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空气涌入鼻腔。
脸颊上似有粒粒冰霰飘过。
海上的所有人都极力睁大了眼，却仍连一丝光线也望不见。
明明金乌被射落不过半刻，世间竟已如冰冻了千年。
饶是他们有修为真气护体，也抵御不住刺骨的寒冷。
海面上渐渐亮起了大大小小明暗不一的光点。或是火折子，或是灯笼火把，又或是照明法术，但无论多少光亮聚合在一起，也只能堪堪照亮自己周身的方寸之地。
世间没有第二个太阳。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的冰粒，甚至已开始缓缓落雪。
人们温热的吐息一遇到寒气便迅速凝结飘散。
实在太冷了。
冷到连心都无力跳动，冷到连血都不再流转。
璇玉岛上的结界随着凌降宵的死亡同时破裂。卓天放早已力竭，宿霜霜和雍予沉在两侧搀扶着他，三人来到了妙衍和薛惕的身后。
黑暗侵蚀着他们的剪影，形成崎岖诡异的形状。
他们仍长久地伫立遥望着东方，沉默不语。
似乎连魂灵也被一同带走一般。
薛惕终于转过了身。
他点亮了一个火折子，眉睫上凝着薄霜。
他们看见那团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的眼中，似闪烁的流星。
妙衍没有回头。
她只轻声说了句话，呼出的寒气顷刻间消散而去。
“师弟重伤，劳驾二位带他回船上照顾，我与薛惕不回去了。”
宿霜霜想起了数日前妙衍在梵忘山说过的那番话。
她红了眼眶看向那挺拔坚韧的背影，哽咽道：“……好。”
卓天放挣扎起来，带着哭腔哀求：“……师姐、师姐！……你们不能……”
妙衍仍没有回头。
“问元山和柴师姐还要依仗你，回去好好休养。”
卓天放泪流满面，再不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三人转身离去。
自船上回望，岛的另一边，那几不可见的一豆火光周围尽是虎视眈眈的黑暗。
没有一艘船离去。
他们都在静静注视着，睁大了双眼见证着，哪怕泪如决堤也要抬起袖子擦干净双眼看清楚。
他们要用自己的眼，在这最黑暗的长夜中，迎接人间自己的光。
*
涌潮拍岸，浪如碎雪，兀自去留。
妙衍的衣袍下摆与鞋袜已被打湿。湿冷自脚踝攀附上她的皮肉骨髓，渗入她的经脉血流。
“你冷吗？”她侧过脸看向一旁的薛惕。
薛惕很是配合地抬手搓了搓胳膊，拧着五官埋怨道：“冷死了。”
妙衍浅浅动了下嘴角。
“不过嘛，也不赖。”薛惕拿着火折子走到凌降宵的尸体旁，消遣似地踢了一脚，接着道：“我上辈子坏事做绝，这辈子若能这么死去，还是同你一道，也算将功补过了。”
“只是心疼我那老娘，好不容易生个儿子，就这么没咯。”
薛惕走回妙衍身旁，注视着她的双眸。
灰色的瞳孔映着一团光、一个人。
他从未感到如此平静。
哪怕下一刻这天下就要毁灭，也与他无关了。
他的世界，就在自己眼前。
妙衍的声音似落雪，似水流，似入睡时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平稳安和。
“凌降宵曾问我，修道是为何。”
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她将无边黑暗纳入眼中，还以一点光芒。
“我若是再说什么大道理，此时听着反倒像是笑话。”
薛惕道：“梅忆愫前辈攻入天界擒杀邪神，不也最终死于天界、魂飞魄散？”
“是了，”妙衍点头，“道不是天之道，修道不是为天。”
“若无人间奉养，哪有天界之逍遥。”
薛惕笑了起来。
妙衍也望着他，郑重道：“我为人间，为了你，为了师门手足，为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
两两相望，静默无言。
薛惕拿着火折子的手早已冻僵，皮肤红紫。他将行将燃尽的火折子放在地面。
茫茫黑暗中，他们分别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出鞘声如江河破冻，冰凌下游。
“上一世你我互杀，不曾想这一世竟也是如此。”薛惕低笑道。
妙衍道：“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说罢也笑叹一声。
他们分别割破了对方右手的腕脉，又刺入了左胸口，炽热的心头血透过衣物滑落。
