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叠的云幔垂于天际，远处的山脊绵延向无尽的远方，黛色的山峰之外，一轮赤红的残阳半悬空中，晕开一圈圈迷蒙的光晕。
几丈之外，溪流缓缓而下，岸边丛丛的芦苇似郊游归家的女郎摇曳着身姿，发出并不真切的簌簌声。一道鸟鸣兀地出现，又孤零零地消失，在这没有同伴相应的空中消散开去。
带着凉气的冷风吹刮过来，又带下了几片枯黄的树叶。
妙衍望着眼前的景象，怔怔出神。
她记得自己应当是在梵忘山才对。
薛惕正在进行猎圣大会的第一轮筛选试炼，而自己则是在房中入定。
她不过眨了个眼，眼前的景象却改换了天地。
幽暗的客舍变成了郊野肃杀的秋景。子夜时分的明月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轮似乎永不会坠落的落日。
梵忘山以幻术著称，这难道是什么幻术不成？
妙衍秀眉微蹙，正要抬手捏诀，忽地感到左小臂处一片细密的疼痛。
——是谁伤了自己？对方如何能伤得了自己？
她疑惑地抬起小臂，在其上看见了两句话。
——字迹是自己的，却是用利器划破皮肉刻写下来，此时仍在往外渗出血丝，血字周围的皮肤已是红肿不堪。
“曲阴村噬人记忆、见册”。
“见册”？什么册——她忽然想起来，她在乾坤袋中放了一本小册，以备不时之需。
妙衍取出了那本小册，轻轻翻开。
“此为曲阴村、来此目的见玉牌中师尊传信、每觉遗忘便记录在册见后、非幻术、剑已锈、要事务必记录”。
“师尊传信。欲寻答案、曲阴得探。”
这一页上只有这草草的几句话。再往后翻，其上又将萤月教、凌降宵诸事大致叙述了一通，另简单写了至亲几人的姓名及基本情况。
妙衍将册子再往后翻，发现之前已有三次察觉自己遗忘记忆后的记录。
“一。忆在梵忘山禁足。师姐并薛惕等调查狻猊之事。”
“二。忆在梵忘山观战。薛惕等弟子第二轮筛选。”
“三。忆在梵忘山观战。薛惕等弟子自第一轮筛选胜出。”
那么现下便是第四次了。她想起一开始那梵忘山的僧人曾详细说过猎圣大会的时间安排及流程，如此看来，自己每一次遗忘，记忆都往前倒退了一天。
她提笔记下，又翻回到前面，将自己的笔记细细读了几遍，很快理解了如今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
她目前所处的地方是曲阴村，可具体是在什么方位尚且不清楚。
她是为寻一答案而来，但问题又是什么？册子上并未具体记录。
她又将萤月教诸事一字一句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提到自己与薛惕实为师尊与梅忆愫炼制的灯盏化形而来。
妙衍心头一震。
她似乎能明白问题是什么了，也明白了师尊为何要给她来信。
妙衍足尖点地跃至空中，放出力量探查了整座村子。这里并不大，将将不过一百多户人家，人口也并不多。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这里没有一人有修为，全部都是普通人，也察觉不到任何阵法、幻术的痕迹。
这样一座平平无奇的村子，竟然会吞噬人的记忆。
她完全可以直接离开这里，因为这里并无禁制。
可她绝不能就这么走了。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在没有揭开此地的迷雾之前，她不会离开。否则出去了、再进来，也同样是这样的结果，没有任何意义。
她将自己的想法补充记录在册，落回地面，行于溪畔。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夏季，而这村中景象却似乎已是秋天。莫非她来此已两月有余了？
若果真如此，两个月间她毫无音讯，问元山竟无一人给她来信？她的玉牌中，确实只有师尊给她的一封来信，其他人的诸如柴玉澄、卓天放、薛惕等，一封也无。另外，她既然是受师尊之命来这曲阴村，他们也应当知道才是。数日没有消息，他们又为何不来找自己？
这似乎不太合常理。
师姐师弟先不说，薛惕与自己走得近，他断不会两月都对自己漠不关心的。
——也不知猎圣大会的结果如何，薛惕可有得胜？
妙衍没由来地一阵怅惘，思绪旋即又转了回来。
他们不联系自己，或许可以说明一件事。
——他们几人分别的时间并未太久，最长恐怕也不过十几天。
因此……她眼前所见到的秋景，是假的。外界真实的季节，大约依然是夏季。
她虽不知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是如何做到的，但结合经验来看，她已猜到此人如此设计的目的。
