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一声脆响,腰间的滴漏又是一个翻转。

    妙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乾坤袋中的小册自行飞至她的面前翻动着。

    她掐指一算——按照册子上的记录与滴漏翻转的时间,实际应当只过去了大约十三个时辰。

    ……可她当下的记忆,却怎么也对不上其上的记录。

    ——她记得自己应当是刚开始帮柴玉澄筹备猎圣大会之事、初筛参会人选才对。与小册上的最后一次记录,差了将近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妙衍抬头望了望四周。

    静谧的村落,永恒的黄昏,时不时响起的鸟鸣。行将枯萎的芦苇铺满岸边的湿地,将漆黑的泥泞掩盖于潦草的苍白中,更模糊了远处的天际线。

    这一幅秋景如定格装裱了一般,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给人一种时间也不曾改变的错觉。

    看来记忆流失的速度加快了——现在每过一个时辰,便会遗忘一个月的记忆。

    依记录看,目前这座村子中,她只见过栾婆婆一个村民,其他人如何尚不清楚。也许也有其他村民意识到了这一点,同她一样也进行了记录也未可知。若是真有这样的人,她最好尽快找到,厘清此处的情况,方能尽快解决眼下之困境。

    思及此,妙衍返回了村中。

    在这无尽的黄昏中,连一日三餐的间隔都变得混乱。一户人家开始烧火做饭后,渐渐地,整座村子几乎都升起了炊烟,烟火气、饭菜香自脚下的泥土中蒸腾起来,这里仿佛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村落,悠闲地生活着。

    ——却只有一户,尚无动静。

    妙衍快步走过去,只见一垂垂老者正面对家门坐于堂屋中,迎着昏黄的日光书写着什么。

    老者的手边摞着十几册书,他笔下一顿,却不曾抬头,蘸了蘸墨水,复又写了起来。

    妙衍行礼轻声道:“叨扰了。”而后迈步走进,侧身立于老者身旁,问道:“在下可否一阅?”

    老者仍未抬头,只斜了斜笔端,示意妙衍随意,继续写字。

    妙衍拿起一册书,封面脏污不堪,已看不清书名,书脊上的线也几近散落,十分残破,她只得小心翼翼地置于掌中。翻开一页,竟不禁瞪大了双眼。

    ——这竟是曲阴村的村志。

    妙衍心中一凛,复又上下打量起这位老者。

    方才她在门外就已确认过,此人吐息浑浊,经脉滞涩,不是有修为傍身之人,确实只是个普普通通且已风烛残年的老人。

    可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为何会有曲阴村的村志?看这残破的装帧与泛黄的纸张,应是已有好些年岁了,且其上记载的时间更已是前朝的年号。

    并且自妙衍进门起,老人竟不曾抬头瞧过她一眼,始终埋首写字。

    妙衍又向他正在写的内容看去——当朝年号,离自己记忆中一个多月后的日期,一些琐碎小事,当日吃食、邻居几人、村中男女老幼几何等。再往右一页看去,不过寥寥几排字,内容与当前所写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日期是前一天。

    ——这座被时间禁锢的村落中,竟真有记事之人。

    妙衍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老人终于将此刻之事写毕,开口道:“你不必问我是谁,因为我只记得自己姓尚。”

    妙衍对上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又一行礼,“在下问元山妙衍。”

    尚老提笔写道:“问元山妙衍到访。”拿不准是否是这个“衍”字,还向她确认了一番。

    妙衍道:“请问尚老,这些可都是你记录的村志?”

    尚老从那摞书中将最底下也是最新的两册抽了出来,与面前的这一本放在一起,“这三册都是小老儿写的。”

    妙衍有些惊疑不定,此人是如何写下这些村志的?他方才明明说只记得自己的姓了。

    尚老似是看出了妙衍心中所想,他拈须一笑,又道:“仙人可别这么看着我,我早忘得一干二净咯。写这些嘛,只是爱好罢了。在我察觉到这村子走不出去且会遗忘记忆的时候,就开始写了。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独自己是谁不可忘。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是连这个都不记得,到头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岂非白活一遭!”说罢,他大笑了几声,啜了口茶。

    “之前么,大约是我的儿子在记。”他说着,又在下面抽了几册出来,眼神暗淡了些,“可我已记不得他是什么模样,甚至连他是否活着、抑或是否在这座村子里也不记得了。”指了指妙衍刚才翻看的那本残破的村志,“至于这本……我不记得是哪来的了。若是村中一直流传的且有专门记载,不至于只有这一本;也许是我家传的古书,”他又笑了两声,“又或许是我年轻时捡的?不管这是怎么来的,我正是在它的启发下,记下我乃至整个村子逐渐遗忘的一切。不怕仙人笑话,我什么都写了,唯独自己的名字没写。你看这事闹的……就连想给自己立个碑,我都不知道刻什么咯!”