妙衍与薛惕的右手十指交握笼于胸前，拥抱在了一起。
唯一的火光熄灭了。
淡淡的梅香萦绕鼻尖，平静的心跳浮于耳畔。
“如此便足矣。”
“好。”
双方温热的吐息洒在各自的侧脸，自那不过方寸的肌肤开始，似温水一般沁润了四肢百骸。
粒粒光点从他们的血液中散逸出来，填满了两人的视线。他们恍若置身银河，所视皆是耀眼夺目的光明，半点黑暗杂质也无。
——也看不到自己和怀中的另一半。
*
璇玉岛上消失了两个人，亮起了一盏灯。
那盏灯就静静地置在地上，光线明亮却又微弱。
它能被海上的所有人都看见，却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照亮整个世间。
天地之间仍是一片黑暗。
红映桃泣道：“为何是这样？他们……他们明明已经牺牲了自己！”
卓天放正躺在红映桃的腿上，忍着浑身剧痛坐了起来。
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疑问。他们已经失去了妙衍和薛惕，为何换不回这最后的光明？
那灯……为何没有照亮世间？他二人是元象子和道侣炼制的灯盏所化，如今恢复成灯盏，却未能如愿。
卓天放面色苍白，身形大震，猛地跌坐下去。
——“因为已没有能持灯的人！”他喃喃道。
那灯盏毕竟是法器，若无人使用，与寻常的灯又有何异！？
可如此一来，妙衍与薛惕岂非白白牺牲！？
红映桃忍不住哭喊：“谁能持灯？”
雍予沉立刻又飞身过去，然而离那灯尚有几丈的距离，却陡然停住，反身折了回来。
宿霜霜皱眉道：“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雍予沉面色凝重，拿了一旁一个小弟子的火把朝灯盏掷了过去。
那火把在灯盏之上映出了一道巨大可怖的影子，下一刻火光突然被其吞噬，棍子掉落在地。
众人看清了那黑影的形状，有几人甚至被吓得尖叫起来。
原是凌降宵的尸体化作黑烟，飘至灯盏的上方凝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眼眶中嵌着一颗黑漆漆的眼珠，不规则地上下左右转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灯盏的光芒。
灯盏的光线飘摇不定，越发羸弱。
红映桃浑身僵硬，泪水在脸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
她已哭不出来了。
正在这时，她遥遥地听见了一道铃音——一道来自问元山的铃音。
她抖着嘴唇在卓天放耳边嗫嚅道：“……那边问妙衍真人与薛公子，是否已牺牲了？”
卓天放双目猩红，“告诉她吧……再问问师姐，问元山可还安好？”
红映桃摇了消息过去，却迟迟没有回音。
而后兀地传来了一道铃音——
“……萤月教正在围攻问元山山门。”
*
柴玉澄久久矗立于问善峰之上，发丝被晨风吹乱，眼底映着远方青灰的烟云。
太阳即将升起。
自妙衍和薛惕走后，她便一直站在这里，远远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其他各州各派之事她都已协调安排好，薛情委托她发放的部分物资也早已联络各派分配好。
裁风堂来的小弟子正在她身后不远处，等待她的指令。
柴玉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与薛情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白费功夫”，这些物资不会等到它们的“不时之需”。她眼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与等待，相信妙衍他们的力量，等待他们的平安归来。
但这一切在她看见太阳抖落的那一瞬间，悉数粉碎破灭。
四海八荒瞬间死寂，万物齐喑。
柴玉澄心中大恸，生生将泪水咽了回去。
她那师妹同其道侣，到底还是要牺牲了。
可她无暇伤心。
柴玉澄点起一个火折子，对身后的裁风堂弟子吩咐道：“劳你立刻传讯其他各派及薛掌柜处，谨防萤月教残余势力反扑。各派需在山门处严防死守，依照之前所言有序给百姓们发放物资，仔细甄别其中的贼人，千万小心。”
裁风堂弟子记下了，又小声问道：“柴真人……不问一问妙衍真人的情况么？”
柴玉澄身形微动甫又站稳，语气坚定：“我为她守好问元山，便足够。”
