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踏入迷阵入口的那一刻，背后那原本空空荡荡的入口处迅速升起了一道墙，封住了他们的退路，现在他们只能在这迷阵中继续前进。
妙衍本欲飞身起来直接去找凌降宵，头顶却好似被什么封住了一般，不过两丈高就无法再上升了。
薛惕道：“这不是寻常的迷阵，凌降宵方才的那番话，我很是奇怪。”
妙衍看了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薛惕接着道：“通常来说，迷阵应当是为了困住人而设，而迷阵中的人，也应当是为了找到出口出去才是。可是凌降宵却说，要在这迷阵中找到他。那是否就意味着，我们不用去找出口？”
妙衍缓缓点头，“你说得不无道理。”
二人走着，一边提防可能会出现的危险，一边感知着凌降宵的气息。可若是真能轻易被他们找到，对方又何必设下此局。
这个迷阵只有无尽的砂石垒砌而成的墙壁，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头顶的天空没有星月，远处的黑山也是大同小异，他们丝毫无法通过外界来辨别方向。
妙衍停下了脚步。
她从小册上撕下一张纸，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那方许久不曾用过的印章，将二者抛至空中。
那张纸迅速扩大，从原本不过巴掌大，迅速变为一丈见方大小。而那枚印章中则是迸射出了一道金光，将他们自踏入迷阵以来走过的路线尽数刻印在了纸上，直到停在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而后仍保持着金光不动，同纸一道悬浮于空中。
二人又拐过两道弯，一个岔路陡然出现在面前。
这道岔路通向两个方向，一个方向的地面为绿色，一个为红色。不知哪个才是正确路线。毕竟，那凌降宵总不会藏在死路里。
妙衍看了看薛惕，见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便提步踏上了红色的岔路。
当她的脚踏上红色路面的一刹那，除了他们来时的路外，前方所有的墙顿时开始变换布局，轰隆声四起，扬起一阵尘烟。
而面前原本直行的通道，最终变为一处开阔的空地。
不远处，一道轻快的脚步声逐渐传来。
妙衍的手搭在了剑柄上，移步至薛惕身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陌生来客高声道：“总算等到人了！”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已出现在二人面前，他衣着华贵，面若冠玉，身姿清逸，端的是丰神俊朗。
妙衍凛声道：“凌苍宸。”
“你认得我？”来人又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而来，“我却不曾见过你——诶，瞧姑娘仙风道骨，可是哪座山门的修行之人？奇哉、妙哉！我正愁入门无道，这不就有人来接引了！”
妙衍后退一步，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莫非连你也被自己的妖术吞了记忆不成。”
凌苍宸朗声笑道：“小可冒犯了，”作了个揖又道，“在下是河州凌氏本家嫡子，还望仙人指点，引我入道。”
薛惕心道不对劲，面上却不表，只道：“凌公子，你可知此处是哪里？”
凌苍宸笑道：“我虽出身簪缨世家，却一心求道，无心于世俗。此处是我闲暇时画的迷阵，昨晚有一仙人入我梦中，说我若是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便能从这迷阵中出去，开启仙途。”
“什么问题？”
凌苍宸眨了眨眼，低声道：“所谓得道，究竟是什么道？”
这和先前他问妙衍的问题，完全不同。
