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衍正要出招，凌降宵突然抬手，地面上的砂石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扬起一道高过一道的烟尘，遮天蔽目，其身形在厚重的遮掩中若隐若现，难辨虚实。
上一回在梵忘山只是浅浅地过了几招。凌降宵出手怪异，邪术众多，却不知此处的这一分身究竟实力几何，又是揣着怎样的意图出招。他这一手，似乎只是为了藏匿动向，并未露出杀意，她一时还看不出其用意，且先破了这迷雾再说。
对方的招式似乎都借沙尘而起，不若以气流御之——
妙衍左手双指并于面前吹出一口气，右手御剑掐诀，剑身飞至空中飞速旋转，随即一道劲风自妙衍脚下旋起，衣袍翻飞猎猎作响，气流化作一具透明的人形，如剑一般将烟尘生生劈开一道两丈宽的通路，而后直冲凌降宵而去！
那边厢，薛惕心中已有计较，与之同时御气而起，跃至空中画出一道阵法，双指关节在自己的剑身上叩响三声，那道阵法飞将出去，径直撞击二人头顶上方那道无形的屏障，只一下，已有数道黑色的裂痕显现出来。薛惕一鼓作气，挥起的剑光并那阵法如疾风骤雨，屏障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碎裂之声四起，顷刻之间，已被尽数击破！
妙衍一个飞身已至气流人形身旁，一虚一实，一左一右，各自提剑刺向凌降宵。凌降宵不闪不避，只打出一道掌风裹挟着数不清的砂砾打向两侧。气流人形好似被打散，下一刻却已恢复了形状，丝毫不受此招的影响。妙衍左手大袖一挥，法衣将砂砾尽数震落，右手毫不犹豫地刺向前方。凌降宵仍是不动，其被刺中的胸口竟突然化作流沙，分毫未伤！
妙衍一惊——他若是能化作流沙，岂非任何招式都伤不到他，又如何杀得了他！？
她欲收回剑却是纹丝不动，手上的力道似乎被源源不断地吸入了那片流沙中。一旁的气流人形一拳打将过去，气流将胸口处的流沙洞口越撑越大。妙衍眉头一紧，松了剑，手上飞速地掐了几道诀，剑身横在胸口剧烈颤抖起来，借那飞溅的流沙为细小的剑刃，打入凌降宵的躯体之中。
妙衍趁机收回了剑，正要再出招，凌降宵却陡然化作一捧沙子，彻底融入了这片茫茫无尽的黑色沙漠中。
这里的沙尘何止千万，如何才能找得到他？
二人一时陷入苦思。
薛惕低声道：“他将自己一分为二，定是将大部分法力都放在了本体上以制作弓箭，这里的这个分身不过是为了拖住我们罢了。故而既杀不了我们，又能借机耗费我们的时间。”
妙衍冷冷道：“不将这个杀了，他还能复活，我们却再无下一世了。”
——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此，妙衍重重一踏，身影眨眼间突飞至高空中，只听得口诀悠悠传来：“——霜天降，冰凌行！”
薛惕抬头望天，漆黑的天幕中，隐隐有一点——不，是数不清的光点闪烁。妙衍此招，是何用意？
他的睫毛上突然凝起一层薄霜。
再一看去，无数枚冰剑呼啸而落，卷起道道飞旋的寒气，如流星般狠狠插入地面！
妙衍伴雪而落。
她的睫毛与眉梢，也结了淡淡一层寒霜。
寒气在地面迅速扩散，同那片冰剑连接在一起，将下方的砂石死死地冻结，最终凝成了一片冰面。薛惕只觉周身越发冰冷，不禁打了个寒颤。一瞬间，他已明白了妙衍的意图。
妙衍抬起剑，剑身如同呼吸一般闪烁着光芒，地上的冰剑随之震动。道道裂痕似蛛网般在冰面上扩散开来，与冰剑共同组成了一张巨大的阵法。
妙衍提步一踏，脚下升起一道相同的小型阵法，只见她剑尖在阵法上点了七处，冰面上的阵法也亮起七处。她低喝一声，震人心魄的地鸣声自冰面下传来——
既然凌降宵化作流沙躲藏于这沙漠中，她干脆将沙漠尽数冻住，而后找出其真身！
一时间，连空气中都飘浮着细小的冰粒。
薛惕望着冰面，心里莫名地突突跳起来。
