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

    薛惕如梦方醒。

    他稳住方才还在微微发抖的手,将金钟铃收入怀中。

    他来这曲阴村不过一个时辰,却恍如隔世。他的记忆仍停留在前一天飞驰赶路,可身上已换了新衣——据他原本的计划,他要到陇州的薛氏分号才会换衣服,免得一身灰尘瞧着不体面,叫妙衍嫌弃——但此下又怎会已经穿上新衣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着了敌人的道了。且极有可能,记忆被抹去了。

    若他没有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个在那一树梅秘境中意外获得的金钟铃,只怕凶多吉少,就此迷茫下去。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妙衍多日来毫无音讯。凭她的能力,定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在这永恒的黄昏之境中,根本没有任何敌人的气息,也就无从查起,更谈不上破解此邪术,进而一忘再忘,如履薄冰。更何况,她也绝不会在还没查清真相之前就随意离去。

    他需得尽快找到妙衍,以金钟铃暂时消除这邪术的影响,否则再拖下去,妙衍的记忆还不知要被抹去多少。

    薛惕正思索着,背后忽的袭来一道劲气,他立时反手拔剑护住背心,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那道虚空而来的劲气正中其剑身。

    薛惕被震得虎口发麻,一个闪身退避数丈之外,心道:这似乎是萤月教的招数,便站定不动。待又一道指风打将过来,他眯着眼顺着袭来的方向看去,一边侧身闪过,一边操控佩剑追袭,如一道电光飞入左前方不远处的密林中。

    对方一时没了动作,可薛惕的剑也并未找到目标。他心中疑惑,足尖点地飞身过去,倏地一道黑影闪过,看不清面容。薛惕立刻跟了上去,在树丛间飞快穿梭着。

    可就在下一刻,面前的树杈竟变成了一只粗壮的大掌,一把狠狠掐住了薛惕的手臂。薛惕抬剑便砍,匆匆又追上去,那黑影竟渐渐放慢了速度,似乎有意等他一般。

    薛惕心中冷哂,手腕翻转打出数道剑光,直将面前碍事的树丛砍了个干净,闹出数声巨响。又将左手握拳复又展开,一连打出数道指风,如飞刃般朝那黑影袭去。

    见自己的指风几乎打不到那黑影,而对方也毫无停下的意思,薛惕高声怒喝:“你这萤月教贼人,将我们困在此处有何目的!”说着极快地掐了道诀,下方的地面迅速突起数道高高的土刺,道道皆冲那黑影而去,可竟然都未能伤他分毫。

    薛惕一惊,心道不好,立刻点出辰龙并掐破指尖一滴血弹射过去,那原本是幽幽蓝火的辰龙顿时变得通体赤红,带着灼人的火焰奔袭而去。薛惕使出无迹身法,身形极速变换,几呼吸间到了那黑影身后不过一丈的距离。

    火龙将黑影死死缠住,怪的是对方身上并未燃烧。薛惕来不及多想,抬手便刺——

    他明明感觉到自己刺中了血肉筋骨,可不过眨眼间,那黑影却如烟雾般消散开去,不见任何人。

    正在他惊诧之时——

    背后又有一道剑气极快地袭来!

    薛惕不必回头就已认出了这道剑气。因为他已同她交手两世,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对方的一招一式、一呼一吸——

    ——是妙衍!

    薛惕俯身下冲,避入树丛中,才堪堪闪过这一剑。

    “崇琰,我竟不知你几时学会了我问元山的身法。”

    说话间,妙衍已刺出数十道剑光,薛惕背后冒出阵阵冷汗,一个躲闪不及就要命丧于此。

    ——妙衍的记忆,竟已消退至重生之前了么!?

    “你怎地一直在躲?往日的气势何在?”她的语气凛冽如霜,锈蚀的剑锋并未减损半分锐气,裹挟着强大的气劲将薛惕周身的树枝尽数斩碎,直教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薛惕急忙回身抬剑格挡,大喊道:“你看清楚我是薛惕!!”