二人沉默，凌苍宸却喜不自胜，“我能得见二位，想来是因为我的答案是对的了！”
妙衍道：“还请赐教。”
凌苍宸高声道：“便是逍遥自在觅极乐，羽化登仙得长生！”
妙衍不置可否，却道：“凌公子出身豪门，难道如今的生活不自在、不快活？”
凌苍宸不屑道：“世俗之乐，不过转瞬即逝，太过庸俗，我实在看不上族中那些俗人。我这样的出身、姿容、学识，自该踏上仙途，怎能与凡夫俗子为伍！”
这话说得实在傲慢。薛惕听了都有些自叹弗如。
妙衍轻声道：“那便祝凌公子早日得偿所愿。”
凌苍宸一副豪情满怀的模样，“那是当然！——对了，是从前面出去么？”
妙衍道：“此处既是公子所画，你觉得哪里是出口，那便是。”
凌苍宸朗笑数声，转过身昂首阔步地走了。
他那踌躇满志的背影定格在了不远处，一动不动。
妙衍将手从剑柄上放了下去。
凌降宵说找到他、杀了他，原来是这个意思。
在他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究竟哪一个成为了如今眼盲心恶、天地不容的他？
只有杀了那个他，才算赢。
却不知方才另一道绿色的岔路，通向的是哪一个他。
脚下红色的土地恢复成了灰黑色的沙土。
妙衍动了动手指，头顶的印章在纸上的此处画了个标记。
二人继续前行。
他们大约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面前再次出现了岔路。与上次相同，一道红色，一道绿色。
妙衍看向薛惕，“这次就由你来选吧。”
薛惕道：“上次是红色，这次不如去绿色的瞧瞧？”
妙衍点点头，二人踏上了绿色的岔路。
刀兵争鸣之声自不远处传来，下一刻，一个无脸之人从前方拐角的墙后被击飞出来，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那几人都没有面容，堆叠在一起，身上满是伤痕，大股鲜血不断从伤口中冒出来，起身已是不能。
一道滴着血的剑锋从墙后露了出来。
凌苍宸缓步走出。
他擎着剑，不可一世地哂笑着，“尔等不过蝼蚁之辈，羸弱不堪，宗门大比也想赢过我？”说罢看向妙衍二人，“你们又是何人，也来同我争宗门第一的位置？”
薛惕戏谑道：“岂敢岂敢，我二人听闻凌公子的名声，心向往之，特来一睹风采。”
凌苍宸挑眉道：“哦？我已声名远播了？”却未将剑收起，“我瞧你二人似乎也不是泛泛之辈啊，果真如此么？”
妙衍道：“自然，我等前来，是为向凌公子讨教一个问题。”
凌苍宸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凌公子之修道，所求为何？”
凌苍宸将剑尖的血液甩落，挑眉一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妙衍道：“何谓‘绝顶’？众山的尽头又在哪里？”
凌苍宸默默不语，抬头看向天空。
妙衍道：“若要登顶，就要将一座座山峰踩于脚下。”
凌苍宸点头，看向一旁的无脸尸体，“那是当然。我会将更多的……山峰，踩下去。”
“世间众人，莫非都是凌公子的垫脚石么。”妙衍淡淡道。
凌苍宸皱眉道：“我便是以凡人之身修道，此话是何道理。”
他又道：“不知阁下是何门何派，希望有一日能同你切磋。告辞了。”
妙衍点头。
凌苍宸转身离去，几步之外，他抬起手，看向了沾着血迹的剑，眉头紧锁，而后其身影定格在这一刻。
薛惕摇摇头，“也不是这个……此时，他尚未走偏。”
二人继续前行，一段时间后，面前又一次出现了岔路。仍是红绿二色，妙衍踏上了绿色的岔路。
四周金戈之声传来，似是战事纷起，伴有哀嚎吼叫，繁杂吵闹。
一片火光陡然升起，一座宏大的宅院正处于熊熊大火之中，凌苍宸衣衫残破、发丝散乱、面容憔悴从中走出。
他手上的剑已卷了刃，神情恍惚，脸上还有烟灰。
其身后大宅上的匾额轰然摔落，顷刻之间已化为齑粉。
凡间战事四起，百年大族凌氏终于在这动乱之中彻底消亡。