妙衍刚升了一阶，修为之高已不可同日而语。而她设下的阵法并剑阵，其威力也非同一般。若是以前世自己的修为，想来都不一定能逃过。
可阵仗已如此之大，眼下却并无什么反应。
着实奇怪。
就在这时，冰面中的一枚冰剑突然飞了出来。
妙衍见状，动了动手指操控冰剑复又飞回去。
下一刻，另一处冰剑又飞了出来。
——凌降宵终于受不住了么？
妙衍眉眼微动，右手一握，道了声“去”，一道气流人形披着寒霜握着那枚冰剑落了回去。
她念了数道诀，每一枚冰剑旁都生成了一道气流人形，共二十八个。
忽地，所有的冰剑都震动起来，将飞未飞，一旁的气流人形被震出道道波纹。
薛惕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眼神一刻不离地注视着前方。
眨眼间，一道道流沙从冰面的裂痕处逆流而上，在空中迅速汇聚成一条流沙巨蟒的形状。一道黑色的人影正站立其上，半边身体已被冻结——正是凌降宵！
薛惕提剑便上，另一手掐了数道诀，两指一挥，蓝色的火焰化作锁链自地面而起，将流沙巨蟒自下而上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妙衍飞身而去，剑锋直指凌降宵被冻住的半边胸口。巨蟒身子虽被缚，头部还能动作，只见它张开大嘴，露出尖锐的獠牙对准了妙衍。妙衍左掌一抬，下方的七个气流人形立刻拔出冰剑跃起，道道寒冰直插巨蟒头部，将其上下颚戳了个对穿；而后气流人形赤手空拳各自从七个方向，同妙衍一道齐齐朝凌降宵袭去！
妙衍足尖踏在巨蟒头部，剑锋距离凌降宵的胸口不过一寸；
周身七个气流人形，分别擒住其四肢，对方已是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
其下方被锁链束缚的巨蟒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尾部狂乱甩动，冰面的裂痕越来越多，而其余的冰剑已有松动之势。
薛惕拉过两道剑光，将十指悉数割破，而后将剑立于阵法中心 ，十指甩出数十滴血液纷纷落在其余的二十一枚冰剑上。那些冰剑周身寒气陡生，气流人形的内部结出了冰花，稳稳地控住冰剑不再松动。冰剑之下径自蹿出道道锁链，铺展于裂痕之中，巨蟒的动作渐小，再次被死死束缚。
不过眨眼间，妙衍的剑已刺入凌降宵被冻结的胸口！
谁料凌降宵另一边的手却突然抬起，瞬间打散七道气流人形，其五指扣入妙衍的右小臂，一个擒拿将妙衍拉了过来。
妙衍大惊，仰身旋转欲抽回右臂，却仿佛有千斤重一般动弹不得。随即起身左腿高抬踢向对方的颈部，凌降宵终于松手，妙衍趁机收回剑，旋腕反手斜向上劈过去。
凌降宵侧过头一避，右手飞快地捏了个诀，自巨蟒的背部忽地射过来数道流沙状的箭。妙衍立刻抬剑一一打下，猝不及防又来一袭。她一个点地仰面避开，翻过身跃至凌降宵头顶，自上而下袭将过去。
凌降宵侧身后退半步，自妙衍背后又将其反手擒住，抬腿踢向其后腰。妙衍肘部一弯向后防住，俯身后撤一步绕至凌降宵背后，本被擒住的那只手腕间一转反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已提剑横至凌降宵的咽喉。
妙衍面容冷肃，在其耳畔低声道：“你这分身留了几分力？”
凌降宵头颅微仰，毫无惧意，微笑道：“大约……两分吧。如今看来，合该再多留一分才是，不曾料到你会提升境界。失策、失策。”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冒出的巨蟒的尾巴突然将薛惕猛地击飞！
妙衍动也不动，只眼神侧瞄了一下，手上仍挟持着凌降宵。
“看来你不仅不了解他，更不了解我。”
她说着，手上更加用力，在凌降宵的脖子上划出现了一道血线，“你以为我会去救他？”
“杀了你，岂不更快。”