——迷惑人对时间的概念，让人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做那恍如隔世的“烂柯人”。
既然季节是假，那么这黄昏，应当也不是真的。
细细看去，太阳的位置从方才起，似乎也不再西沉。
妙衍又将这些要点记录在册。
长此以往下去，遗忘的记忆会越来越多，怕是到最后，她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此处必定有某种阵法不断吞噬人的记忆。尽管她现下尚未察觉，但只要她多加探访，一定会发现。
设阵之人是谁？其目的是什么？——吞噬人们的记忆，莫非是要掩盖什么？
除此之外，吞噬记忆的机制是什么？是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忘记么？还是说其实先前自己已经发现了阵法，但也因此再次失去记忆？又或者是发现了那设阵之人的真面目？
自己又如何才能避免不断失去记忆？毕竟时间拖得越久，她查出真相的机会就越渺茫。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找出记忆消失的机制。
妙衍写下最后一个字，将小册收入乾坤袋中。
不远处村落的民宅中已飘起了炊烟。这些村民中，或许也有人同她一样，意识到此处的怪异之处并有所记录。
——进村问询一番吧。
*
妙衍走在村中的小路上。有些村民在地里择菜，有些敞着门在烧火，还有些小童在家门口玩耍。妙衍的出尘风姿在他们之中，实在显得过于格格不入，可似乎无一人觉得奇怪，甚至几乎不曾有一人多看她一眼，连孩子都像没瞧见她一般，自顾自地玩着。
他们明明能看见自己，却故意当做没看见，懒得搭话。
仿佛见怪不怪了。
妙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继续向前走。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妪正巧出门将洗碗水泼了出来，不慎溅到了妙衍的脚边。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老婆子没看见，没打湿姑娘的鞋袜吧？”老妪见状一把丢下盆，快步走到妙衍跟前。她瞧着应当有七十多岁，但身子骨却并不羸弱，步伐踏实，只是嘴里的牙已掉了许多，故而说话有些含糊。
妙衍道：“无妨。”
老妪已掏出了手绢正要弯下腰给妙衍擦鞋，妙衍立刻一个撤步，淡淡道：“老婆婆不必如此，不妨事的。”
“姑娘好人呀，”老妪咧开嘴笑了笑， “总归弄脏了你的鞋子，老婆子没什么能赔你的，要不进屋坐坐？我采了些花草泡茶，怪香的哩。”
妙衍盯着她看了片刻，确定并无蹊跷之后，点头提步入内。
老妪的屋子不大，内里陈设简单却并不简陋，该有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她似乎是一个人生活，土灶过去没几步便是一张小床，窗边的两面墙之间挂着一条绳子用来晾晒衣物，看上去也尽是她自己的衣物。只是那绳子的高度，却不像她这一老妪能够得着的。一旁的架子上摆着些瓶瓶罐罐，似乎是药品之类。
妙衍一皱眉——那明显是修真界才会有的丹药。这一平平无奇的老妪怎会有？
老妪端着杯香气四溢的花茶过来，请她在一小凳上坐了。
妙衍道：“老婆婆年纪虽大，身子骨却是不错，平日里似乎还有灵药滋养。却不知何处得来？在下也想寻一些。”
老妪听到这话，忽地面色一变，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下来，她枯瘦的双手抱着头，口中痛苦地喃喃道：“这药……这药是……”再一抬头，竟是泪流满面，大声哭道：“你有没有见过栾雁星……你有没有见过栾雁星？”
妙衍立刻起身过去，手搭上了老妪的脉。她身体康健并无疾病，只是心神动荡焦虑不安，需得尽快帮她冷静下来才行，否则恐伤心神。
妙衍一边轻拍老妪的后背，一边轻声道：“她是谁？我虽不曾见过她，但离开这里后，我可替你传话与她。”
老妪哭得更厉害：“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我只记得一件事了！”
“什么事？”
“告诉雁星，不要回来，速速离去！”
老妪哭了许久，气息终于平稳下来。她用袖子擦干眼睛，声音干哑：“对不住姑娘，老婆子又在你面前出糗了，这下连你的衣裳也弄脏了，实在对不住啊。”
妙衍摇摇头，“老婆婆如何称呼？”