凌降宵纵有通天的修为，也无法挽救家族的颓势。尽管此时距离他上山求道，已过去百十年。
落败的又何止他一族。再大的家族，也经不起数十年的战乱，更别提平凡小民，千里狼烟烧尽了他们的生路。
凌苍宸怔怔地握着剑，他的眼前，似乎已有一条通天之路连接至九霄之上。
只要能得道飞升，就一定能改变这乱世、带来福祉，教凡间永享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
“凌公子，”妙衍上前道，“你之道，是谓何？”
凌降宵抬袖擦去脸上的脏污，望着身后的废墟，一字一顿道：“重整义理，天下永安。”说罢同他二人擦身而过。
妙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大火烧焦了他的衣摆，熏得他的道袍一片污黑。
踏过废墟后，二人行了极长的一段路，几乎已快到迷阵的另一头。
面前突然只剩下了一条路。
凌苍宸双手捂着脸，单膝跪于路中间。
他的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脚边。
“我辛苦修行两百多年，飞升天界，众人辱我、骂我、损我、毁我……我竟不知，这天界有何用！”
“天上天下，净是庸俗蠢笨之辈！下面的源源不断地供香火，上面的荒淫无道！”
“神与鬼，有何异？”
“天与地，无分别！”
“不若通通杀了，落个干净！”
他缓缓站起身，似哭似笑似唱似吟：“道来、道去？道、什么道？天无道，人假道。无仁道，无义道。唯有荒道，唯有乱道！不若灭，不若倒！不若死，不若另起道！”
凌降宵放下了手，一双空洞血腥的眼掺着泪，望向妙衍的方向。
他突然大笑数声，高高扬起的嘴角扭曲了脸上的血渍。
“你的答案是什么？我等着！”
而后定格不动。
一滴鲜血还凝在他的下颌。
妙衍动了动手指，印章在空中飞速旋转起来，金光大作，先前在迷阵中标记的三处幻影的所在之处霎时迸射出三道强光，直冲苍穹。
妙衍拈起三张符纸，口中念了声诀，符纸径自朝三个位置分别飞去，而后各自化成一道剑光，直直朝下刺去！
至于面前这个——
妙衍拔出了锈剑。
“你想以此来蛊惑人心，确是场精彩的戏码。”
“可你以为我妙衍失去了记忆就会神智不清，也未免太小瞧了我。”
“你且听好——你在天界遭遇不公，双目被金乌啄瞎，又被贬下界，甚至改了这样一个屈辱的名字，道心破碎，是人之常情。你因此怨恨天界，也是人之常情。可你不去斗天界，反而为祸人间，残害无数凡人，这与那无耻的天界，又有何异？你不过打着这样一个幌子，与天界同样在吸人间的血。凌降宵，你头一个该杀的，难道不就是你自己？”
薛惕怔怔地看着妙衍，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要找到你，我当然找到了。”
“——这四个，都是你。”
她手上的锈剑奇异地颤抖起来。
妙衍皱眉，并未在意，接着道：
“你之一路走来，无论正途还是歪道，都是你自己行过踏过，难道你过去之壮志，能掩盖今日之罪行？难道今日之恶，能消于往日之善？”
妙衍手上的锈剑抖得越来越厉害，锈痕簌簌掉落，渐渐露出其下漆黑的剑身。
“你就是你，你从来都是你！一言一行如刀如剑，雕刻成今日之你。故而今日之你，岂是一日便有的！”
炽热的温度自剑身上传来，妙衍的手心发烫，胸口更似有一把火在烧；连眼眶也热了起来，蓄起了热泪却未滚落，她高声说着，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我就是我，我也从来都是我。是过去的风霜雨雪千锤百炼成就了我！灯盏是我的骨血，我之思想情绪，是我的精魂。”
就像栾婆婆忘记了一切，但她还记得与女儿的约定；尚老爷子只记得自己的姓氏，却仍提笔记下了每一天的细节。每个人之所以是他自己，都是由过去的种种经历与情感组成。哪怕忘记了一切，也一定会有铭刻于心之事；而正是这些刻骨铭心，绘成了众生相，构成了独一无二之“我”。
“这的确是我的命，可我现在正将它握在手中，那便是、我自己要踏上的路！”