话音刚落，妙衍已割断了凌降宵的咽喉。
凌降宵颈侧血液喷溅，带着笑直直地倒了下去。
妙衍双指摇动，先前被打散的七个气流人形恢复形状，以身为剑在流沙巨蟒的躯体上斩出七道剑光，手起刀落，巨蟒已被切割成八段，化成砂石散落在地面。
薛惕反手以剑撑地，勉强将自己挺了起来，只觉背心剧痛，哇地喷出一口血。
他方才还奇怪，这凌降宵怎么如此轻易就被妙衍杀了，原是声东击西，将突破口放在了自己这里！
薛惕正要站起身，地面上一道流沙忽地袭来！
他一时无法，只得堪堪挪至冰剑之后躲避攻击。一旁的气流人形护在薛惕身前，聚气挡下了这一击。
妙衍回头看去，方才凌降宵的躯体已不见了踪影！她御剑而去想要砍断那流沙，却不料薛惕竟被直接卷起、沉入了冰面下方的砂石之中。
烟尘消散，薛惕和凌降宵皆了无踪迹。
冰面下方的砂石突然如雪崩般开始塌陷，结着寒霜的尘土粒粒滚落。妙衍低头望去，透明的冰面下，是一方深五丈有余的倒锥形沙坑。一道流沙正死死捆住薛惕立于坑底，一旁则是凌降宵。他仍是半边身子被冰冻，胸口上的血洞已经冻结，咽喉处的伤口黑红一片。
她到底还是没能一招要了他的命。
凌降宵嘶哑的声音悠悠传来：“妙衍，你的阵法实在厉害，我这两成的功力，竟破解不得。”说罢轻笑一声，又道：“只好委屈薛惕同我共处此地了。是冻死……还是被流沙活埋，就请真人你为我们选一个死法吧。”
薛惕咳出一口血沫，呼着白气抖着嘴唇冷笑道：“谁要和你死在一起，恶心！”脸上已没了血色，颧骨处甚至透出一丝黑紫。
尽管此处的流沙受到阵法的影响，滑落的速度已经很慢，但地下的寒冷正不断地抽走薛惕的体温。
缓缓坠落的流沙像是薛惕生命的倒计时。
冻死还是活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妙衍握紧了剑，双眉紧锁。
她若撤去阵法，要想再找出凌降宵，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好不容易将其重伤，若不趁此彻底要了他的命，岂非功亏一篑。时间紧迫，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得太久——
不能再放任他了！
可他又恰好抓住了她的弱点，挟质威胁。
她进退两难。
隔着冰面，在闪动的微光中，薛惕望着妙衍。
流沙已淹没到他的小腿，双脚已没了知觉。他浑身的骨头早就冻僵了。若是这时凌降宵给他来上一拳，他恐怕会被直接打得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实在太冷了。
两世以来头一遭，他终于感受到了妙衍的恐怖之处。修真界传颂的妙衍的大名，他此刻确实切身体会到了。
他想起了之前在小立村时的场景。
妙衍在天上和那个假崇琰斗法，他在地上双腿疼得发麻，只能靠在树上无助地等。
那时的他在等，等妙衍去救他。
思绪一转，在一树梅秘境时，他扒在浮木上被山洪冲走，妙衍在空中和火龙斗法。
那时的他在等，等妙衍去救他。
在博山炉中，他挂在木桩上，妙衍在前方和青颜斗法。
那时的他在等，等妙衍去救他。
但这一次，他不能再等了。
他早就没在等了。在梵忘山，他想明白了，也同妙衍说清楚了。
还有什么好等的？
凌降宵要杀了他，恐怕是不能的——对方就在自己身边，不过咫尺。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妙衍也望着他。
她看见薛惕咳出的血凝结在他的胸口，猩红可怜。若不是被流沙捆着，他此刻恐怕连站都站不稳。
——血。
薛惕的血。
妙衍表情微动。
二人四目相接。
电光火石间，他们似乎同时都明白了什么。
薛惕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中闪着晶莹的光。