说罢携裁风堂弟子向问元山山门处飞去。
裁风堂弟子不忍，到底还是擅自作主悄悄问了璇玉岛的情况。
山门处已有将近百名弟子等候在此，他们以法术点亮了山道两旁的灯盏，见柴玉澄来了，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柴玉澄朝他们点头道：“我在此处同诸位共守问元山，救助百姓，尽可安心。”
话音刚落，远处的山脚下便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不会是普通百姓，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快。
除非——来人早已潜伏多时，只待金乌射落之后一齐出动。
想起红映桃的提醒，柴玉澄心中一凛。
暗无天际的黑夜中，众人遥遥望见了一点点幽绿的萤火飘飞不定，似索命的厉鬼张牙舞爪，要将一切活物啃噬殆尽。
“大家小心。”柴玉澄低声提醒。
众人皆摆好了架势，取出符纸、法器，浑身紧绷，没有丝毫懈怠。
隐隐有一大群人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伴着萤光朝山门处迅速冲了过来——
密密麻麻的萤火虫一齐涌上，如蝗虫过境般遮天蔽幕，竟将山门处映得一片惨绿！
柴玉澄大惊，不曾想到竟会有如此多的敌人。高声道：“剑阵！”只见周围其他弟子齐齐将剑抛至空中，念起剑诀。柴玉澄在最前方长剑一挥，剑气霹雳锐不可当，身后的近百把剑同她的剑一道组成一张巨型剑阵，将两侧的树木、泥土等悉数震飞，直直撞上那一大片萤火虫。
却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如惊雷炸天，大半萤火虫已被这剑气消灭，但仍有上百只苟延残喘。
柴玉澄操控那剑阵分散飞起，绕过了萤火虫，直冲其后方的萤月教徒袭去。自己则右脚重重一踏，又将方才轰散的尘烟细土震起，呼吸间打出百十道剑光，而后右掌一挥、一握、一推，那烟先是聚拢成团、后又扩散开去，细小颗粒飞快地颤动，如烧铁一般发出红光。
柴玉澄摊开右掌，自掌心向那烟团轻轻吹出一口气，登时如蒲公英一般飞散出去，无数细小沙砾似火药，甫一碰到萤火虫便立刻爆炸，若非此情此景，倒像是过年时的烟花，绚烂至极。
“剑阵！刺！”
柴玉澄一声令下，其他弟子纷纷空手御剑。只听得不远处“噗”“噗”数声皆是剑刺入人体的声音，接着便是重重的倒地声纷纷而起，来人连惨叫都未喊出口便立刻暴毙。
其中一人躲过了剑阵，已快要跑至柴玉澄的面前。柴玉澄飞身过去一剑刺入其锁骨将他钉在地上，狠狠踩住其胸口，厉声喝问：“凌降宵派了多少人来问元山？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只是前哨吧！”
那人脸色煞白，阴测测地笑道：“柴真人果然聪明，你猜那山脚下，正有多少人赶来？”
柴玉澄手起刀落抹了他的脖子，心中却愈发不安。
掌门虽殒落，但山门大阵是靠问元山绵延百里山脉中的天地灵气滋养，又有隐藏其中的多处阵眼支撑，就连她自己或妙衍都不知道所有的阵眼在何处，因此山门大阵绝不会破。
凌降宵应当知道山门大阵之坚固，怎会如此蠢笨，意图堆尸破阵？
——可若凌降宵本就不打算冲破山门呢？
柴玉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依方才那人所说，萤月教来的人应当不少。可为何眼下潜伏在此的，只有这几十人？
她怔愣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冲山下的百姓去了！
前几日她已向山下附近的村民通知过，若是遇到了类似日食天黑的情况，莫要慌张，只管来问元山避难，他们会发放物资保他们平安。所以此时，应当有一大批村民正在往问元山赶来。
萤月教的目标便是他们！
她刚想前往山下村庄，却又止住了脚步。
她不知道萤月教到底来了多少人攻袭问元山。依照红映桃的消息，恐怕凌降宵将教中大部分的残余势力都布置在了问元山周边；而先前修真界各派在各地围剿的教徒只是一小部分，目的就是掩盖这一股专门对付问元山的力量。
萤月教潜藏之深、凌降宵心机之险恶可见一斑。其教徒若是混在村民百姓中，同其他人一道浑水摸鱼进了问元山避难，那可如何了得？
可教徒隐藏之深，他们又该如何分辨来人究竟是无辜的村民，还是凶恶的教徒？