刹那间，妙衍的境界猛地蹿升至无名境！
无名境——可以说是一只脚踏入天界的人间至高境界。古往今来多少人苦苦修行数年，最终止步于无功境，直到殒落都再也无法精进，而这都已能算得上是佼佼者。当今修真界的无名境修者，更是寥寥无几，唯有几个大派的掌门能达到此境界。
她的胸口一突，一朵梅花浮现其中，悠悠飘飞至那把剑上——
只听得天地间一声清脆的叮咛，妙衍手中的剑，已变得漆黑光亮、锋利如新！
妙衍立时掐诀抬手，新生的无锋剑飞至空中，眨眼间飞出三道剑意，同方才的三张符纸一道，将那三个幻影刺了个对穿！
妙衍收回无锋剑，食指带去眼角的水渍，看向面前的凌降宵。
对方衣着光洁，嘴角带着浅笑。
“现在，只剩一个了。”
薛惕落下了泪。
“你都想起来了，”他的声音颤抖着，“你找到答案了。”
妙衍同他并肩站着，点了点头。
“这也是我的答案。”
是崇琰，也是薛惕。
无论是谁，都一定会同妙衍纠缠，不死不休。
前世的毒成为今世的糖，他无时无刻不甘之如饴。
妙衍看向他，“……谢谢你。”
薛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花飞了出去。
凌降宵却叹了口气，轻笑道：“……你同梅忆愫说了同样的话。可她却死了，连名字都不准留下。”
薛惕讥道：“那又如何？上一次，是你输了！”
凌降宵的脸色冷了下来，“所以我想看看，这一次，究竟是谁赢。”
他看着他们的眼神中带着愤恨、失望与不甘：“我与她，还没有彻底分出胜负。”
“所以你不杀我们。”妙衍道，“你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错得彻底。”
他笑了一下，又突然收回了表情，看向二人的眼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人：“……我与她，没有赢家。”
“但你很快就会再输两次。”
妙衍剑指凌降宵——
“我会杀你一次、再一次。在曲阴村，在璇玉岛。”
她微不可见地一笑。
妙衍本欲飞身起来直接去找凌降宵，头顶却好似被什么封住了一般，不过两丈高就无法再上升了。
薛惕道：“这不是寻常的迷阵，凌降宵方才的那番话，我很是奇怪。”
妙衍看了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薛惕接着道：“通常来说，迷阵应当是为了困住人而设，而迷阵中的人，也应当是为了找到出口出去才是。可是凌降宵却说，要在这迷阵中找到他。那是否就意味着，我们不用去找出口？”
妙衍缓缓点头，“你说得不无道理。”
二人走着，一边提防可能会出现的危险，一边感知着凌降宵的气息。可若是真能轻易被他们找到，对方又何必设下此局。
这个迷阵只有无尽的砂石垒砌而成的墙壁，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头顶的天空没有星月，远处的黑山也是大同小异，他们丝毫无法通过外界来辨别方向。
妙衍停下了脚步。
她从小册上撕下一张纸，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那方许久不曾用过的印章，将二者抛至空中。
那张纸迅速扩大，从原本不过巴掌大，迅速变为一丈见方大小。而那枚印章中则是迸射出了一道金光，将他们自踏入迷阵以来走过的路线尽数刻印在了纸上，直到停在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而后仍保持着金光不动，同纸一道悬浮于空中。
二人又拐过两道弯，一个岔路陡然出现在面前。
这道岔路通向两个方向，一个方向的地面为绿色，一个为红色。不知哪个才是正确路线。毕竟，那凌降宵总不会藏在死路里。
妙衍看了看薛惕，见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便提步踏上了红色的岔路。