老妪的眼神在无尽的黄昏中显得太过无神疲惫，“……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因为我总念叨‘栾雁星’，其他人便都叫我‘栾婆婆’。”
这栾婆婆果然也同样地失去了记忆，且可能因为时间太久，她已忘记了几乎所有事。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栾雁星是谁；唯一记得的，是叫那栾雁星不要回来。
那个叫栾雁星的人，应当是她的血亲罢，否则也不会给栾婆婆送修真界的丹药，也不会叫栾婆婆如此惦记。
栾婆婆缓缓道：“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像我这样，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不知道是从啥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时间已过了多久。反正最后就都变成这样了。”
在一片迷茫中，他们无法离开这里，也想不起自己的身份。
也有崩溃自杀的人。但更多的，只能无奈接受这样一个混乱的人生，就这么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过下去。
“这里有山有水，能种庄稼、养鸡养猪，没有打仗、没有租税，就算离不开，倒也能过。”栾婆婆终于重新又笑了起来，“我除了那个念头以外啥都记不清了，但我已活了这么些年岁，什么怪事没见过，只要还活着，就继续活呗。”
“我们这儿很久没见生人了。姑娘你是头一个！——话说你这一路上，是不是都没人跟你打招呼？这儿的人就是这样的，因为各自谁也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们，何必搭话呢？只有老婆子我，”她笑着指指自己，“犯了个错，却将这么个仙女儿似的姑娘迎了进来。已经很久没人陪老婆子说话啦。姑娘，老婆子真的谢谢你……你若能离开这里，可千万记得——”
妙衍点点头，将这件事记在了小册上。
她一定会找到答案离开这曲阴村，也绝不会忘记所有重要的人和事。
“哎呀，”栾婆婆突然猛地一拍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刚才把你的衣服哭花了，姑娘你要不脱下来吧，我给你洗洗，不然老婆子我一把年纪可怎么好意思！”
妙衍本就不在意，她只要施个法术衣服便能干净了。正要推脱，但望见栾婆婆热情洋溢的眼神，一时竟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她只能将外衫脱了下来。
栾婆婆接过她的衣服，走到屋外从一口大缸里舀了盆水开始洗衣服。
妙衍随她走到屋外，悄悄捏了个诀，缸里的水迅速涨了起来，甚至往外溢了一些。她又吹了口气，栾婆婆腰部的酸痛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嘿，这怎地突然身子就爽利了！”
“栾婆婆，你们难道就不奇怪，这里永远只有夕阳，没有日出月升吗？”
栾婆婆却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本来就是这样啊，为啥会有月亮？”
妙衍心道：看来这设局之人为了不让村民察觉到时间的变化，连他们的认知也一并改变了。
她听着栾婆婆搓洗衣裳的声音，听着水滴落下的声音，心中忽然灵光一现。
她道：“栾婆婆，你这里可还有别的盛水用具？”
栾婆婆站起身将手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有啊，姑娘要用？我立马给你拿来。”说罢转身进屋抱了个小缸出来了。
妙衍道了谢，接过小缸放在了那大水缸旁。又飞身出去找到一片竹林，劈了段竹节回来。
栾婆婆不可思议地道：“姑娘，你难道真的是什么仙女儿不成，怎地还会飞呀！”
妙衍只浅笑一下，并未答话。
她方才听见水声滴答，方才想到可以用更漏之法计算时间，这样她或许就能知道自己每次失忆的时间了。
等到下一次失去记忆，她就要立刻开始记录。
左臂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此时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刻写记录。
因为只有疼痛才能立刻刺激自己、提醒自己。
她绝不要就这样不断地遗忘下去。
她暗暗用力，将那伤口又加深了几分。
那片不可愈合的伤口，是她在这里的唯一警示。
*