妙衍微微点头，目光坚定。
薛惕的双手被捆于身后，只勉强能动一指。
不过即使如此，对他来说也已足够。
他轻轻地，点了点那根唯一能动的手指。
先前被他抛洒于二十一处冰剑上的自己的血液，化作一颗颗血珠缓缓地飘浮了起来，融入了一旁的气流人形中，发出滋滋的汽声。
凌降宵已是重伤在身，无法再对妙衍进行什么反击。他虽听见了这不寻常的动静，却无法得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凭你也想暗算我？”他偏过脸，脸色难看极了。
“你还不了解我？”薛惕嗤笑一声，“我难道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吗？”
“这一世我散漫惯了，懒于修行，修为不高，打不过你也是自然……可你别忘了，我与妙衍，可是一心同体。”
他喘了两口气，声音越发嘶哑：“我懂她，她懂我，这便够了。”
话音刚落，两人的四周异象陡生——
仍是那深入骨髓的极寒，流沙坠落的速度不慢反快，凌降宵心底惊疑，脚下却突然涌起一股热流，随着攒动的流沙不断上升。
这哪里是热流——温度迅速上升，竟像铁水，更似岩浆，他原本被冰冻的身躯一下子化开，而后又被立刻烫得皮开肉绽，连骨头都几乎要被融化！
——就像那金乌的炽热留给他的痛感，到死都不会忘记！
凌降宵察觉到自己的下肢与下方逐渐熔融的沙子化在了一起！
他的表情终于碎裂，怒不可遏地咬牙骂道：“妙衍！你竟如此狠毒！”
妙衍置若罔闻，面色不改，右掌上方悬浮着一道红色的法阵跃动着火光。
先前剩下的那二十一个气流人形分立在她周身，已现出琉璃状，眉心镶着一点火焰般的赤红花钿，通体映着冰面阵法上的点点微光，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琉璃彩，绚烂之极。
薛惕遥遥望去，满目炫光，几乎要醉倒。听见凌降宵的叫骂，冷声啐道：“对付你，不折磨个千八百回，都算她仁慈！”
“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没事？”薛惕得意地道，“这沙子里融了我的血，正是我的血要烧死你！”
凌降宵的身躯逐渐融化下陷，他伸出半边还能活动的手，指尖再次化成细密的流沙准备逃走，但上方法阵的彻骨冰寒又将他逸出的流沙牢牢冻住。
妙衍长身玉立，踏于冰面的阵法上，一手持剑，一手持法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凌降宵。
“是冻死，还是烧死，你选一个吧。”
凌降宵阴恻恻地笑道：“那就要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原本捆住薛惕的流沙猛地收紧了力道！薛惕浑身的骨头受到剧烈挤压，五脏六腑都快要拧在一起，皮肉一下子绽开数道裂口，鲜血甫一流出又被冻住，面色又红又紫，已几乎无法呼吸！
微弱的“叮”声——妙衍腰间的滴漏一个翻转。
自他们踏入迷阵到现在，竟已过了一个时辰。
薛惕的意识几近模糊。
朦胧的视野中，数不清的剑光顿时如雨一般落下——
周身的压迫束缚顿时松开，流沙滑落，再也无法凝聚。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用尽浑身力气堪堪偏过头。
只见琉璃人形手拉着手形成一座透明的琉璃囚笼，而凌降宵的身体则被彻底融入其中。
妙衍挥去手上的红色法阵，琉璃笼迅速结冰，晶莹剔透的二十一道人形，皆张着那双虚无空洞的眼看向凌降宵。
凌降宵却是侧着头看着薛惕的方向，回望以黑暗。
妙衍心中莫名一跳，却抓不住那道奇怪的念头到底是什么。
她脱下法衣罩在薛惕身上，带他飞出了沙坑，而后右掌一握，冰面的法阵消失，下方的琉璃囚笼顷刻间碎成齑粉，只留下一堆琉璃沙。