当她的脚踏上红色路面的一刹那，除了他们来时的路外，前方所有的墙顿时开始变换布局，轰隆声四起，扬起一阵尘烟。
而面前原本直行的通道，最终变为一处开阔的空地。
不远处，一道轻快的脚步声逐渐传来。
妙衍的手搭在了剑柄上，移步至薛惕身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陌生来客高声道：“总算等到人了！”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已出现在二人面前，他衣着华贵，面若冠玉，身姿清逸，端的是丰神俊朗。
妙衍凛声道：“凌苍宸。”
“你认得我？”来人又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而来，“我却不曾见过你——诶，瞧姑娘仙风道骨，可是哪座山门的修行之人？奇哉、妙哉！我正愁入门无道，这不就有人来接引了！”
妙衍后退一步，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莫非连你也被自己的妖术吞了记忆不成。”
凌苍宸朗声笑道：“小可冒犯了，”作了个揖又道，“在下是河州凌氏本家嫡子，还望仙人指点，引我入道。”
薛惕心道不对劲，面上却不表，只道：“凌公子，你可知此处是哪里？”
凌苍宸笑道：“我虽出身簪缨世家，却一心求道，无心于世俗。此处是我闲暇时画的迷阵，昨晚有一仙人入我梦中，说我若是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便能从这迷阵中出去，开启仙途。”
“什么问题？”
凌苍宸眨了眨眼，低声道：“所谓得道，究竟是什么道？”
这和先前他问妙衍的问题，完全不同。
二人沉默，凌苍宸却喜不自胜，“我能得见二位，想来是因为我的答案是对的了！”
妙衍道：“还请赐教。”
凌苍宸高声道：“便是逍遥自在觅极乐，羽化登仙得长生！”
妙衍不置可否，却道：“凌公子出身豪门，难道如今的生活不自在、不快活？”
凌苍宸不屑道：“世俗之乐，不过转瞬即逝，太过庸俗，我实在看不上族中那些俗人。我这样的出身、姿容、学识，自该踏上仙途，怎能与凡夫俗子为伍！”
这话说得实在傲慢。薛惕听了都有些自叹弗如。
妙衍轻声道：“那便祝凌公子早日得偿所愿。”
凌苍宸一副豪情满怀的模样，“那是当然！——对了，是从前面出去么？”
妙衍道：“此处既是公子所画，你觉得哪里是出口，那便是。”
凌苍宸朗笑数声，转过身昂首阔步地走了。
他那踌躇满志的背影定格在了不远处，一动不动。
妙衍将手从剑柄上放了下去。
凌降宵说找到他、杀了他，原来是这个意思。
在他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究竟哪一个成为了如今眼盲心恶、天地不容的他？
只有杀了那个他，才算赢。
却不知方才另一道绿色的岔路，通向的是哪一个他。
脚下红色的土地恢复成了灰黑色的沙土。
妙衍动了动手指，头顶的印章在纸上的此处画了个标记。
二人继续前行。
他们大约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面前再次出现了岔路。与上次相同，一道红色，一道绿色。
妙衍看向薛惕，“这次就由你来选吧。”
薛惕道：“上次是红色，这次不如去绿色的瞧瞧？”
妙衍点点头，二人踏上了绿色的岔路。
刀兵争鸣之声自不远处传来，下一刻，一个无脸之人从前方拐角的墙后被击飞出来，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那几人都没有面容，堆叠在一起，身上满是伤痕，大股鲜血不断从伤口中冒出来，起身已是不能。
一道滴着血的剑锋从墙后露了出来。
凌苍宸缓步走出。
他擎着剑，不可一世地哂笑着，“尔等不过蝼蚁之辈，羸弱不堪，宗门大比也想赢过我？”说罢看向妙衍二人，“你们又是何人，也来同我争宗门第一的位置？”