    苍老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向妙衍倾诉着自己还记得的事,恐怕他已太久没有同旁人这样倾诉过,豁达的笑声之下,掩藏着无尽的思绪。

    还好,他尚有五感七情,尚能将此刻的喜怒哀乐记录在册;每一个时辰过后,他尚有读懂自己的机会。

    “仙人既是从问元山来,想必应当有解困的法子。你活的年岁长,记得的东西多……可再多,也总有个头。愿仙人你尽快找到破解之法,到时候,还请你告知小老儿的名字啊!”说罢将那册旧书塞给了妙衍,“这村志就权当是我的谢礼,仙人可别嫌弃。”

    妙衍正要开口,尚老却摇摇头,微微发黄的眼珠带着些水色,眼神仍是明亮的,“什么都不必说了……即使仙人说了,你我也记不得。千言万语,留待书中记,留给知音听罢!”

    妙衍最终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她再一次飞入空中,放出法术查探,仍未有什么特殊发现,便择了一处僻静之地,翻阅起那本村志来。

    开篇的序便介绍了作者的来历,原是两百年前的前朝末年人士,父母早亡,在外游历多年,偶听说曲阴村正处大地震中心,便匆忙赶回来探查情况,但只剩下了一片废墟与罹难者的累累遗体。悲痛之下,作者写下了这册薄薄的村志,以向后来人叙说该村的历史,留作纪念。正文内容,便是以纪传体所写的村中人物的小传,最后则是一篇曲阴村历史沿革。

    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妙衍眉头紧锁,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翻到了开头,将那篇序又读了一遍。

    她来这曲阴村的原因,除了师尊的信、寻找那个所谓的答案之外,还有什么?

    ……地震……地震?

    妙衍又将自己记事的小册拿了出来,翻到最开头,可相关的内容什么都没有。想来也是,这样匆忙的记录,总不可能面面俱到,巨细靡遗。

    不经意瞥到了腰间的滴漏——一个时辰即将过去,她的记忆又要流失到一个月前。妙衍只得将目前仍记得的事匆匆记下。

    她不能再这样毫无进展,随着时间的流逝,拯救曲阴村将会变得越来越难,难保她自己不会成为这些惶惶度日的村民中的一员,永远地混沌下去。

    ——要通过传讯玉牌找问元山的其他人来吗?

    她暗暗否定了这个选择。

    *

    妙衍记得自己此时应是在一树梅秘境中才对。

    眼前这片永恒不变的落日余晖,似乎不像是秘境中的景象。

    ——莫非是芥子秘境?在翻阅了面前的小册之后,她终于弄清了现在的局势。

    着实不太妙。她已忘记了太多东西,小册上的记录,只能供她勾勒出个大概的来龙去脉,而个中细节,她已基本不知道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树梅秘境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哪怕眼下每过一个时辰遗忘一个月的记忆,只要她当时在一树梅秘境中待的时间足够长,想来也够应付一段时间——哪怕只有这里的一天也好。

    这让人丧失记忆的究竟是什么邪术,她多番查探竟一丝痕迹也无,甚至连施术者的气息都感觉不到。莫非那始作俑者根本不在这曲阴村中,只抛下了这一鱼饵,只等她这个目标上钩,使她在此将记忆消磨殆尽?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又缘何有这样强大的能力?小册上曾记录一个名叫“凌降宵”的人,难道一切都是此人在作祟?可关于此人,小册上也只有寥寥数语,没有细节。

    究竟从何查起?

    而她腰间的佩剑甚至不是原来的无刃剑,只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凡铁,如此便连强行破除这邪术也做不到。

    妙衍正思索着,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传出了异动。

    她警惕地转过身,来人是一个清秀的男子——一个在她目前的记忆里,从未见过的男子。

    “妙衍仙人,叫在下好找。”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向妙衍的方向走了过来。

    妙衍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对方——他大约没有修为,似乎是个盲人,双目无神,手上拿着一根拐杖,拐杖上挂着一块木牌。

    男子便站定了,有些腼腆地笑道:“看来您又把我忘了,两个时辰前咱们才见过的。”

    妙衍将小册上的记录又细细回忆了一遍,没有这样一个人物的记录,便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能记得我?”

    男子将拐杖上的木牌取下递过去,“这是您给我的,上面还刻着字呢。我只要一忘记,就会摸到这块牌子,上面刻着让我若有困难就来找您。”

    妙衍皱眉,拿起木牌仔细看了,其上是极工整的颜楷,估计是怕此人辨认不出,才特意如此刻写。

    可这样一来,也就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字迹。

    “你是……盲人,那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男子微笑着指向自己的鼻子,“我虽眼盲,其他感官却很灵敏。我嗅到了您的气息,循着气味找到了您。啊——您是修道之人,气息自然与众不同,我能分辨出来。”又苦笑一下,“您又将我忘了,前个时辰也是如此……无妨,这次请您务必记住,要想找到您对我这个瞎子来说并不容易。”

    “牌子的背面有我的名字,”他顿了顿,而后轻声道:“我叫凌苍宸。”

    妙衍心中打了个突。

    此人与那“凌降宵”是何关系?

