明朗起来。
是啊，输都输了，整日消沉也不是办法。难不成真要坐以待毙，等他射落金乌再抱头痛哭、共同赴死不成？
若最后都是要死，他们宁愿死于战斗中。
薛惕思忖道：“凌降宵如今之要事，想来只有一件，那便是尽快将那把弓炼制出来。如今他所需的材料都已到手，缺的只有时间。”
“正是，”卓天放点头道，“却不知师姐之所谓‘布局’，又是何意？”
柴玉澄掐了个诀，浮空出现了一张透明的九州地图。
她指向东海道：“凌降宵借着萧清玦这个假身份和璇玉岛一派暗中行事，发展壮大萤月教势力，这是如今我们知道的唯一线索。故而我们首先需得探明，璇玉岛究竟在何处。”
茫茫东海，波谲云诡，璇玉岛立派至今，从未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所在。就连薛惕上一世跟随凌降宵左右，对方也从未向他透露真实身份，他自己也几乎不曾关注过璇玉岛——想来凌降宵或许从未真正相信过他。
“敢问真人，那凌降宵为何不会另择一地秘密行事？”有小弟子问道。
“若我是他，也是不会的。”柴玉澄解释道，“他既已向我们坦白真身，又何必舍弃他长久经营之地？他自然已是胜券在握，全然不在乎外界的阻挠。且璇玉岛本就处于东海迷雾中，要想找到更是难上加难。”
“……也有可能，即使我们阻挠了，也并无作用。”妙衍沉声道，“他所需炼制神弓所需的时间，或许远比我们预料得要短。”
“我正是此意，”柴玉澄皱眉，“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找到璇玉岛。”
她接着道：“在找璇玉岛的同时，我们各门各派也需做好准备。萤月教教徒众多、势力庞大。他既与我们已经挑明，之后我们一定会受到来自萤月教的伏击。尤其是我们派出寻找璇玉岛的弟子，必然是九死一生。因此，我们可以主动出击，各门各派需派弟子主动探查所在州县的可疑人等，一旦发现有威胁的萤月教徒，尽快斩杀。至于平民百姓……能劝则劝吧。而探查的重点，我们不妨从萤月教的角度出发，若要发展教徒，自然是选择人口众多、往来交通便利的地区展开，还请诸位多多提防。”
一个女声插进来道：“诸位仙人们辛苦了，既然如此，俗世中想来也是要做些准备的。”
来人竟是薛情，她笑道：“我一肉体凡胎，见你们打起来便躲命去了——言归正传，明日下山后，我即刻传信各州县的薛氏商户，在稳定市价及民心的情况下，囤积些许粮食、油蜡、棉衣等物资，届时再投放出去，以防不测。”
柴玉澄朝她一抱拳，又道：“待找到璇玉岛后，无论来不来得及，我们都要发起总攻。若弓尚未炼成，则全力阻止其炼弓；若弓已炼成但他尚未射落金乌，则全力阻止其射箭。”
她说到此处却是一顿，没有再说话。
若是凌降宵已射落金乌，人间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卓天放缓缓道：“若是金乌死去，我们则要调转方向，镇守地方，降妖除魔，剿匪抑盗，以己身卫人间秩序，以己力铸凡尘屏障。”
此是问元山之门规，亦是修真界各门各派之规。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似乎都终于想起自己踏入修真界的初心。
修道，正心。叩问天道，正己之心。修道非为一人之羽化登仙，更为窥得天机，为人间所用，福泽众生。
妙衍与薛惕下意识地看向对方，默默无言中，眼波之间已诉尽千言万语。
漆黑的天幕下，唯有对方的眸子耀若星辰。
“……我与薛惕，会有办法。”她道。
“我二人乃是元象子与梅忆愫炼制的灯盏所化。若之后果真陷入黑暗，我二人愿焚烬此身，以照人间。”
四下寂静。
没有人想到他们竟是这样的出身；也没有人想到既已是这样的出身，仍要为人间献出生命。
问元山众人更是震惊，已有弟子忍不住默默流泪。
两百年前两位立派祖师一死一伤匡扶人间，两百年后人间仍需他们的荫庇。
“柴师叔，我愿前往探查璇玉岛。”鱼连舟的声音率先打破寂静。
而后便是一声声来自各门各派的“我愿前往”。
柴玉澄眼眶微热，“此去险象环生，甚至可能一去不回，你们不后悔？”
鱼连舟立刻道：“绝不后悔。”
柴玉澄默默点头。
妙衍正要说话，腰间的传讯玉牌突然亮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瞧，竟是师尊元象子给她的来信。