她若就这么轻易去山下村中，焉知不是萤月教调虎离山，山门处遭袭又该如何？
竟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她犹豫不得。
问元山的弟子，绝不会轻易被突破。
柴玉澄转身点了五个弟子上前，对其他人道：“我们下山去村中看看情况，你们在此把守。没有我的允许，绝不可打开山门。”说罢同另外几人一道飞身前往村中。
正如她料想的那样，遥遥望见一大批村民正成群结队、拖家带口，青壮男子在最外圈举着火把护卫，带着自家父母妻子往问元山缓慢行进。他们大部分都已穿上了棉衣，但几乎所有人的棉衣都是破破烂烂，有的还在掉絮；一些孩子穿的甚至说不上是棉衣，只胡乱套了两件稍微厚实点的袄子以御寒，脚上的草鞋破烂松垮，连双像样的棉鞋都没有。
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数条黑影，他们靠近人群抽刀便砍，几个青年没有提防瞬间倒地，人群顿时慌乱四散逃开。
六人见状立刻冲了上去，将那些萤月教徒悉数击杀，总共不过二十几人。
柴玉澄等人将村民的队伍重新整理好，柔声道：“我们都是问元山的人，怕大家路上遇到困难，这便来接了，千万紧跟我们。”说罢她解下身上的法衣披到一衣着单薄、哭泣不止的老妪身上，安抚道：“我问元山会安葬这些人，老婆婆且放宽心，勿要伤了身子。”
老妪泣道：“眼看稻子就快收了，可这一下全冻死了，官府的税可怎么交哇……”
柴玉澄道：“莫慌，问元山有米有粮种，尽数分给你们。”
她朝另几人使了个眼色，提醒他们注意分辨方才混乱时是否有萤月教徒混入其中。其他几人皆摇摇头，不曾发现。
周边的村民还有很多，这只是第一批。柴玉澄命一名弟子带他们回山门，其他人随她继续去山下巡视，若有避难的村民便接到山门处。又通过玉牌传讯给山门处的弟子，提醒他们仔细辨别后再让村民通行。
柴玉澄飞入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方的大片村落。
悠长的山道两侧点满了灯，似一条天河接引着无辜的百姓。村庄外、山道上，有火光星星点点缓慢行进。其间人群汇聚，前前后后已有数百人。
如此狭长的队伍若是遇到意外情况，恐怕极难维持秩序。她便通过玉牌又唤来了山内数十名弟子护送村民，将队伍分割为十几人一组，前后间隔三丈以上，继续向前。
萤月教既潜伏在山林中，她不如主动出击，将他们找出。
又有数十名弟子从山内飞出，依照柴玉澄的指示，先在山道两旁各三十里的范围内搜寻可疑痕迹。
忽地，刀兵声起，萤光陡现！
林中忽地窜出一大群教徒与问元山弟子打斗起来；而那村民队伍中，竟也有数个萤月教徒伪装，他们里应外合，胡乱砍杀。更有数不清的萤火虫飘飞至村民队伍中炸开，周围护卫的问元山弟子根本来不及击杀，已有多个村民伤亡，人们顿时乱作一团，拼命朝山门跑去。
山门若开，必会有萤月教徒趁乱混入，且萤火虫也会飞入；可若不开，就会有更多村民伤亡。
柴玉澄飞出数道符纸分列山道两旁，念动口诀，升起两道屏障，将萤火虫挡在了屏障之外。其他弟子见状抓紧时间整理队伍，加快速度往山门行去。
萤火虫数量极多，屏障被一群又一群的虫子爆炸打得几乎快要碎裂，已撑不了许久，甚至有萤火虫从缝隙中钻了进去袭向人群。村民们见状愈发慌乱，方才整理好的队伍再次混乱，不少老人和孩子被冲撞得摔倒在地遭到踩踏，惨叫声此起彼伏。
林中潜伏的教徒数量远远超出柴玉澄的预期，已有数个与之对战的弟子负伤倒地。
问元山弟子此前已有不少前往各州协助当地门派追击萤月教徒，山门内留存的弟子不多，更有一些是新入门弟子并无战力。若是只有敌人，他们只管放开手脚出招便是。可村民混杂其中，既是萤月教徒的靶子又是护盾，若要打起来，刀剑无眼，不得不考虑是否会误伤村民，投鼠忌器。
柴玉澄再次望向山门——
不若打开，就算混入几个教徒，瓮中捉鳖便是，总好过村民们被误伤！
她正要下令，下方的景致却陡然一变。
无数青面赤发的恶鬼、挂着皮肉的骷髅、挥舞大棒的精怪源源不断地从土地中爬了出来，抓到人腿便扒上去。
村民们几乎都被吓晕了过去，没晕的跑得更快。萤火虫调转了方向，萤月教徒也改换了敌人，通通攻向那些精魂鬼怪。
柴玉澄一惊，身后一道男声凛然响起：
“柴真人，好久不见。”
——竟是慈诤！
脸颊上似有粒粒冰霰飘过。
海上的所有人都极力睁大了眼，却仍连一丝光线也望不见。
明明金乌被射落不过半刻，世间竟已如冰冻了千年。