妙衍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立于一农家小屋前。
奇怪，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梵忘山下排队，等待查阅上山的请柬与名帖。
这小屋又是什么地方？
左手小臂上的刺痛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看向左臂，又顺着其上的警示翻阅了乾坤袋里的小册。
她现在正身处一个会吞噬记忆的村子中。她的目的，便是要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而眼下她要做的，就是通过更漏之法，计算她每次失忆之间是否有固定的时间间隔。
她施法令大水缸中的水始终保持满溢，将先前砍来的竹节一端放在大水缸中，另一端悬于小缸之上。
大水缸中的水满溢着从那段竹节中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一旁的小缸中。
而当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失去记忆之后，她翻阅了笔记，上前查看小缸中的水位。
粗略估算了一下，要达到这个水位，应该是过去了一个时辰。
妙衍施法清空了小缸里的水，等待下一次失忆。
最后，她在自己的小册上看到了四次水位变化时间的记录，都大约在一个时辰左右。
也就是说，在这曲阴村中，每过一个时辰，她就会失去一天的记忆。
她已经写下了总共九次记录，这意味着她已经失去了九天的记忆。
妙衍掐了个诀，路边的一丛沙石飞旋起来到了她的掌心，片刻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漏壶的形状。她又虚空拈来一汪水注入其中，制成了一个简易的滴漏装置。
每过一个时辰，这滴漏便会自动翻转，发出一声铃响，提醒她时间过去了一个时辰，她将会又一次失去一天的记忆。
她这一百多年的人生，若是按天来算，实在有相当多的记忆可以忘记，似乎无伤大雅。
但她不想，也绝不能。
在现下的记忆里，她正带领参加大会的弟子们操练，正等薛惕回问元山。
人之一生，每一天的心境都是独一无二的。今日之清风明日不会吹拂，今日之花香明日也不得嗅闻。
她怎么舍得将这一天天就此遗忘。
几丈之外，溪流缓缓而下，岸边丛丛的芦苇似郊游归家的女郎摇曳着身姿，发出并不真切的簌簌声。一道鸟鸣兀地出现，又孤零零地消失，在这没有同伴相应的空中消散开去。
带着凉气的冷风吹刮过来，又带下了几片枯黄的树叶。
妙衍望着眼前的景象，怔怔出神。
她记得自己应当是在梵忘山才对。
薛惕正在进行猎圣大会的第一轮筛选试炼，而自己则是在房中入定。
她不过眨了个眼，眼前的景象却改换了天地。
幽暗的客舍变成了郊野肃杀的秋景。子夜时分的明月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轮似乎永不会坠落的落日。
梵忘山以幻术著称，这难道是什么幻术不成？
妙衍秀眉微蹙，正要抬手捏诀，忽地感到左小臂处一片细密的疼痛。
——是谁伤了自己？对方如何能伤得了自己？
她疑惑地抬起小臂，在其上看见了两句话。
——字迹是自己的，却是用利器划破皮肉刻写下来，此时仍在往外渗出血丝，血字周围的皮肤已是红肿不堪。
“曲阴村噬人记忆、见册”。
“见册”？什么册——她忽然想起来，她在乾坤袋中放了一本小册，以备不时之需。
妙衍取出了那本小册，轻轻翻开。
“此为曲阴村、来此目的见玉牌中师尊传信、每觉遗忘便记录在册见后、非幻术、剑已锈、要事务必记录”。
“师尊传信。欲寻答案、曲阴得探。”
这一页上只有这草草的几句话。再往后翻，其上又将萤月教、凌降宵诸事大致叙述了一通，另简单写了至亲几人的姓名及基本情况。
妙衍将册子再往后翻，发现之前已有三次察觉自己遗忘记忆后的记录。
“一。忆在梵忘山禁足。师姐并薛惕等调查狻猊之事。”
“二。忆在梵忘山观战。薛惕等弟子第二轮筛选。”
“三。忆在梵忘山观战。薛惕等弟子自第一轮筛选胜出。”
那么现下便是第四次了。她想起一开始那梵忘山的僧人曾详细说过猎圣大会的时间安排及流程，如此看来，自己每一次遗忘，记忆都往前倒退了一天。
她提笔记下，又翻回到前面，将自己的笔记细细读了几遍，很快理解了如今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
她目前所处的地方是曲阴村，可具体是在什么方位尚且不清楚。
她是为寻一答案而来，但问题又是什么？册子上并未具体记录。