    凌苍宸道:“看来您一时还是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说着缓缓走到妙衍身边,落日在他无神的瞳孔中倒映出异常明亮的光芒,“不如先帮我解惑如何?”

    妙衍道:“你有何疑惑?”

    凌苍宸总是微笑的嘴角平缓了下去,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怅然道:“我们整座村子遭此大难,死气沉沉,可也只有您一位来了……”他仰起头,望向那仿若无垠的天空,“天界的神仙那么多,他们为何不来帮助我们呢?”

    妙衍淡淡道:“兴许他们不知道吧。”

    “不知道?”凌苍宸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他们如此不关注人间疾苦,有何脸面位列仙班?须知上天若非凡间供养,岂不都是木胎泥塑,毫无仙力;凡间遭难却不管不顾,今后还会有谁去供养他们?”

    妙衍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人间逢大难,必有旨谕,以匡秩序。”

    “是吗?”凌苍宸摇了摇头,“乱世战争,哀鸿遍野,不见他们;江河泛滥,饿殍遍地,不见他们;朝廷腐败,民不聊生,不见他们。如此诸番,我竟不知要这天界还有何用。”

    不等妙衍说话,他又接着道:“您修道又是为何?日后飞升,难道也想做这样的仙人吗?”

    妙衍沉默不语。

    凌苍宸这几句话,竟真教她心里起了动摇。

    凡间常说灾祸、饥荒等,是上天为惩罚人间的天子不作为而降下的警告。可若那天子真的无能至此,又何苦去折磨老百姓,直接收了天子的命不就是了。且朝代交替之间,新朝的天子总说自己起事时会天降异象,以此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可真相到底如何,也无人会去探寻。每逢大灾,几乎都是凡间自己苦熬,狼藉过后,又重头收拾来过。

    妙衍不自觉地抬起了头。

    若天界果真如此不堪,若修道不求飞升,那么她的道,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为何?

    还有她在追寻的那个“答案”……若连修道都失去了意义,那么她是否还要去遵从这既定的命运?

    *

    薛惕将粮食、棉衣等物品的账本一一整理,签字盖章之后放入匣中锁好,正要命小厮给薛情送去,后者已过来了。

    “五弟,青州一带我许久不曾回去了,你更熟悉,帮我瞧瞧各个分号的安排对不对。”薛情说着,将厚厚一本账簿放到薛惕面前。

    薛惕大致翻了翻,不禁钦佩自家大姐之雷厉风行。自几日前从梵忘山回来后,她便马不停蹄地着手接应的问题。大大小小的箱笼、数不清的账册、来来往往的分号掌柜鱼贯而入,薛情皆是亲自一一过问——当然也拉上了薛惕在一旁记录,总算将各地可以调用的物资清点完毕,之后便是要将这些东西依照当地的具体情况、分号数量、人口等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再过两日,薛情还需去周边州县与当地官员接洽,以防他们强抢物资。数匹快马今日便能备好,薛惕今日下午就要带人去验马,更也是为了他自己。

    ——已有将近三日过去,可妙衍那里,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他不敢去信打扰,但又实在放心不下。正好今日下午要去验马,他不如先斩后奏,待验过马后直接驾一匹快马赶去曲阴村。幸好他现在仍在河州,离那里不远,快马去最快大约一天半便能赶到……

    “五弟,”薛情突然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了他的思绪,“怎么停下不看了,大姐这账做得不对?”

    薛惕抹了把脸,站起来赔笑道:“大姐怎会有错,小弟看过了,简直完美!这不是之前说要带人去验马来着,眼下也到点了,我刚才就想着这事呢。”

    薛情意味深长地笑道:“恐怕你这一去,便不想回来了!”

    薛惕讨好地道:“大姐,妙衍真人毕竟是我师父,这都好几天了也没个消息,我实在担心……”

    薛情摆摆手,装作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随你去吧,只要你不给真人添乱便好了。”又道,“爹娘那边我已替你去过信,你放心去追吧!”

    薛惕神色一正,深深一揖,“谢过大姐,小弟这便去了。”说罢立时转身飞奔而去。

    薛情望着他的背影,怅然喃喃:“……你们是梅真人的灯盏所化,难道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么。”

    此时正是暮色时分,千里云霞如万里火浪般翻滚,薛惕已一骑向陇州策马扬鞭。

    头顶的天空逐渐升起了一弯残月,星子漫天;而后不知不觉间东方既白,红日又划过一道弧线。

    薛惕一路疾驰至陇州的一所薛氏分号,换了身干净衣服、换了匹马,继续赶路,其间水米未进,他却完全不知疲累。

    终于在第三天清晨的破晓时分,他来到了曲阴村地震的废墟前。

    面前是那深不见底的地裂。

    在确定周围并无妙衍的气息后,薛惕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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