饶是他们有修为真气护体，也抵御不住刺骨的寒冷。
海面上渐渐亮起了大大小小明暗不一的光点。或是火折子，或是灯笼火把，又或是照明法术，但无论多少光亮聚合在一起，也只能堪堪照亮自己周身的方寸之地。
世间没有第二个太阳。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的冰粒，甚至已开始缓缓落雪。
人们温热的吐息一遇到寒气便迅速凝结飘散。
实在太冷了。
冷到连心都无力跳动，冷到连血都不再流转。
璇玉岛上的结界随着凌降宵的死亡同时破裂。卓天放早已力竭，宿霜霜和雍予沉在两侧搀扶着他，三人来到了妙衍和薛惕的身后。
黑暗侵蚀着他们的剪影，形成崎岖诡异的形状。
他们仍长久地伫立遥望着东方，沉默不语。
似乎连魂灵也被一同带走一般。
薛惕终于转过了身。
他点亮了一个火折子，眉睫上凝着薄霜。
他们看见那团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的眼中，似闪烁的流星。
妙衍没有回头。
她只轻声说了句话，呼出的寒气顷刻间消散而去。
“师弟重伤，劳驾二位带他回船上照顾，我与薛惕不回去了。”
宿霜霜想起了数日前妙衍在梵忘山说过的那番话。
她红了眼眶看向那挺拔坚韧的背影，哽咽道：“……好。”
卓天放挣扎起来，带着哭腔哀求：“……师姐、师姐！……你们不能……”
妙衍仍没有回头。
“问元山和柴师姐还要依仗你，回去好好休养。”
卓天放泪流满面，再不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三人转身离去。
自船上回望，岛的另一边，那几不可见的一豆火光周围尽是虎视眈眈的黑暗。
没有一艘船离去。
他们都在静静注视着，睁大了双眼见证着，哪怕泪如决堤也要抬起袖子擦干净双眼看清楚。
他们要用自己的眼，在这最黑暗的长夜中，迎接人间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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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潮拍岸，浪如碎雪，兀自去留。
妙衍的衣袍下摆与鞋袜已被打湿。湿冷自脚踝攀附上她的皮肉骨髓，渗入她的经脉血流。
“你冷吗？”她侧过脸看向一旁的薛惕。
薛惕很是配合地抬手搓了搓胳膊，拧着五官埋怨道：“冷死了。”
妙衍浅浅动了下嘴角。
“不过嘛，也不赖。”薛惕拿着火折子走到凌降宵的尸体旁，消遣似地踢了一脚，接着道：“我上辈子坏事做绝，这辈子若能这么死去，还是同你一道，也算将功补过了。”
“只是心疼我那老娘，好不容易生个儿子，就这么没咯。”
薛惕走回妙衍身旁，注视着她的双眸。
灰色的瞳孔映着一团光、一个人。
他从未感到如此平静。
哪怕下一刻这天下就要毁灭，也与他无关了。
他的世界，就在自己眼前。
妙衍的声音似落雪，似水流，似入睡时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平稳安和。
“凌降宵曾问我，修道是为何。”
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她将无边黑暗纳入眼中，还以一点光芒。
“我若是再说什么大道理，此时听着反倒像是笑话。”
薛惕道：“梅忆愫前辈攻入天界擒杀邪神，不也最终死于天界、魂飞魄散？”
“是了，”妙衍点头，“道不是天之道，修道不是为天。”
“若无人间奉养，哪有天界之逍遥。”
薛惕笑了起来。
妙衍也望着他，郑重道：“我为人间，为了你，为了师门手足，为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
两两相望，静默无言。
薛惕拿着火折子的手早已冻僵，皮肤红紫。他将行将燃尽的火折子放在地面。
茫茫黑暗中，他们分别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出鞘声如江河破冻，冰凌下游。
“上一世你我互杀，不曾想这一世竟也是如此。”薛惕低笑道。
妙衍道：“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说罢也笑叹一声。
他们分别割破了对方右手的腕脉，又刺入了左胸口，炽热的心头血透过衣物滑落。