她又将萤月教诸事一字一句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提到自己与薛惕实为师尊与梅忆愫炼制的灯盏化形而来。
妙衍心头一震。
她似乎能明白问题是什么了，也明白了师尊为何要给她来信。
妙衍足尖点地跃至空中，放出力量探查了整座村子。这里并不大，将将不过一百多户人家，人口也并不多。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这里没有一人有修为，全部都是普通人，也察觉不到任何阵法、幻术的痕迹。
这样一座平平无奇的村子，竟然会吞噬人的记忆。
她完全可以直接离开这里，因为这里并无禁制。
可她绝不能就这么走了。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在没有揭开此地的迷雾之前，她不会离开。否则出去了、再进来，也同样是这样的结果，没有任何意义。
她将自己的想法补充记录在册，落回地面，行于溪畔。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夏季，而这村中景象却似乎已是秋天。莫非她来此已两月有余了？
若果真如此，两个月间她毫无音讯，问元山竟无一人给她来信？她的玉牌中，确实只有师尊给她的一封来信，其他人的诸如柴玉澄、卓天放、薛惕等，一封也无。另外，她既然是受师尊之命来这曲阴村，他们也应当知道才是。数日没有消息，他们又为何不来找自己？
这似乎不太合常理。
师姐师弟先不说，薛惕与自己走得近，他断不会两月都对自己漠不关心的。
——也不知猎圣大会的结果如何，薛惕可有得胜？
妙衍没由来地一阵怅惘，思绪旋即又转了回来。
他们不联系自己，或许可以说明一件事。
——他们几人分别的时间并未太久，最长恐怕也不过十几天。
因此……她眼前所见到的秋景，是假的。外界真实的季节，大约依然是夏季。
她虽不知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是如何做到的，但结合经验来看，她已猜到此人如此设计的目的。
——迷惑人对时间的概念，让人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做那恍如隔世的“烂柯人”。
既然季节是假，那么这黄昏，应当也不是真的。
细细看去，太阳的位置从方才起，似乎也不再西沉。
妙衍又将这些要点记录在册。
长此以往下去，遗忘的记忆会越来越多，怕是到最后，她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此处必定有某种阵法不断吞噬人的记忆。尽管她现下尚未察觉，但只要她多加探访，一定会发现。
设阵之人是谁？其目的是什么？——吞噬人们的记忆，莫非是要掩盖什么？
除此之外，吞噬记忆的机制是什么？是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忘记么？还是说其实先前自己已经发现了阵法，但也因此再次失去记忆？又或者是发现了那设阵之人的真面目？
自己又如何才能避免不断失去记忆？毕竟时间拖得越久，她查出真相的机会就越渺茫。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找出记忆消失的机制。
妙衍写下最后一个字，将小册收入乾坤袋中。
不远处村落的民宅中已飘起了炊烟。这些村民中，或许也有人同她一样，意识到此处的怪异之处并有所记录。
——进村问询一番吧。
*
妙衍走在村中的小路上。有些村民在地里择菜，有些敞着门在烧火，还有些小童在家门口玩耍。妙衍的出尘风姿在他们之中，实在显得过于格格不入，可似乎无一人觉得奇怪，甚至几乎不曾有一人多看她一眼，连孩子都像没瞧见她一般，自顾自地玩着。
他们明明能看见自己，却故意当做没看见，懒得搭话。
仿佛见怪不怪了。
妙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继续向前走。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妪正巧出门将洗碗水泼了出来，不慎溅到了妙衍的脚边。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老婆子没看见，没打湿姑娘的鞋袜吧？”老妪见状一把丢下盆，快步走到妙衍跟前。她瞧着应当有七十多岁，但身子骨却并不羸弱，步伐踏实，只是嘴里的牙已掉了许多，故而说话有些含糊。
妙衍道：“无妨。”