尘归尘，土归土。
凌降宵的这具分身，再无复活的可能。这也意味着，他的本体，永远也收不回这两分力。
上一回在梵忘山只是浅浅地过了几招。凌降宵出手怪异，邪术众多，却不知此处的这一分身究竟实力几何，又是揣着怎样的意图出招。他这一手，似乎只是为了藏匿动向，并未露出杀意，她一时还看不出其用意，且先破了这迷雾再说。
对方的招式似乎都借沙尘而起，不若以气流御之——
妙衍左手双指并于面前吹出一口气，右手御剑掐诀，剑身飞至空中飞速旋转，随即一道劲风自妙衍脚下旋起，衣袍翻飞猎猎作响，气流化作一具透明的人形，如剑一般将烟尘生生劈开一道两丈宽的通路，而后直冲凌降宵而去！
那边厢，薛惕心中已有计较，与之同时御气而起，跃至空中画出一道阵法，双指关节在自己的剑身上叩响三声，那道阵法飞将出去，径直撞击二人头顶上方那道无形的屏障，只一下，已有数道黑色的裂痕显现出来。薛惕一鼓作气，挥起的剑光并那阵法如疾风骤雨，屏障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碎裂之声四起，顷刻之间，已被尽数击破！
妙衍一个飞身已至气流人形身旁，一虚一实，一左一右，各自提剑刺向凌降宵。凌降宵不闪不避，只打出一道掌风裹挟着数不清的砂砾打向两侧。气流人形好似被打散，下一刻却已恢复了形状，丝毫不受此招的影响。妙衍左手大袖一挥，法衣将砂砾尽数震落，右手毫不犹豫地刺向前方。凌降宵仍是不动，其被刺中的胸口竟突然化作流沙，分毫未伤！
妙衍一惊——他若是能化作流沙，岂非任何招式都伤不到他，又如何杀得了他！？
她欲收回剑却是纹丝不动，手上的力道似乎被源源不断地吸入了那片流沙中。一旁的气流人形一拳打将过去，气流将胸口处的流沙洞口越撑越大。妙衍眉头一紧，松了剑，手上飞速地掐了几道诀，剑身横在胸口剧烈颤抖起来，借那飞溅的流沙为细小的剑刃，打入凌降宵的躯体之中。
妙衍趁机收回了剑，正要再出招，凌降宵却陡然化作一捧沙子，彻底融入了这片茫茫无尽的黑色沙漠中。
这里的沙尘何止千万，如何才能找得到他？
二人一时陷入苦思。
薛惕低声道：“他将自己一分为二，定是将大部分法力都放在了本体上以制作弓箭，这里的这个分身不过是为了拖住我们罢了。故而既杀不了我们，又能借机耗费我们的时间。”
妙衍冷冷道：“不将这个杀了，他还能复活，我们却再无下一世了。”
——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此，妙衍重重一踏，身影眨眼间突飞至高空中，只听得口诀悠悠传来：“——霜天降，冰凌行！”
薛惕抬头望天，漆黑的天幕中，隐隐有一点——不，是数不清的光点闪烁。妙衍此招，是何用意？
他的睫毛上突然凝起一层薄霜。
再一看去，无数枚冰剑呼啸而落，卷起道道飞旋的寒气，如流星般狠狠插入地面！
妙衍伴雪而落。
她的睫毛与眉梢，也结了淡淡一层寒霜。
寒气在地面迅速扩散，同那片冰剑连接在一起，将下方的砂石死死地冻结，最终凝成了一片冰面。薛惕只觉周身越发冰冷，不禁打了个寒颤。一瞬间，他已明白了妙衍的意图。
妙衍抬起剑，剑身如同呼吸一般闪烁着光芒，地上的冰剑随之震动。道道裂痕似蛛网般在冰面上扩散开来，与冰剑共同组成了一张巨大的阵法。
妙衍提步一踏，脚下升起一道相同的小型阵法，只见她剑尖在阵法上点了七处，冰面上的阵法也亮起七处。她低喝一声，震人心魄的地鸣声自冰面下传来——
既然凌降宵化作流沙躲藏于这沙漠中，她干脆将沙漠尽数冻住，而后找出其真身！
一时间，连空气中都飘浮着细小的冰粒。
薛惕望着冰面，心里莫名地突突跳起来。
妙衍刚升了一阶，修为之高已不可同日而语。而她设下的阵法并剑阵，其威力也非同一般。若是以前世自己的修为，想来都不一定能逃过。
可阵仗已如此之大，眼下却并无什么反应。
着实奇怪。
就在这时，冰面中的一枚冰剑突然飞了出来。