妙衍与薛惕的右手十指交握笼于胸前，拥抱在了一起。
唯一的火光熄灭了。
淡淡的梅香萦绕鼻尖，平静的心跳浮于耳畔。
“如此便足矣。”
“好。”
双方温热的吐息洒在各自的侧脸，自那不过方寸的肌肤开始，似温水一般沁润了四肢百骸。
粒粒光点从他们的血液中散逸出来，填满了两人的视线。他们恍若置身银河，所视皆是耀眼夺目的光明，半点黑暗杂质也无。
——也看不到自己和怀中的另一半。
*
璇玉岛上消失了两个人，亮起了一盏灯。
那盏灯就静静地置在地上，光线明亮却又微弱。
它能被海上的所有人都看见，却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照亮整个世间。
天地之间仍是一片黑暗。
红映桃泣道：“为何是这样？他们……他们明明已经牺牲了自己！”
卓天放正躺在红映桃的腿上，忍着浑身剧痛坐了起来。
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疑问。他们已经失去了妙衍和薛惕，为何换不回这最后的光明？
那灯……为何没有照亮世间？他二人是元象子和道侣炼制的灯盏所化，如今恢复成灯盏，却未能如愿。
卓天放面色苍白，身形大震，猛地跌坐下去。
——“因为已没有能持灯的人！”他喃喃道。
那灯盏毕竟是法器，若无人使用，与寻常的灯又有何异！？
可如此一来，妙衍与薛惕岂非白白牺牲！？
红映桃忍不住哭喊：“谁能持灯？”
雍予沉立刻又飞身过去，然而离那灯尚有几丈的距离，却陡然停住，反身折了回来。
宿霜霜皱眉道：“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雍予沉面色凝重，拿了一旁一个小弟子的火把朝灯盏掷了过去。
那火把在灯盏之上映出了一道巨大可怖的影子，下一刻火光突然被其吞噬，棍子掉落在地。
众人看清了那黑影的形状，有几人甚至被吓得尖叫起来。
原是凌降宵的尸体化作黑烟，飘至灯盏的上方凝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眼眶中嵌着一颗黑漆漆的眼珠，不规则地上下左右转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灯盏的光芒。
灯盏的光线飘摇不定，越发羸弱。
红映桃浑身僵硬，泪水在脸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
她已哭不出来了。
正在这时，她遥遥地听见了一道铃音——一道来自问元山的铃音。
她抖着嘴唇在卓天放耳边嗫嚅道：“……那边问妙衍真人与薛公子，是否已牺牲了？”
卓天放双目猩红，“告诉她吧……再问问师姐，问元山可还安好？”
红映桃摇了消息过去，却迟迟没有回音。
而后兀地传来了一道铃音——
“……萤月教正在围攻问元山山门。”
*
柴玉澄久久矗立于问善峰之上，发丝被晨风吹乱，眼底映着远方青灰的烟云。
太阳即将升起。
自妙衍和薛惕走后，她便一直站在这里，远远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其他各州各派之事她都已协调安排好，薛情委托她发放的部分物资也早已联络各派分配好。
裁风堂来的小弟子正在她身后不远处，等待她的指令。
柴玉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与薛情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白费功夫”，这些物资不会等到它们的“不时之需”。她眼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与等待，相信妙衍他们的力量，等待他们的平安归来。
但这一切在她看见太阳抖落的那一瞬间，悉数粉碎破灭。
四海八荒瞬间死寂，万物齐喑。
柴玉澄心中大恸，生生将泪水咽了回去。
她那师妹同其道侣，到底还是要牺牲了。
可她无暇伤心。
柴玉澄点起一个火折子，对身后的裁风堂弟子吩咐道：“劳你立刻传讯其他各派及薛掌柜处，谨防萤月教残余势力反扑。各派需在山门处严防死守，依照之前所言有序给百姓们发放物资，仔细甄别其中的贼人，千万小心。”
裁风堂弟子记下了，又小声问道：“柴真人……不问一问妙衍真人的情况么？”