老妪已掏出了手绢正要弯下腰给妙衍擦鞋，妙衍立刻一个撤步，淡淡道：“老婆婆不必如此，不妨事的。”
“姑娘好人呀，”老妪咧开嘴笑了笑， “总归弄脏了你的鞋子，老婆子没什么能赔你的，要不进屋坐坐？我采了些花草泡茶，怪香的哩。”
妙衍盯着她看了片刻，确定并无蹊跷之后，点头提步入内。
老妪的屋子不大，内里陈设简单却并不简陋，该有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她似乎是一个人生活，土灶过去没几步便是一张小床，窗边的两面墙之间挂着一条绳子用来晾晒衣物，看上去也尽是她自己的衣物。只是那绳子的高度，却不像她这一老妪能够得着的。一旁的架子上摆着些瓶瓶罐罐，似乎是药品之类。
妙衍一皱眉——那明显是修真界才会有的丹药。这一平平无奇的老妪怎会有？
老妪端着杯香气四溢的花茶过来，请她在一小凳上坐了。
妙衍道：“老婆婆年纪虽大，身子骨却是不错，平日里似乎还有灵药滋养。却不知何处得来？在下也想寻一些。”
老妪听到这话，忽地面色一变，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下来，她枯瘦的双手抱着头，口中痛苦地喃喃道：“这药……这药是……”再一抬头，竟是泪流满面，大声哭道：“你有没有见过栾雁星……你有没有见过栾雁星？”
妙衍立刻起身过去，手搭上了老妪的脉。她身体康健并无疾病，只是心神动荡焦虑不安，需得尽快帮她冷静下来才行，否则恐伤心神。
妙衍一边轻拍老妪的后背，一边轻声道：“她是谁？我虽不曾见过她，但离开这里后，我可替你传话与她。”
老妪哭得更厉害：“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我只记得一件事了！”
“什么事？”
“告诉雁星，不要回来，速速离去！”
老妪哭了许久，气息终于平稳下来。她用袖子擦干眼睛，声音干哑：“对不住姑娘，老婆子又在你面前出糗了，这下连你的衣裳也弄脏了，实在对不住啊。”
妙衍摇摇头，“老婆婆如何称呼？”
老妪的眼神在无尽的黄昏中显得太过无神疲惫，“……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因为我总念叨‘栾雁星’，其他人便都叫我‘栾婆婆’。”
这栾婆婆果然也同样地失去了记忆，且可能因为时间太久，她已忘记了几乎所有事。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栾雁星是谁；唯一记得的，是叫那栾雁星不要回来。
那个叫栾雁星的人，应当是她的血亲罢，否则也不会给栾婆婆送修真界的丹药，也不会叫栾婆婆如此惦记。
栾婆婆缓缓道：“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像我这样，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不知道是从啥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时间已过了多久。反正最后就都变成这样了。”
在一片迷茫中，他们无法离开这里，也想不起自己的身份。
也有崩溃自杀的人。但更多的，只能无奈接受这样一个混乱的人生，就这么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过下去。
“这里有山有水，能种庄稼、养鸡养猪，没有打仗、没有租税，就算离不开，倒也能过。”栾婆婆终于重新又笑了起来，“我除了那个念头以外啥都记不清了，但我已活了这么些年岁，什么怪事没见过，只要还活着，就继续活呗。”
“我们这儿很久没见生人了。姑娘你是头一个！——话说你这一路上，是不是都没人跟你打招呼？这儿的人就是这样的，因为各自谁也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们，何必搭话呢？只有老婆子我，”她笑着指指自己，“犯了个错，却将这么个仙女儿似的姑娘迎了进来。已经很久没人陪老婆子说话啦。姑娘，老婆子真的谢谢你……你若能离开这里，可千万记得——”
妙衍点点头，将这件事记在了小册上。
她一定会找到答案离开这曲阴村，也绝不会忘记所有重要的人和事。
“哎呀，”栾婆婆突然猛地一拍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刚才把你的衣服哭花了，姑娘你要不脱下来吧，我给你洗洗，不然老婆子我一把年纪可怎么好意思！”