薛惕戏谑道：“岂敢岂敢，我二人听闻凌公子的名声，心向往之，特来一睹风采。”
凌苍宸挑眉道：“哦？我已声名远播了？”却未将剑收起，“我瞧你二人似乎也不是泛泛之辈啊，果真如此么？”
妙衍道：“自然，我等前来，是为向凌公子讨教一个问题。”
凌苍宸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凌公子之修道，所求为何？”
凌苍宸将剑尖的血液甩落，挑眉一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妙衍道：“何谓‘绝顶’？众山的尽头又在哪里？”
凌苍宸默默不语，抬头看向天空。
妙衍道：“若要登顶，就要将一座座山峰踩于脚下。”
凌苍宸点头，看向一旁的无脸尸体，“那是当然。我会将更多的……山峰，踩下去。”
“世间众人，莫非都是凌公子的垫脚石么。”妙衍淡淡道。
凌苍宸皱眉道：“我便是以凡人之身修道，此话是何道理。”
他又道：“不知阁下是何门何派，希望有一日能同你切磋。告辞了。”
妙衍点头。
凌苍宸转身离去，几步之外，他抬起手，看向了沾着血迹的剑，眉头紧锁，而后其身影定格在这一刻。
薛惕摇摇头，“也不是这个……此时，他尚未走偏。”
二人继续前行，一段时间后，面前又一次出现了岔路。仍是红绿二色，妙衍踏上了绿色的岔路。
四周金戈之声传来，似是战事纷起，伴有哀嚎吼叫，繁杂吵闹。
一片火光陡然升起，一座宏大的宅院正处于熊熊大火之中，凌苍宸衣衫残破、发丝散乱、面容憔悴从中走出。
他手上的剑已卷了刃，神情恍惚，脸上还有烟灰。
其身后大宅上的匾额轰然摔落，顷刻之间已化为齑粉。
凡间战事四起，百年大族凌氏终于在这动乱之中彻底消亡。
凌降宵纵有通天的修为，也无法挽救家族的颓势。尽管此时距离他上山求道，已过去百十年。
落败的又何止他一族。再大的家族，也经不起数十年的战乱，更别提平凡小民，千里狼烟烧尽了他们的生路。
凌苍宸怔怔地握着剑，他的眼前，似乎已有一条通天之路连接至九霄之上。
只要能得道飞升，就一定能改变这乱世、带来福祉，教凡间永享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
“凌公子，”妙衍上前道，“你之道，是谓何？”
凌降宵抬袖擦去脸上的脏污，望着身后的废墟，一字一顿道：“重整义理，天下永安。”说罢同他二人擦身而过。
妙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大火烧焦了他的衣摆，熏得他的道袍一片污黑。
踏过废墟后，二人行了极长的一段路，几乎已快到迷阵的另一头。
面前突然只剩下了一条路。
凌苍宸双手捂着脸，单膝跪于路中间。
他的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脚边。
“我辛苦修行两百多年，飞升天界，众人辱我、骂我、损我、毁我……我竟不知，这天界有何用！”
“天上天下，净是庸俗蠢笨之辈！下面的源源不断地供香火，上面的荒淫无道！”
“神与鬼，有何异？”
“天与地，无分别！”
“不若通通杀了，落个干净！”
他缓缓站起身，似哭似笑似唱似吟：“道来、道去？道、什么道？天无道，人假道。无仁道，无义道。唯有荒道，唯有乱道！不若灭，不若倒！不若死，不若另起道！”
凌降宵放下了手，一双空洞血腥的眼掺着泪，望向妙衍的方向。
他突然大笑数声，高高扬起的嘴角扭曲了脸上的血渍。
“你的答案是什么？我等着！”
而后定格不动。
一滴鲜血还凝在他的下颌。
妙衍动了动手指，印章在空中飞速旋转起来，金光大作，先前在迷阵中标记的三处幻影的所在之处霎时迸射出三道强光，直冲苍穹。
妙衍拈起三张符纸，口中念了声诀，符纸径自朝三个位置分别飞去，而后各自化成一道剑光，直直朝下刺去！
至于面前这个——
妙衍拔出了锈剑。
“你想以此来蛊惑人心，确是场精彩的戏码。”
“可你以为我妙衍失去了记忆就会神智不清，也未免太小瞧了我。”