柴玉澄身形微动甫又站稳，语气坚定：“我为她守好问元山，便足够。”
说罢携裁风堂弟子向问元山山门处飞去。
裁风堂弟子不忍，到底还是擅自作主悄悄问了璇玉岛的情况。
山门处已有将近百名弟子等候在此，他们以法术点亮了山道两旁的灯盏，见柴玉澄来了，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柴玉澄朝他们点头道：“我在此处同诸位共守问元山，救助百姓，尽可安心。”
话音刚落，远处的山脚下便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不会是普通百姓，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快。
除非——来人早已潜伏多时，只待金乌射落之后一齐出动。
想起红映桃的提醒，柴玉澄心中一凛。
暗无天际的黑夜中，众人遥遥望见了一点点幽绿的萤火飘飞不定，似索命的厉鬼张牙舞爪，要将一切活物啃噬殆尽。
“大家小心。”柴玉澄低声提醒。
众人皆摆好了架势，取出符纸、法器，浑身紧绷，没有丝毫懈怠。
隐隐有一大群人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伴着萤光朝山门处迅速冲了过来——
密密麻麻的萤火虫一齐涌上，如蝗虫过境般遮天蔽幕，竟将山门处映得一片惨绿！
柴玉澄大惊，不曾想到竟会有如此多的敌人。高声道：“剑阵！”只见周围其他弟子齐齐将剑抛至空中，念起剑诀。柴玉澄在最前方长剑一挥，剑气霹雳锐不可当，身后的近百把剑同她的剑一道组成一张巨型剑阵，将两侧的树木、泥土等悉数震飞，直直撞上那一大片萤火虫。
却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如惊雷炸天，大半萤火虫已被这剑气消灭，但仍有上百只苟延残喘。
柴玉澄操控那剑阵分散飞起，绕过了萤火虫，直冲其后方的萤月教徒袭去。自己则右脚重重一踏，又将方才轰散的尘烟细土震起，呼吸间打出百十道剑光，而后右掌一挥、一握、一推，那烟先是聚拢成团、后又扩散开去，细小颗粒飞快地颤动，如烧铁一般发出红光。
柴玉澄摊开右掌，自掌心向那烟团轻轻吹出一口气，登时如蒲公英一般飞散出去，无数细小沙砾似火药，甫一碰到萤火虫便立刻爆炸，若非此情此景，倒像是过年时的烟花，绚烂至极。
“剑阵！刺！”
柴玉澄一声令下，其他弟子纷纷空手御剑。只听得不远处“噗”“噗”数声皆是剑刺入人体的声音，接着便是重重的倒地声纷纷而起，来人连惨叫都未喊出口便立刻暴毙。
其中一人躲过了剑阵，已快要跑至柴玉澄的面前。柴玉澄飞身过去一剑刺入其锁骨将他钉在地上，狠狠踩住其胸口，厉声喝问：“凌降宵派了多少人来问元山？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只是前哨吧！”
那人脸色煞白，阴测测地笑道：“柴真人果然聪明，你猜那山脚下，正有多少人赶来？”
柴玉澄手起刀落抹了他的脖子，心中却愈发不安。
掌门虽殒落，但山门大阵是靠问元山绵延百里山脉中的天地灵气滋养，又有隐藏其中的多处阵眼支撑，就连她自己或妙衍都不知道所有的阵眼在何处，因此山门大阵绝不会破。
凌降宵应当知道山门大阵之坚固，怎会如此蠢笨，意图堆尸破阵？
——可若凌降宵本就不打算冲破山门呢？
柴玉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依方才那人所说，萤月教来的人应当不少。可为何眼下潜伏在此的，只有这几十人？
她怔愣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冲山下的百姓去了！
前几日她已向山下附近的村民通知过，若是遇到了类似日食天黑的情况，莫要慌张，只管来问元山避难，他们会发放物资保他们平安。所以此时，应当有一大批村民正在往问元山赶来。
萤月教的目标便是他们！
她刚想前往山下村庄，却又止住了脚步。
她不知道萤月教到底来了多少人攻袭问元山。依照红映桃的消息，恐怕凌降宵将教中大部分的残余势力都布置在了问元山周边；而先前修真界各派在各地围剿的教徒只是一小部分，目的就是掩盖这一股专门对付问元山的力量。
萤月教潜藏之深、凌降宵心机之险恶可见一斑。其教徒若是混在村民百姓中，同其他人一道浑水摸鱼进了问元山避难，那可如何了得？
可教徒隐藏之深，他们又该如何分辨来人究竟是无辜的村民，还是凶恶的教徒？