妙衍本就不在意，她只要施个法术衣服便能干净了。正要推脱，但望见栾婆婆热情洋溢的眼神，一时竟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她只能将外衫脱了下来。
栾婆婆接过她的衣服，走到屋外从一口大缸里舀了盆水开始洗衣服。
妙衍随她走到屋外，悄悄捏了个诀，缸里的水迅速涨了起来，甚至往外溢了一些。她又吹了口气，栾婆婆腰部的酸痛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嘿，这怎地突然身子就爽利了！”
“栾婆婆，你们难道就不奇怪，这里永远只有夕阳，没有日出月升吗？”
栾婆婆却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本来就是这样啊，为啥会有月亮？”
妙衍心道：看来这设局之人为了不让村民察觉到时间的变化，连他们的认知也一并改变了。
她听着栾婆婆搓洗衣裳的声音，听着水滴落下的声音，心中忽然灵光一现。
她道：“栾婆婆，你这里可还有别的盛水用具？”
栾婆婆站起身将手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有啊，姑娘要用？我立马给你拿来。”说罢转身进屋抱了个小缸出来了。
妙衍道了谢，接过小缸放在了那大水缸旁。又飞身出去找到一片竹林，劈了段竹节回来。
栾婆婆不可思议地道：“姑娘，你难道真的是什么仙女儿不成，怎地还会飞呀！”
妙衍只浅笑一下，并未答话。
她方才听见水声滴答，方才想到可以用更漏之法计算时间，这样她或许就能知道自己每次失忆的时间了。
等到下一次失去记忆，她就要立刻开始记录。
左臂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此时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刻写记录。
因为只有疼痛才能立刻刺激自己、提醒自己。
她绝不要就这样不断地遗忘下去。
她暗暗用力，将那伤口又加深了几分。
那片不可愈合的伤口，是她在这里的唯一警示。
*
妙衍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立于一农家小屋前。
奇怪，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梵忘山下排队，等待查阅上山的请柬与名帖。
这小屋又是什么地方？
左手小臂上的刺痛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看向左臂，又顺着其上的警示翻阅了乾坤袋里的小册。
她现在正身处一个会吞噬记忆的村子中。她的目的，便是要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而眼下她要做的，就是通过更漏之法，计算她每次失忆之间是否有固定的时间间隔。
她施法令大水缸中的水始终保持满溢，将先前砍来的竹节一端放在大水缸中，另一端悬于小缸之上。
大水缸中的水满溢着从那段竹节中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一旁的小缸中。
而当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失去记忆之后，她翻阅了笔记，上前查看小缸中的水位。
粗略估算了一下，要达到这个水位，应该是过去了一个时辰。
妙衍施法清空了小缸里的水，等待下一次失忆。
最后，她在自己的小册上看到了四次水位变化时间的记录，都大约在一个时辰左右。
也就是说，在这曲阴村中，每过一个时辰，她就会失去一天的记忆。
她已经写下了总共九次记录，这意味着她已经失去了九天的记忆。
妙衍掐了个诀，路边的一丛沙石飞旋起来到了她的掌心，片刻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漏壶的形状。她又虚空拈来一汪水注入其中，制成了一个简易的滴漏装置。
每过一个时辰，这滴漏便会自动翻转，发出一声铃响，提醒她时间过去了一个时辰，她将会又一次失去一天的记忆。
她这一百多年的人生，若是按天来算，实在有相当多的记忆可以忘记，似乎无伤大雅。
但她不想，也绝不能。
在现下的记忆里，她正带领参加大会的弟子们操练，正等薛惕回问元山。
人之一生，每一天的心境都是独一无二的。今日之清风明日不会吹拂，今日之花香明日也不得嗅闻。
她怎么舍得将这一天天就此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