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站在桥头,静静看着奈河里扑腾的君莫舞。

    河水中央,铜蛇铁狗都围了过来,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坠河的鬼魂,冷不丁就扑上去咬一口。君莫舞懂水性,但也架不住这样密集的攻击,只见她左挡右避,闪躲得好不狼狈。

    不多时,河中的鬼哭声忽然一静。

    沉寂的腥风盘旋着,渐渐升起,很快水波里显出无数个小小水涡。那些水涡打着旋儿,像陀螺一样加速转起来,越来越快。平平的河面,顿时像沸水一样滚动起来,河中的生灵也跟汤圆一样剧烈浮沉,一个浪头扑来,魂魄与蛇狗统统不见了。

    ……

    乱流过后,奈河的河面足足宽了一倍,漫过了两岸水鬼居所。

    孟婆目视前方,望着流水汤汤,浩浩荡荡向西流去,不由得轻轻叹道:“奈河别名‘光阴’,古人曾叹,逝者如斯……”

    伤感没有持续多久,她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孟婆转向身后,端详着仪容严整、与自己装扮相同的秦白玉,片刻后,露出满意的笑意:“这一次,君莫舞会带孕重生,你的孩儿不仅能平安出生,还将享尽荣华富贵。”

    秦白玉肃穆的神情有些松动,向孟婆微微颔首。

    后者继续说道:“我已经替你讨还了公道。你决定要在这里等凌将军?”

    秦白玉眼里没有迟疑和茫然,铿锵说道:“我等将军来,指引他去寻自己的义子。”

    其实,秦白玉出了凌介梦境后,孟婆便将牛头鬼送来的鬼胎送还,承诺秦白玉可以将它永远留在身边。可不曾想,秦白玉却拒绝了。

    她为孩子求了个再世为人的机会,说,这孩子和将军有缘,想让凌将军因为善念得个好报:“既然紫垣星梭能织出因缘线,成为轮回转世所遵循的因果律,那么我愿倾尽所有,为他们续上前缘!”

    孟婆再次确认:“再无憾事?”

    “……还要亲耳听他说,为什么斩杀鬼使。”

    其实,见到凌将军将君莫舞护在怀里的那一幕,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将军,何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呢?

    ————

    鬼哭又起,奈河恢复了风平浪静。

    风浪卸去了君莫舞全部的力气,她躺在水波里不再挣扎了。

    孟婆无声念了句咒。河底生出了柔软的绿色长草,一缕缕缠上君莫舞,裹着她逆流而上。

    在水草指引下,君莫舞东行而去,经过阎罗殿下的一脉支流时,光阴抹去了她与阎君的约定。

    漂流了一百多里,就见到一大片芦苇沼泽。

    那里天地漆黑如子夜,唯有浮着引魂莲灯的大小水泊,静静闪着幽艳的微光。

    前几日是中元,人间有节俗,号称“七月半,鬼上岸,放河灯,祭神来”,这天晚上家家户户都会放灯,照亮先人去往阴间的道路。

    无数条幽魂涉水西去,无声无息、路过这具水草缠缚的幽魂。

    但倘若有人不知自己已死,身体也跟来冥河,待魂魄与身体在河边分离,魂魄绕着搁浅的尸体徘徊悲鸣,最终西流去,水草就会争先恐后进入尸体的孔窍……

    不多久,君莫舞便会在水泊旁醒来,带着崭新的皮囊,重活一世。

    ————

    浮在空中的紫垣星梭,又化作一束紫帛。

    孟婆睁开眼,“她要醒了。”

    秦白玉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那我孩儿?”

    “切记!你若再次沾染因果,就不能跳开生死轮回,生生世世被无形的丝线牵着,一举一动,皆不能自主。”孟婆将紫帛放到秦白玉手中,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

    秦白玉——她有着一张备显沧桑,但与孟婆别无二致的面庞。

    秦白玉举手立誓:“从今往后,我就是孟婆,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永不反悔!”

