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河郡的城门关闭较其他地方更早,日头落下去以后,城门处就没几个人了,街上行人寥寥,整个羊河郡笼罩在一片静色之中,只余风雪的呼啸声。

    太守府内,赵方面色肃然,在棋盘上落下黑子,“今岁大旱,乌獴部冬日无粮,必定来犯。”

    段兰时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之上,跟了一子,“西护大营,黛河大营日夜巡防,东卫大营也增添了不少人手,上次战后,乌獴部元气大伤,此次他们敢来,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赵方捏着手中棋子,却没急着下,眉间忧色不减,“不只是他们无粮,我们也是无粮,羊河郡今岁的收成,同去岁相比,近乎减了一半。”

    段兰时垂眼,边境庄稼收成不好是常有的事,往年冬季还能指望牛羊,今年没有雨水,牛羊吃不到鲜草,长得也不好,他想了想,道:“城内还有存粮,平凉郡也曾表示愿意借粮,只要撑到明年开春,一切就都好了。”

    丁暮等在府外,见到段兰时出来,给他披上大氅,道:“郎君,适才仆从来报,说女娘醒了。”

    段兰时脚步微顿,随即翻身上马,轻夹马腹,蹄声响起。

    丁暮反应过来时,白驹已经跑远了。

    .

    赵芙蓉捧着药碗进来,凌樵正望着窗外出神,她坐到床边,木匙搅了搅褐色的汤药,道:“来,先把药喝了。”

    凌樵回神,接过药碗,“有劳。”

    赵芙蓉相当豪爽地一摆手。

    院外传来响动,赵芙蓉探头一看,“呀,段将军回来了。”

    凌樵喝药的动作停下,跟着赵芙蓉看过去,就见一个长身玉面的青年快步朝这边走来。

    长高了,长壮了,还晒黑了,凌樵默默想。

    赵芙蓉朝凌樵眨眨眼,“那我就先走了。”

    凌樵轻轻点头。

    赵芙蓉出门去,在石阶前拦下段兰时:“丁暮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段兰时住了脚,耐着性子道:“在后面,就快回来了。”

    赵芙蓉哦了一声,点头,侧身让开,段兰时迈步从她身边路过,掀起的冷风扑到她脸上,赵芙蓉眯了下眼,而后极不文雅地翻了个白眼,人就搁屋里又跑不了,急什么。

    段兰时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解了大氅挂在架上,才转向床那边,“师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自从五年前凌樵指导了段兰时两招,他就一直这样叫了。

    凌樵还笑他怎么不叫师傅,段兰时说:“那就差辈了。”

    从段兰时进门的那一刻起,凌樵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却同凌樵五年前设想的模样相去甚远。

    那时凌樵的眼睛看不见,只听他的声音,凌樵想他应该是清秀俊俏的,其实不然,他的长相有点凌厉,同清秀半点不沾边。

    乌发浓眉,鼻梁高挺,一双丹凤眼生得极好,眼形略为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瞧着人的时候,有一丝盛气凌人的意味。

    她看着他,轻声道:“没有哪里不舒服。”

    段兰时踌躇片刻,走过来,“你的眼睛?”

    凌樵摸了摸眼尾,笑道:“算是因祸得福,姬无邪估计也没想到,他的毒非但没有杀了我,还把眼睛给我治好了。”

    说来奇怪,五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在凌樵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在竹屋养伤的那一个月,她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段兰时在床尾坐下,“药太苦了吗?”

    “嗯?”凌樵不明所以,低头一看,碗里的药还剩一半没喝。

    她喝完药,道:“没有。”

    段兰时拿过碗放在一旁,“饿不饿。”

    凌樵没客气,道:“有点饿。”

    段兰时起身往外走,边道:“厨房温着粥,我去给你端来。”

    凌樵喝了药之后就有些困倦,囫囵喝了一碗粥就睡下了。

    段兰时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在凌樵隔壁的院落。

    丁暮侯在书房外,“郎君,马车已经备好了,护送的人也已经挑选好,明日午后就可以出城。”

    段兰时推门进去,坐在书案之前,“接应的人呢?”

    丁暮道:“已经给平凉郡那边传了信。”

    段兰时拿起一卷老旧的竹简,摆手,“你下去吧。”

    丁暮退下。

    段兰时看了一会儿,又去书架前找了一册书过来,他住的地方原先住的是一个喜书的老者,别的不说,各种典籍是应有尽有,医书自然也不少。

    烛泪流淌,烛影摇曳,段兰时就这样在书案之前坐了几个时辰,近子时,他才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吹灭蜡烛回了寝居。

    洗漱完躺到床上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还没有问她的名姓。

    .