    话音刚落,薛惕手腕一阵酸痛,妙衍的剑已压过了他的,剑尖直指其鼻尖。再进一寸,薛惕的头就要被戳个对穿。

    一片碎叶自两人之间悠悠落下。

    妙衍的脸几乎与薛惕那早已模糊的前世记忆重叠——谢天谢地,妙衍并未受伤,她还能完好无损地来杀自己。

    妙衍面无表情,手上的剑并未收回去,只是紧紧盯着他——此人衣饰矜贵,佩剑不凡,腰间更悬有问元山的传讯玉牌,这是作假不来的。他大约真的不是崇琰假扮。

    他称自己为薛惕——那个灯盏的灯芯所化之人。难怪方才望见他的背影,虽像崇琰,却有几分不同。此刻盯着他的面容,与崇琰确实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可那眼神中隐约带着的傲慢与狠戾,却与那人如出一辙,只是淡了些而已。

    他与崇琰是什么关系?是什么让他来到这里?他是来找自己的吗?——难道又是灯盏宿命的牵引?

    薛惕赶忙又道:“你不记得了没关系,你好好再看看,我跟那个崇琰长得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妙衍蹙眉道:“以你所言,你见过他?”

    薛惕心道:我何止见过他,我分明就是他!

    两人面对面近在咫尺的距离,只一言不发地对视着。

    薛惕并未回答,心跳却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妙衍突然道:“你知晓这里的怪处,以及……你认得我。”说罢,终于收剑入鞘。

    薛惕如蒙大赦,浑身一松。正想取出金钟铃,手上的动作却顿住了。

    ——妙衍,她可还记得那个“问题”?

    她正是为了找到问题的答案来到这里,可今生的记忆却尽失。那么那个问题,她是否还记得?

    眼下事态紧急,若不尽快让她恢复记忆,只怕要出什么岔子。

    可若是将金钟铃就这么给了她……

    薛惕心底滋生出了不该有的情绪,如小虫般啮噬着他的心。

    她哪怕不记得问题也没关系,他会告诉她。若是能就此重新认识自己、也重新认识他,也许反而会更直接地找到“答案”?

    之前牵绊她的事太多了。前世今生、师门亲朋、萤月教……凡此诸事,忘了也好,她该以纯粹的心、澄澈的眼去寻找答案。

    他想让妙衍看清,哪怕无关宿命,这也是他的真心。天下如何、苍生如何,在他的心里,到底比不过妙衍一人。大不了就是一死,若能与妙衍同死,对他来说也是一件乐事。

    风乍起,薛惕回神。

    他抬手,终于还是从怀中取出了金钟铃。

    小小的铃铛雕刻着金钟儿的纹样,折射着金色的光芒,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算了,因为妙衍大约不会喜欢他擅自替她做决定。

    他敬她爱她,当然不能越俎代庖。

    只有妙衍才能说了算,而他只需要跟从。

    “你我之前曾一道去一树梅秘境,秘境中有人给了我这个金钟铃,此物可解一切梦魇,我便是靠它才保存了记忆。”顿了顿又轻声道:“你摇响它,便能恢复。”

    妙衍只是静静望着金钟铃,并未动作。

    她的小册上确实记录了曾与薛惕一道去一树梅秘境。至于这是否是金钟铃,以及是否真如这个薛惕所言有效,她现在还不能确定。而且——

    “——不必了,”妙衍摇头,“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她既是为答案而来,那便抛却一切杂念,只纯粹地去找吧。

    若是她果真就此沉沦迷茫,那便说明她也不过如此,难当大任,又如何能解萤月教之围?

    薛惕闻言,朗声大笑,而后收回了金钟铃。

    “你笑什么?”

    “我在高兴,高兴你很快就会找到答案。”

    *

    每个时辰即将结束时,薛惕都会摇铃以防遗忘记忆。而妙衍,大约是因为这一世的记忆已经全部忘记的缘故,现下的记忆也不再流失,一直停留在前世她与崇琰最后一战的那一天。

    薛惕道:“你自来到这曲阴村,可曾见过什么人?”

    妙衍翻了翻小册,道:“栾婆婆、尚老爷子,还有一个……凌苍宸。”

    薛惕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登时一凛,“那个凌苍宸是何模样?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妙衍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过,他也留给了我一个问题。”她将那个问题同薛惕说了,后者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若是问这样的问题,恐怕我已能确定他的真实身份了,”薛惕想起了栾雁星曾在这里见过萧清玦,“那个什么凌苍宸,应当就是萤月教教主——凌降宵。”

    妙衍看上去并不惊讶。

    “你也猜到了他的身份?”

    “只是有所怀疑,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姑且相信。”

    薛惕轻笑一声,而后道:“只是我仍有一事想不通。眼下对凌降宵来说最重要之事应是制作那把弓才是,怎么还有功夫到这里来陪你我兜圈子?”