她若就这么轻易去山下村中，焉知不是萤月教调虎离山，山门处遭袭又该如何？
竟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她犹豫不得。
问元山的弟子，绝不会轻易被突破。
柴玉澄转身点了五个弟子上前，对其他人道：“我们下山去村中看看情况，你们在此把守。没有我的允许，绝不可打开山门。”说罢同另外几人一道飞身前往村中。
正如她料想的那样，遥遥望见一大批村民正成群结队、拖家带口，青壮男子在最外圈举着火把护卫，带着自家父母妻子往问元山缓慢行进。他们大部分都已穿上了棉衣，但几乎所有人的棉衣都是破破烂烂，有的还在掉絮；一些孩子穿的甚至说不上是棉衣，只胡乱套了两件稍微厚实点的袄子以御寒，脚上的草鞋破烂松垮，连双像样的棉鞋都没有。
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数条黑影，他们靠近人群抽刀便砍，几个青年没有提防瞬间倒地，人群顿时慌乱四散逃开。
六人见状立刻冲了上去，将那些萤月教徒悉数击杀，总共不过二十几人。
柴玉澄等人将村民的队伍重新整理好，柔声道：“我们都是问元山的人，怕大家路上遇到困难，这便来接了，千万紧跟我们。”说罢她解下身上的法衣披到一衣着单薄、哭泣不止的老妪身上，安抚道：“我问元山会安葬这些人，老婆婆且放宽心，勿要伤了身子。”
老妪泣道：“眼看稻子就快收了，可这一下全冻死了，官府的税可怎么交哇……”
柴玉澄道：“莫慌，问元山有米有粮种，尽数分给你们。”
她朝另几人使了个眼色，提醒他们注意分辨方才混乱时是否有萤月教徒混入其中。其他几人皆摇摇头，不曾发现。
周边的村民还有很多，这只是第一批。柴玉澄命一名弟子带他们回山门，其他人随她继续去山下巡视，若有避难的村民便接到山门处。又通过玉牌传讯给山门处的弟子，提醒他们仔细辨别后再让村民通行。
柴玉澄飞入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方的大片村落。
悠长的山道两侧点满了灯，似一条天河接引着无辜的百姓。村庄外、山道上，有火光星星点点缓慢行进。其间人群汇聚，前前后后已有数百人。
如此狭长的队伍若是遇到意外情况，恐怕极难维持秩序。她便通过玉牌又唤来了山内数十名弟子护送村民，将队伍分割为十几人一组，前后间隔三丈以上，继续向前。
萤月教既潜伏在山林中，她不如主动出击，将他们找出。
又有数十名弟子从山内飞出，依照柴玉澄的指示，先在山道两旁各三十里的范围内搜寻可疑痕迹。
忽地，刀兵声起，萤光陡现！
林中忽地窜出一大群教徒与问元山弟子打斗起来；而那村民队伍中，竟也有数个萤月教徒伪装，他们里应外合，胡乱砍杀。更有数不清的萤火虫飘飞至村民队伍中炸开，周围护卫的问元山弟子根本来不及击杀，已有多个村民伤亡，人们顿时乱作一团，拼命朝山门跑去。
山门若开，必会有萤月教徒趁乱混入，且萤火虫也会飞入；可若不开，就会有更多村民伤亡。
柴玉澄飞出数道符纸分列山道两旁，念动口诀，升起两道屏障，将萤火虫挡在了屏障之外。其他弟子见状抓紧时间整理队伍，加快速度往山门行去。
萤火虫数量极多，屏障被一群又一群的虫子爆炸打得几乎快要碎裂，已撑不了许久，甚至有萤火虫从缝隙中钻了进去袭向人群。村民们见状愈发慌乱，方才整理好的队伍再次混乱，不少老人和孩子被冲撞得摔倒在地遭到踩踏，惨叫声此起彼伏。
林中潜伏的教徒数量远远超出柴玉澄的预期，已有数个与之对战的弟子负伤倒地。
问元山弟子此前已有不少前往各州协助当地门派追击萤月教徒，山门内留存的弟子不多，更有一些是新入门弟子并无战力。若是只有敌人，他们只管放开手脚出招便是。可村民混杂其中，既是萤月教徒的靶子又是护盾，若要打起来，刀剑无眼，不得不考虑是否会误伤村民，投鼠忌器。
柴玉澄再次望向山门——
不若打开，就算混入几个教徒，瓮中捉鳖便是，总好过村民们被误伤！
她正要下令，下方的景致却陡然一变。
无数青面赤发的恶鬼、挂着皮肉的骷髅、挥舞大棒的精怪源源不断地从土地中爬了出来，抓到人腿便扒上去。
村民们几乎都被吓晕了过去，没晕的跑得更快。萤火虫调转了方向，萤月教徒也改换了敌人，通通攻向那些精魂鬼怪。
柴玉澄一惊，身后一道男声凛然响起：
“柴真人，好久不见。”
——竟是慈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