    赵芙蓉趁着夜色翻墙回到自己的院子,侍女桃夭在廊下焦急地踱步,看到她的身影,匆匆跑过去,“女郎,您可终于回来了。”

    赵芙蓉拍拍她的头,“别哭别哭,你急什么,这墙我从小翻到大,不会出事的。”

    她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子,往屋里走,“对了,我回来这么晚,我父亲不知道吧。”

    桃夭跟上她的脚步,轻轻嗯了一声。

    赵芙蓉道:“书抄得怎么样了。”

    桃夭犹豫道:“抄倒是抄完了,不过,桃夭写的和女郎写的终归还是不同,若是被发现了……”

    赵芙蓉不以为意,拿起桌上一沓纸,弹了一下,道:“以前都没有发现,这次肯定也不会发现啦。”

    桃夭瘪瘪嘴,“女郎每次都是这样,心大得很,担惊受怕的都是桃夭。”

    赵芙蓉捏她圆脸,佯装生气道:“嘿,你还教训上我了,皮痒了是不是。”

    桃夭梗着脖子道:“那桃夭也没有说错啊。”

    .

    凌樵睡得并不十分安稳,她做了梦,梦里一会儿是火光冲天,哀嚎遍野,一会儿是大雨瓢泼,一对夫妇站在她面前,手持利器,面目狰狞,冲她阴恻恻地笑:“你也有今天,把东西给我,给我!”

    凌樵从床上坐起来,急促地喘气,半晌,她闭了闭眼,平静下来。

    这场面太过遥远,远到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可它又太近,近到让她觉得恍如昨日。

    暗处传来“吱吱”的声响,凌樵循声望过去,似有黑影一闪而过,凌樵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的目力在夜里不佳,等同于看不见。

    凌樵皱了皱眉。

    黑影扑到眼前,凌樵抬手一甩,那黑影摔滚在地,又爬起来跑远了。

    是老鼠。

    忽的,木床里侧传来声响,凌樵几乎立刻掀开被子下床,她赤脚站在床边,屏气听着屋内的动静。

    有什么东西从她脚背跑过,凌樵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顷刻汗毛倒竖,后退两步,却正好踩中身后跑过的一只,她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声:“啊——”

    她转身,踉跄扑向门边,逃到院里。

    下一刻,几只老鼠从大开的木门跑出来,在院里乱窜,凌樵听着它们的动静,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后背紧紧贴着墙。

    初冬的夜寒凉,凌樵脚踩雪地,墙壁的冷意顺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传过来,她双手贴墙,十指微微蜷曲,冰凉的雪落到她面颊上,消不去那股闷气,她只觉胃里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段兰时被这动静惊醒,匆匆穿了衣裳过来,刚推开院门,一只老鼠就从他脚边跑了出去,再一看,那被逼着站到墙角的人,双目紧闭,面色发白,隐隐颤抖。

    段兰时撸起袖子,跟着老鼠在院里乱窜,一炷香后,将它们全部捉住,除去先前他开门的时候趁机跑掉的几只,有足足七只,个个膘肥体圆,段兰时更气了,眼下正是无米之际,他自己都要节衣缩食,没成想暗地里一窝鼠贼却吃得流油。

    他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从屋里出来,放柔了语气对凌樵道:“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说罢他就先去处理几只老鼠了。

    凌樵没动作,即使老鼠已经被捉住带走,她仍然惊魂未定,总感觉有尖牙在啃食手指和脚趾。

    段兰时处理完老鼠回来,凌樵还站在原处,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顶上一层薄雪,赤裸的双脚交叠摩搓。

    他缓缓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到她右手上,她右手紧握,拇指不停搓着食指关节,力道之重,像是要生生搓掉一层皮。

    “你……怕老鼠?”

    段兰时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本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正想再度开口叫她去休息,她却先他一步开口:“……以前,被咬过。”

    这声音很低,出口即消散在无边的夜里,段兰时却奇异地读懂了她的意思。

    我被咬过,我很害怕。

    “这屋很久没有住人了,打扫的匆忙,没发现这些,你……去我屋里睡吧。”

    段兰时鼓起勇气说出最后一句话,手都不自觉握紧了几分。

    “那你呢。”

    段兰时松了口气,道:“我睡哪里都成,府上房间还多。”

    凌樵点点头,往前走,迈出一步后又顿住。

    她没有说话,段兰时意识到什么,蹲下去看凌樵的脚。

    果不其然,被石子划破了。

    凌樵看不见他的动作,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不由往后缩了缩,“我……”

    段兰时没有抬头,好半晌,他闷闷的声音传上来,“我抱你去,可以吗?”