妙衍见状，动了动手指操控冰剑复又飞回去。
下一刻，另一处冰剑又飞了出来。
——凌降宵终于受不住了么？
妙衍眉眼微动，右手一握，道了声“去”，一道气流人形披着寒霜握着那枚冰剑落了回去。
她念了数道诀，每一枚冰剑旁都生成了一道气流人形，共二十八个。
忽地，所有的冰剑都震动起来，将飞未飞，一旁的气流人形被震出道道波纹。
薛惕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眼神一刻不离地注视着前方。
眨眼间，一道道流沙从冰面的裂痕处逆流而上，在空中迅速汇聚成一条流沙巨蟒的形状。一道黑色的人影正站立其上，半边身体已被冻结——正是凌降宵！
薛惕提剑便上，另一手掐了数道诀，两指一挥，蓝色的火焰化作锁链自地面而起，将流沙巨蟒自下而上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妙衍飞身而去，剑锋直指凌降宵被冻住的半边胸口。巨蟒身子虽被缚，头部还能动作，只见它张开大嘴，露出尖锐的獠牙对准了妙衍。妙衍左掌一抬，下方的七个气流人形立刻拔出冰剑跃起，道道寒冰直插巨蟒头部，将其上下颚戳了个对穿；而后气流人形赤手空拳各自从七个方向，同妙衍一道齐齐朝凌降宵袭去！
妙衍足尖踏在巨蟒头部，剑锋距离凌降宵的胸口不过一寸；
周身七个气流人形，分别擒住其四肢，对方已是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
其下方被锁链束缚的巨蟒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尾部狂乱甩动，冰面的裂痕越来越多，而其余的冰剑已有松动之势。
薛惕拉过两道剑光，将十指悉数割破，而后将剑立于阵法中心 ，十指甩出数十滴血液纷纷落在其余的二十一枚冰剑上。那些冰剑周身寒气陡生，气流人形的内部结出了冰花，稳稳地控住冰剑不再松动。冰剑之下径自蹿出道道锁链，铺展于裂痕之中，巨蟒的动作渐小，再次被死死束缚。
不过眨眼间，妙衍的剑已刺入凌降宵被冻结的胸口！
谁料凌降宵另一边的手却突然抬起，瞬间打散七道气流人形，其五指扣入妙衍的右小臂，一个擒拿将妙衍拉了过来。
妙衍大惊，仰身旋转欲抽回右臂，却仿佛有千斤重一般动弹不得。随即起身左腿高抬踢向对方的颈部，凌降宵终于松手，妙衍趁机收回剑，旋腕反手斜向上劈过去。
凌降宵侧过头一避，右手飞快地捏了个诀，自巨蟒的背部忽地射过来数道流沙状的箭。妙衍立刻抬剑一一打下，猝不及防又来一袭。她一个点地仰面避开，翻过身跃至凌降宵头顶，自上而下袭将过去。
凌降宵侧身后退半步，自妙衍背后又将其反手擒住，抬腿踢向其后腰。妙衍肘部一弯向后防住，俯身后撤一步绕至凌降宵背后，本被擒住的那只手腕间一转反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已提剑横至凌降宵的咽喉。
妙衍面容冷肃，在其耳畔低声道：“你这分身留了几分力？”
凌降宵头颅微仰，毫无惧意，微笑道：“大约……两分吧。如今看来，合该再多留一分才是，不曾料到你会提升境界。失策、失策。”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冒出的巨蟒的尾巴突然将薛惕猛地击飞！
妙衍动也不动，只眼神侧瞄了一下，手上仍挟持着凌降宵。
“看来你不仅不了解他，更不了解我。”
她说着，手上更加用力，在凌降宵的脖子上划出现了一道血线，“你以为我会去救他？”
“杀了你，岂不更快。”
话音刚落，妙衍已割断了凌降宵的咽喉。
凌降宵颈侧血液喷溅，带着笑直直地倒了下去。
妙衍双指摇动，先前被打散的七个气流人形恢复形状，以身为剑在流沙巨蟒的躯体上斩出七道剑光，手起刀落，巨蟒已被切割成八段，化成砂石散落在地面。