    妙衍思忖片刻,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那本村志,“你且看看此书的前几页。”

    薛惕接过,迅速翻看过去,他眉头紧锁,复又翻回到第一页序言处仔细看了起来。

    “地震?……又是地震?”他喃喃自语地深思着。

    妙衍瞧着他的侧脸,却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

    凌苍宸留下的那个问题,却不知薛惕是如何作想的。

    半晌后,薛惕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低声道:“不知你可还记得,这曲阴村,前段时间刚发生地震不久。猎圣大会期间,有一散修出身自此,她说她在地震后曾回到这里、见到了凌降宵。

    “而这村志上所记载的两百年前……正是元象子同梅忆愫前辈斗败那凌降宵之时。两百年后的现在,他同你我一样,也重生而来,且继续谋划射落金乌。也许他两百年前,根本就没死。”

    妙衍顺着他的话思考着,缓缓道:“……莫非那凌降宵,在这曲阴村藏着自己的分身,一旦事败,便借这分身卷土重来?”

    薛惕点头,“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么他死而复生的代价——”妙衍望向不远处的村落,“恐怕就是所有村民的性命了。”

    ——多么相似,与之前小立村的噬日阵,多么相似!

    若是这里真的有那道阵法,这一次仅凭他二人,真的能解除吗?

    ——又或者,不如直接杀了那凌降宵的分身,岂不来得更快!

    薛惕冷笑道:“我猜方才袭击我的那道黑影应该也是他错不了,这贼人实在可恶!”

    妙衍淡淡道,“若真是他,他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若凌苍宸就是那凌降宵,以他的本事,也大可以直接杀了她妙衍。又何必施这下作的法术,将她困在这里如此之久?

    薛惕疑道:“以及数日前在梵忘山时,凌将宵又为何没有杀了我们?”

    他们的想法又不约而同地重合——究竟是凌降宵不想杀,还是不能杀?

    “他大约是想闹出动静,引你过来见我吧。”薛惕道,“你方才不是差一点就杀了我了?”

    妙衍将薛惕的背影错认成了崇琰。她挥出的剑招之下,前世的孽缘与今生的命运,哪一方会胜出?

    妙衍心中顿生不快。

    纵使她今生的记忆已忘得一干二净,却也不能容忍他人将自己如此玩弄。她自会有评判,轮不到别人来告诉她孰轻孰重。

    妙衍足尖一点,跃身飞入空中。

    她正欲找出凌降宵的身影,腰后的发尾忽被一阵风吹得飘飞起来。

    她落回了地面,立于薛惕的身前。迎向那风的来处,抬手设下了一道屏障。

    狂风骤起,黄沙漫天。那抹永不褪色的黄昏,在铺天盖地的飞沙走石中,渐渐隐去了光华。柔弱的芦苇被吹伏了身子,迅速掩埋在了沙石之中。

    薛惕想起初到问元山时,在问心石试炼中所看见的场景;又想起一树梅秘境中的那芥子秘境——唯一不同的,便是妙衍现在正挡在自己身前,而不是倒在血泊之中。

    他已预演了一次自己和妙衍的命运。

    他看着妙衍那在风中飞舞的发丝,心脏不住地狂跳起来。

    风沙越来越大,似乎将周身的一切都吹飞了、消磨了。曲阴村本离他们不远,就连村子似乎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像一张干枯的水墨画纸一般开裂、败色,而后,竟真的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几座高耸的黑影在极远的地方随着风沙堆叠起来,伴着深浅浓淡不一的着色,他们依稀看出那是一座座山峰,似天地尽头的牢笼矗立着,而他们则是被流放至此的浪子。迅速地,一道道砂墙自黑山前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形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圆形迷阵。而那迷阵的入口通道,正随着狂乱的风沙垒砌,如巨蟒一般游向二人的面前。

    倏地,风沙停了。

    灰黑色的沙石重塑了此方天地,只余无尽的死气。

    二人面前不过几步远,便是那迷阵的入口。

    远远地,他们听见一道声音。

    “我就在这迷阵中。”

    那是凌苍宸——凌降宵的声音。

    “找到我,杀了我,你们便能恢复记忆,更能救下这些村民们。”

    妙衍高声道:“我的答案,你可要听?”

    凌降宵轻笑道:“能找到真正的我,便听。”

    妙衍回头看了看薛惕。

    薛惕上前一步,与妙衍并肩而立。

    “那便如他所愿。”

    二人一齐迈步,走入了那迷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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