    话音落下,孟婆身躯渐渐透明,也化作点点星光,溶入紫垣星梭。

    秦白玉取紫帛蒙住双眼。

    再睁开,眼前万缕悬丝,鲜红如血。

    她清晰地听到,命运的齿轮转动时,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响。

    从此以后,奈何桥头,总有个忙碌的身影。

    但没有人知道,孟婆是何年何月来的阴间奈何桥。打有记录之日起,她就这样站在奈何桥头,分给行人一碗还魂粥。

    ————

    朝阳初绽,喷薄如火。

    长满了杜鹃的山谷里,少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爬出了身后的灌木丛。

    杜鹃木,民间又叫“映山红”,枝条粗壮繁多,茎上布满尖刺。

    此时元宵才过,尚未到杜鹃花开的时令,但一簇簇动人心魄的艳红色,却已开满山坳。

    是干涸的血。

    荆棘勾破她的衣裳,花刺洞穿她的绣鞋。

    侥幸逃出生天的少女,精疲力尽吐出一口带血的泥,意识模糊之际,恍惚嗅到了山林里初春的气息。

    面前的草木仍然荒芜,咫尺处却长了一茎小草,上面擎着一朵粉色小花,露水在草叶间泫然欲滴。

    她想伸出手去摸摸——

    这朵野花,多像,爬上她阁楼的秋海棠啊。

    “莺儿想……回家。”火辣辣的疼痛感逐渐远去,少女浑身暖洋洋的,一动不能动,露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在阳光斜射下渐渐失去了神采。

    日出日落,月升云涌。

    月光从云后探出来,静静垂照夜深人静的山野。

    流星从天际滑落,时间加速流逝,天上的星河倒悬,星辰的轨迹仿佛一只星梭。

    拨弄世道的手,穿起因果的丝线。

    山谷里的山花山草,盛开又枯败,不知道经过几次荣枯,光阴再次回拨。

    当月华再次照见那双露水般的眼睛时,涣散的瞳孔倒映出一丝光亮,凝视眼前这朵野生野长的小花。

    ————

    不是梦!

    君莫舞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

    她四肢被粗绳紧紧固定着,身体呈一个大写的“大”字。

    什么情况!君莫舞环顾这方泥砖垒成的土屋,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拐进深山老林里了!

    此时天未透亮,四周并无响动。土屋的门从外头落了锁,一阵阵寒气从门缝里涌进来,让她觉得盖在身上的臭被子跟铁一样冷且硬。

    趁着现在四下无人,君莫舞动了动僵硬的右脚,用力挣了一下。

    突然,她整个人的头皮都炸了。

    尖锐的疼痛从四肢百骸里探出来,密密麻麻如同针扎,痛得她想要变成刺猬,满地打滚。

    好后悔,好后悔……

    好在那痛来得快去得快,只要躺着不动,一会儿就感觉不到。缓过来后,君莫舞算是明白了,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脱身只能借助于外人。

    有了这重思想觉悟,君莫舞再次闭上眼睛,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

    半梦半醒中,她听到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了!”君莫舞心跳加快。

    跟开锁声一同传来的,还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来者像是一个醉酒的男人。

    进门后,那人在床前站了一会,发现君莫舞没醒,便有些困惑地嘟嘟囔囔:“奇怪!这会儿该醒了的。”

    那声线粗犷沙哑,难听得很。

    接着,就感觉身上的被子被掀开,有人呼着酒气往自己身上凑,君莫舞再也按捺不住,眼睛悄悄眯开一条缝。

    这一睁眼,男人一口酒就“噗——”的喷过来。

    “咦,你醒着的呀!”他毫无悔意,惊叫一句。

    顾不得君莫舞在剧烈咳嗽,眼睛也疼得睁不开,那人粗鲁地将君莫舞全身检查了一遍,这里按按,那里按按。

    “疼,疼!”君莫舞扭曲着,惨叫了几下。

    “疼就对咯!”那人哈哈笑起来,“你身上血都流干了!能从鬼门关回来,你就知足吧你。”

    的确是从鬼门关回来的君莫舞,泪哗哗流了很久,等眼里的酒精被冲刷得差不多了,才勉强睁眼看了来人一眼。

    这是一个身躯粗壮,皮肤晒得深黑而且粗糙的乡下人,但出乎君莫舞意料——他是个女人!

    身材不像女人,声音不像女人,但黑脸之上,的的确确长着女人的五官。

    “我叫大凤!”大凤粗着嗓子吼道。

    是个女人的名字。

    君莫舞微微松了一口气!是个女人就好,女人就安全多了!

    将君莫舞一系列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大凤的表情显得十分可乐。她坐来床边,拉过被子重新给人盖好,问道:“你刚刚为什么装睡?”

    君莫舞有些难为情,小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

    一阵沉默。

    沉默过后,很突然的,大凤爆发出一阵大笑。

    “莫非你也不是女人?”等他笑住,君莫舞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大凤仰头灌了口酒,连打了几个酒嗝,才摆摆手,重新接过这个话头,“不不不,我的确是女人。”上身半倾过来,大凤笑着补充道:“我是没有想到,你竟如此谨慎。”

    这语调不是夸,君莫舞听得出来。于是不明所以地昂起头,正要说什么,忽见大凤脸带嫌弃地摇头,“瘦!太瘦!”

    “就你现在这幅尊荣,”大凤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恶意,“是个男人,都不会对你起那种心思的。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君莫舞消化完她话里的含义,见她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不由得变了脸色,“镜子呢,可否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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