薛惕反手以剑撑地，勉强将自己挺了起来，只觉背心剧痛，哇地喷出一口血。
他方才还奇怪，这凌降宵怎么如此轻易就被妙衍杀了，原是声东击西，将突破口放在了自己这里！
薛惕正要站起身，地面上一道流沙忽地袭来！
他一时无法，只得堪堪挪至冰剑之后躲避攻击。一旁的气流人形护在薛惕身前，聚气挡下了这一击。
妙衍回头看去，方才凌降宵的躯体已不见了踪影！她御剑而去想要砍断那流沙，却不料薛惕竟被直接卷起、沉入了冰面下方的砂石之中。
烟尘消散，薛惕和凌降宵皆了无踪迹。
冰面下方的砂石突然如雪崩般开始塌陷，结着寒霜的尘土粒粒滚落。妙衍低头望去，透明的冰面下，是一方深五丈有余的倒锥形沙坑。一道流沙正死死捆住薛惕立于坑底，一旁则是凌降宵。他仍是半边身子被冰冻，胸口上的血洞已经冻结，咽喉处的伤口黑红一片。
她到底还是没能一招要了他的命。
凌降宵嘶哑的声音悠悠传来：“妙衍，你的阵法实在厉害，我这两成的功力，竟破解不得。”说罢轻笑一声，又道：“只好委屈薛惕同我共处此地了。是冻死……还是被流沙活埋，就请真人你为我们选一个死法吧。”
薛惕咳出一口血沫，呼着白气抖着嘴唇冷笑道：“谁要和你死在一起，恶心！”脸上已没了血色，颧骨处甚至透出一丝黑紫。
尽管此处的流沙受到阵法的影响，滑落的速度已经很慢，但地下的寒冷正不断地抽走薛惕的体温。
缓缓坠落的流沙像是薛惕生命的倒计时。
冻死还是活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妙衍握紧了剑，双眉紧锁。
她若撤去阵法，要想再找出凌降宵，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好不容易将其重伤，若不趁此彻底要了他的命，岂非功亏一篑。时间紧迫，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得太久——
不能再放任他了！
可他又恰好抓住了她的弱点，挟质威胁。
她进退两难。
隔着冰面，在闪动的微光中，薛惕望着妙衍。
流沙已淹没到他的小腿，双脚已没了知觉。他浑身的骨头早就冻僵了。若是这时凌降宵给他来上一拳，他恐怕会被直接打得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实在太冷了。
两世以来头一遭，他终于感受到了妙衍的恐怖之处。修真界传颂的妙衍的大名，他此刻确实切身体会到了。
他想起了之前在小立村时的场景。
妙衍在天上和那个假崇琰斗法，他在地上双腿疼得发麻，只能靠在树上无助地等。
那时的他在等，等妙衍去救他。
思绪一转，在一树梅秘境时，他扒在浮木上被山洪冲走，妙衍在空中和火龙斗法。
那时的他在等，等妙衍去救他。
在博山炉中，他挂在木桩上，妙衍在前方和青颜斗法。
那时的他在等，等妙衍去救他。
但这一次，他不能再等了。
他早就没在等了。在梵忘山，他想明白了，也同妙衍说清楚了。
还有什么好等的？
凌降宵要杀了他，恐怕是不能的——对方就在自己身边，不过咫尺。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妙衍也望着他。
她看见薛惕咳出的血凝结在他的胸口，猩红可怜。若不是被流沙捆着，他此刻恐怕连站都站不稳。
——血。
薛惕的血。
妙衍表情微动。
二人四目相接。
电光火石间，他们似乎同时都明白了什么。
薛惕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中闪着晶莹的光。
妙衍微微点头，目光坚定。
薛惕的双手被捆于身后，只勉强能动一指。
不过即使如此，对他来说也已足够。
他轻轻地，点了点那根唯一能动的手指。
先前被他抛洒于二十一处冰剑上的自己的血液，化作一颗颗血珠缓缓地飘浮了起来，融入了一旁的气流人形中，发出滋滋的汽声。