“你且听好——你在天界遭遇不公，双目被金乌啄瞎，又被贬下界，甚至改了这样一个屈辱的名字，道心破碎，是人之常情。你因此怨恨天界，也是人之常情。可你不去斗天界，反而为祸人间，残害无数凡人，这与那无耻的天界，又有何异？你不过打着这样一个幌子，与天界同样在吸人间的血。凌降宵，你头一个该杀的，难道不就是你自己？”
薛惕怔怔地看着妙衍，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要找到你，我当然找到了。”
“——这四个，都是你。”
她手上的锈剑奇异地颤抖起来。
妙衍皱眉，并未在意，接着道：
“你之一路走来，无论正途还是歪道，都是你自己行过踏过，难道你过去之壮志，能掩盖今日之罪行？难道今日之恶，能消于往日之善？”
妙衍手上的锈剑抖得越来越厉害，锈痕簌簌掉落，渐渐露出其下漆黑的剑身。
“你就是你，你从来都是你！一言一行如刀如剑，雕刻成今日之你。故而今日之你，岂是一日便有的！”
炽热的温度自剑身上传来，妙衍的手心发烫，胸口更似有一把火在烧；连眼眶也热了起来，蓄起了热泪却未滚落，她高声说着，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我就是我，我也从来都是我。是过去的风霜雨雪千锤百炼成就了我！灯盏是我的骨血，我之思想情绪，是我的精魂。”
就像栾婆婆忘记了一切，但她还记得与女儿的约定；尚老爷子只记得自己的姓氏，却仍提笔记下了每一天的细节。每个人之所以是他自己，都是由过去的种种经历与情感组成。哪怕忘记了一切，也一定会有铭刻于心之事；而正是这些刻骨铭心，绘成了众生相，构成了独一无二之“我”。
“这的确是我的命，可我现在正将它握在手中，那便是、我自己要踏上的路！”
刹那间，妙衍的境界猛地蹿升至无名境！
无名境——可以说是一只脚踏入天界的人间至高境界。古往今来多少人苦苦修行数年，最终止步于无功境，直到殒落都再也无法精进，而这都已能算得上是佼佼者。当今修真界的无名境修者，更是寥寥无几，唯有几个大派的掌门能达到此境界。
她的胸口一突，一朵梅花浮现其中，悠悠飘飞至那把剑上——
只听得天地间一声清脆的叮咛，妙衍手中的剑，已变得漆黑光亮、锋利如新！
妙衍立时掐诀抬手，新生的无锋剑飞至空中，眨眼间飞出三道剑意，同方才的三张符纸一道，将那三个幻影刺了个对穿！
妙衍收回无锋剑，食指带去眼角的水渍，看向面前的凌降宵。
对方衣着光洁，嘴角带着浅笑。
“现在，只剩一个了。”
薛惕落下了泪。
“你都想起来了，”他的声音颤抖着，“你找到答案了。”
妙衍同他并肩站着，点了点头。
“这也是我的答案。”
是崇琰，也是薛惕。
无论是谁，都一定会同妙衍纠缠，不死不休。
前世的毒成为今世的糖，他无时无刻不甘之如饴。
妙衍看向他，“……谢谢你。”
薛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花飞了出去。
凌降宵却叹了口气，轻笑道：“……你同梅忆愫说了同样的话。可她却死了，连名字都不准留下。”
薛惕讥道：“那又如何？上一次，是你输了！”
凌降宵的脸色冷了下来，“所以我想看看，这一次，究竟是谁赢。”
他看着他们的眼神中带着愤恨、失望与不甘：“我与她，还没有彻底分出胜负。”
“所以你不杀我们。”妙衍道，“你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错得彻底。”
他笑了一下，又突然收回了表情，看向二人的眼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人：“……我与她，没有赢家。”
“但你很快就会再输两次。”
妙衍剑指凌降宵——
“我会杀你一次、再一次。在曲阴村，在璇玉岛。”
她微不可见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