    凌樵皱皱眉,拒绝的话还未出口,人已经被段兰时打横抱了起来,她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反应过来后,耳朵爬上一抹红。

    “得罪。”

    凌樵抿唇,没说话。

    段兰时走得很快,也很稳,到了寝居,他把人安置在床上,就去点灯,点完灯他也没走,打了一盆水进来,又翻出一个木箱,拿出来一个绿色的瓷瓶。

    他在凌樵面前蹲下,托起她的脚擦掉血迹,手指剜出一块膏体抹在伤处。

    凌樵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她有些出神了,她想起刚刚看到的画面——段兰时的鞋穿反了。

    脚上传来刺痛,凌樵缩了一下。

    段兰时立刻抬头道:“弄痛你了吗?”

    说着他低头轻轻吹了口气,安抚道:“我会轻一点。”

    凌樵垂头看他,只看到他黑亮的发顶,脱口道:“你的头发真漂亮。”

    说完她愣了一下。

    段兰时也愣了一下,好像曾经,也有人这样说过。

    做完这一切,段兰时扶她躺下,她身上伤口太多,段兰时不想弄痛她,动作放得格外轻。

    凌樵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先前只想离开那个院子,不管在哪儿,只要不住那里都成,现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

    哪里有自己住主院,却把主人家赶去睡其他院子的道理。

    何况,段兰时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捏着棉被,犹豫着道:“要不,我还是回去睡吧。”

    段兰时顿了一下,道:“我前几日换过被褥,不脏的。”

    凌樵爱干净,五年前段兰时就知道。

    凌樵道:“不是,我就是觉得,我睡这里,你去其他地方睡,不太好。”

    “哪里不好。”

    “不合规矩。”

    段兰时道:“那像五年前一样,你睡床,我打地铺?”

    这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这房子好像并不大,凌樵想,如果不睡这里,他可能就要去与老鼠为伍了,因此她思索片刻,同意了,不过她道:“你睡床,我睡地铺。”

    段兰时收了药瓶,“你身体不好,你睡床。”

    说着他出去倒水。

    凌樵看着段兰时的背影,有些意外,五年前他可没这么谦让,后来他们比了一场,迫于她的武功更高,段兰时才不情不愿让出了床。

    隔着一面屏风,段兰时看床上的人,道:“你武功那么好,怎么会被老鼠咬。”

    凌樵偏头,想了一下,道:“有一段时间,看不见,听不见,行动不便,就被咬了。”

    段兰时道:“怎么不换个住处。”

    凌樵笑了一下,叹道:“那个时候穷啊,住的都是破庙,没有银子,换也只能换到另一个破庙住,另一个破庙也有老鼠,索性就不换了。”

    屏风那边一时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段兰时艰涩的声音传过来,一字一句,似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凌樵笑,“你怎么听起来像要哭了。”

    段兰时没应。

    凌樵仰面躺好,另起了个话头:“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叫凌樵,傲雪凌霜的凌,渔樵耕读的樵。”

    “嗯。”

    凌樵讶异,怎么还真哭了,“你……怎么了。”

    段兰时吸了吸鼻子,“没事,就是没想到。”

    “没想到有人能过得这么惨是吧。”凌樵倒是看得开,“我从前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那种地步,要是知道,我肯定多去学几门手艺,技多不压身嘛,好歹混口饭吃。”

    段兰时道:“你不怨恨吗?”

    “为什么这样说。”

    段兰时斟酌了一下,道:“你看起来很平淡。”

    凌樵还是笑,“因为仇人都被我杀光了。”

    段兰时看着她,没说话。

    凌樵道:“觉得很惊讶?”

    段兰时摇头,“也没有很惊讶,所以五年前,你真的杀了吹灯的老山主。”

    凌樵道:“我确实动了手,不过,最后下死手的不是我。”

    “是谁。”

    凌樵目光淡淡望向那边,“知道太多,容易被灭口哦。”

    段兰时道:“你不会。”

    凌樵笑道:“你觉得我是个好人?”

    段兰时反问:“你不是?”

    凌樵不答,却道:“江湖上很多人都怕我,巴不得我死,你明明有机会杀我,却没杀我,你不怕我?”

    段兰时道:“没什么好怕的,你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凌樵嘴角的笑意淡下来,“你这样的人很容易死。”

    段兰时道:“但我还是活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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