“欲寻答案、曲阴得探。”
什么答案？
自然是她那难解的命运的答案。
大局当前，她当然明白自己这一小小的夙愿，远比不上众生来得重要。
她刚才几乎已做好了抱憾赴死的准备。
可元象子的这封来信，又将她的心理准备打了个粉碎。
她终究还是想找一找、探一探命运的其他答案。
她这一生，作为法器的灯盏化形为人的一生，莫非一开始就注定只能为这命运奉献自己，而半无其他路可走？她的修为与情爱，到底也不过是命运的一部分？
她成长至今，难道半点属于“妙衍”的东西都没有？
“‘曲阴’？方才好像听那女散修提到过。”薛惕小声道，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找到了那方才自称“栾雁星”的女散修。
栾雁星感受到了薛惕的目光，径直走了过来。
“敢问道友，方才与凌绛宵一战时，曾提到过‘曲阴’一地，道友可是从那里而来？那里与凌降宵又有何关系？”
栾雁星也瞧见了那封信，点头道：“不错，我正是陇州槐县曲阴村出身。”而后面色骤冷，语气愤愤道：“一年多前槐县大地震，曲阴村正处于震中。我那时在外游历，听闻噩耗后立时回家，因我尚有一年过古稀的老母在村中。
“曲阴村因地震塌陷，似乎无人生还，我却感知到那地缝中似有蹊跷，便下去查看了一番。不曾想村子竟完好无损地存在于地缝的尽头，村民也似乎无人罹难。但我到家后，母亲却不认得我了，只不断地对我重复一句话……”她说着哽咽起来，泪流满面。
“她说：‘告诉雁星，不要回来，速速离去！’”
母亲涣散的目光认不出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却拼命地告诉这个仿佛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若是遇到了她的女儿栾雁星，务必告诉她不要回家，万一回家也不要逗留立刻离去。
栾雁星接着道：“我虽在外游历，但为了年年能回家探望母亲，故而不曾拜入任何山门，母亲也从未生过什么痴病，绝不会认不出我。处于震中的村子竟还能完好无损，我认定村里一定出了怪事，便想要在村中探查，刚一出门，就看见了一个不属于曲阴村的陌生人！”
众人已猜到那人是谁。
“我本不认识他，他不曾说出自己的姓名、来历与出身。我与他打斗不过几招便败下阵来，又无法将母亲带走，无法只能速速离去。听闻梵忘山举办猎圣大会，我便想来碰碰运气，也许能请法师们去解救村民。可我竟在这里，看见了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萧清玦！我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但我知道槐县的地震一定与他有关，我的母亲——或许所有村民都失去了记忆也未可知——也一定与他有关！”
众人听罢，又是一阵愤恨与唏嘘。
妙衍道了声谢，收起了传讯玉牌。她立于夜中，遥望向远远的西北。
千里之外闭关的师尊知她心中所惑，又为她指了条路，她焉能不去找到自己的答案。况且，那里还与凌降宵有关。
于公于私，她都必须走上一趟。
薛惕望着她坚定的侧脸，低声道：“真人不带上我？”
妙衍却摇头：“只有我自己找到的答案，才可解我之困。”
薛情走过来一把箍住薛惕的胳膊，“你呀，随我回去帮我打打下手吧，我一人怎忙得过来。”
薛惕为难道：“大姐，我与真人可是师徒，你不要胡来啊。”
薛情大笑道：“女人的事，男人插什么手！”笑容却又黯淡下去，“此事之后，你我之存亡尚未可知，总要回去看看爹娘吧。”
薛惕无法，妙衍这愚笨的固执两辈子也改不了。
柴玉澄拍拍妙衍的肩，“你既然选择一人前去，务必多加小心。问元山少了你可不行。”
妙衍忽然想起之前每一次见到元象子时，他的容颜似乎总会老上几分，心头没由来地一紧，便道：“还望师姐回去替我代师尊问好。他老人家也不知怎样了……”
“问元山有我，你大可放心。”
妙衍转身要走，临行却又回头，将她的至亲之人悉数看了一眼。
她看见薛惕双眉微皱，眼神凝视着她的身形，似要将她深深印在眼底。
——她似乎读懂了这名为“不舍”的情绪。
“诸位珍重，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