凌降宵已是重伤在身，无法再对妙衍进行什么反击。他虽听见了这不寻常的动静，却无法得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凭你也想暗算我？”他偏过脸，脸色难看极了。
“你还不了解我？”薛惕嗤笑一声，“我难道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吗？”
“这一世我散漫惯了，懒于修行，修为不高，打不过你也是自然……可你别忘了，我与妙衍，可是一心同体。”
他喘了两口气，声音越发嘶哑：“我懂她，她懂我，这便够了。”
话音刚落，两人的四周异象陡生——
仍是那深入骨髓的极寒，流沙坠落的速度不慢反快，凌降宵心底惊疑，脚下却突然涌起一股热流，随着攒动的流沙不断上升。
这哪里是热流——温度迅速上升，竟像铁水，更似岩浆，他原本被冰冻的身躯一下子化开，而后又被立刻烫得皮开肉绽，连骨头都几乎要被融化！
——就像那金乌的炽热留给他的痛感，到死都不会忘记！
凌降宵察觉到自己的下肢与下方逐渐熔融的沙子化在了一起！
他的表情终于碎裂，怒不可遏地咬牙骂道：“妙衍！你竟如此狠毒！”
妙衍置若罔闻，面色不改，右掌上方悬浮着一道红色的法阵跃动着火光。
先前剩下的那二十一个气流人形分立在她周身，已现出琉璃状，眉心镶着一点火焰般的赤红花钿，通体映着冰面阵法上的点点微光，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琉璃彩，绚烂之极。
薛惕遥遥望去，满目炫光，几乎要醉倒。听见凌降宵的叫骂，冷声啐道：“对付你，不折磨个千八百回，都算她仁慈！”
“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没事？”薛惕得意地道，“这沙子里融了我的血，正是我的血要烧死你！”
凌降宵的身躯逐渐融化下陷，他伸出半边还能活动的手，指尖再次化成细密的流沙准备逃走，但上方法阵的彻骨冰寒又将他逸出的流沙牢牢冻住。
妙衍长身玉立，踏于冰面的阵法上，一手持剑，一手持法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凌降宵。
“是冻死，还是烧死，你选一个吧。”
凌降宵阴恻恻地笑道：“那就要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原本捆住薛惕的流沙猛地收紧了力道！薛惕浑身的骨头受到剧烈挤压，五脏六腑都快要拧在一起，皮肉一下子绽开数道裂口，鲜血甫一流出又被冻住，面色又红又紫，已几乎无法呼吸！
微弱的“叮”声——妙衍腰间的滴漏一个翻转。
自他们踏入迷阵到现在，竟已过了一个时辰。
薛惕的意识几近模糊。
朦胧的视野中，数不清的剑光顿时如雨一般落下——
周身的压迫束缚顿时松开，流沙滑落，再也无法凝聚。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用尽浑身力气堪堪偏过头。
只见琉璃人形手拉着手形成一座透明的琉璃囚笼，而凌降宵的身体则被彻底融入其中。
妙衍挥去手上的红色法阵，琉璃笼迅速结冰，晶莹剔透的二十一道人形，皆张着那双虚无空洞的眼看向凌降宵。
凌降宵却是侧着头看着薛惕的方向，回望以黑暗。
妙衍心中莫名一跳，却抓不住那道奇怪的念头到底是什么。
她脱下法衣罩在薛惕身上，带他飞出了沙坑，而后右掌一握，冰面的法阵消失，下方的琉璃囚笼顷刻间碎成齑粉，只留下一堆琉璃沙。
尘归尘，土归土。
凌降宵的这具分身，再无复活的可能。这也意味着，他的本体，永远也收不回这两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