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窸窸窣窣下了一夜,第二日,雪停了,院里的几颗刺槐被压断了枝桠,丁暮带着人在打扫。

    段兰时穿戴好出门,见此景,皱了皱眉。

    果不其然,下一刻,丁暮过来道:“郎君,大雪封路,去不了平凉郡了。”

    段兰时看向丁暮,丁暮哽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属下一早去看过,城外积雪足有一指,从羊河郡到平凉郡,疏通最快也要三日,还是在不继续下雪的情况下。”

    段兰时嗯了一声,声音辨不出情绪,“再多派些人手。”

    他往外走,“乌獴部近来恐有异动,我去大营部署,你留在府上。”

    “是。”

    .

    檀檀,云中城。

    沙烟的地牢里,首领青拂坐在黑木椅上,垂眼转着手中软鞭,一身红衣在阴森的地牢里显得可怖,她缓缓开口:“你们的骨头很硬,可惜,到现在,你们的真主子也没来救你们。”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青拂继续转鞭,半晌,她掀了掀帘,目光幽幽落到那一团模糊的血肉上面,“吃里扒外的东西,吃着我的粮,为别人办事。”

    那是个人,他并不说话,头发脏污不堪,浑身血迹斑斑,双手以奇怪的姿势折在身后,十指断的断,没的没,如果不说那是一双手,旁人很难看出来。

    青拂似乎是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冷笑了一声,“把他的舌头拔了,能上的刑都上一遍,如果还活着,就扔到沙漠喂鹰。”

    沙烟的人都知道,首领青拂有一个规矩,杀人先拔舌头,这样一来,就算这人后面受不住刑,想吐露些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说完青拂起身离开,阴云默默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挥了挥手,即刻有人前来架起他,不过瞬息之间,一块肉落地,那人痛苦地呜咽两下,又被人绑回了刑架上。

    青拂回到住处,大红的装饰还没有撤下,她推开门,望见桌上的秋水刀。

    几日前,是她的婚宴,凌樵单刀赴宴,未带一人,给足了她面子,却在她的婚宴上中毒,又在回不世谷的路上,被人追杀,下落不明。

    她追查之下,竟发现追杀凌樵的人出自沙烟。

    沙烟有内鬼,或许并不是内鬼,而是其他势力一早安插进来的棋子。

    先是酒里有毒,后是追兵,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摆明了要弄死凌樵。

    可是,凌樵久居不世谷,既不关心朝堂,也不关心江湖事宜,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想要借自己之手,除掉凌樵呢。

    “阿克苏。”

    青拂回身,是管若虚,如今,是她的丈夫了。

    管若虚坐在轮椅上,闻着浓郁的血气,仰头看她,“你又去地牢了。”

    青拂嗯了一声,推他进门。

    管若虚微微侧头,“我听说,谷主在雪原一带失了踪迹。”

    青拂绕至他身前蹲下,垂头低声道:“前去查探的人传信说,在黛山下看到几匹雪狼的尸骨,有利器割伤,还有几块染血的碎布,再往前,大雪掩去了踪迹,不知……”

    不知是被人救走了,还是被狼群拖走了。

    她说不下去了。

    管若虚摸摸她的头,斟酌字句道:“雪原人迹罕至,多半是……”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生死有命,我知你心中伤怀,但也要顾念自己的身子。”

    青拂嗯了一声,半晌,低下头去伏在管若虚膝头,跪坐在地,身体完全舒展开,一个极其信任的姿态,她道:“这几日劳累,你睡得也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管若虚摇头,“没有,你不要忧心我。”

    青拂从怀里掏出一个粉玉镯子,套在管若虚手腕上,“听你们那边的人说,玉养人。”

    管若虚道:“你又买这些回来了。”

    青拂又趴回去,阳光从窗外进来,落到玉镯上,晶莹剔透。

    管若虚有腿疾,常年不出门,手腕清瘦苍白,戴着玉镯更显病态。

    青拂有些心疼地圈住他的腕,如果不是她,管若虚的腿不会断,如果他的腿没有断,就不用坐在轮椅上,被困在这一方小屋之中了。

    她道:“其实买了很久了,一直没机会拿给你。”

    外面传来一声鹰唳,片刻后,一只鹰停在木屋的廊檐上。

    青拂出去看了一眼,给它倒了水,心下更沉了几分,如果竹隐找到了凌樵,至少应该会叼一个信物回来。

    可是连竹隐都没有发现凌樵的踪迹。

    青拂抬头望了望天,凌樵啊凌樵,你难道真的丧命于雪原了吗?

    天空阴云密布,凌樵收回目光,立在廊下看向院那边守着的丁暮。

    她心中有些无奈,本来她打算今日向段兰时辞行,回不世谷,结果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段兰时已经不在府上了。

    她只好告知段兰时身边的人,希望他转告一声,结果这人定定看她两秒,非常坚定地拒绝了。

    “您还是等郎君回来,自己告诉他吧。”

    非但如此,这人还去厨房端了一碗粥和一碗药出来,摆在她面前,一句话没说,但意思十分明显。

    喝了。

    凌樵转眼看了一圈,段兰时的院子不大,一眼就望到头了,恰逢冬日,一片哀凉破败之景,没什么看头。

    凌樵低头叹了口气,回屋去了。

    窗边的矮榻上摆了一张小几,上面堆了几本书,凌樵走过去,有一本书是打开的,下面摆了一张羊皮纸,看来是照着书在绘檀檀的舆图。

    凌樵翻回书的封页,《四地图志》。

    有图有字。

    如果凌樵没记错的话,这本书是百年前一个南凉画师受王命游历天下后著的,他的画技在南凉无出其二,又精通四国语言,当时的南凉王认为他一定能做好。

    画师也信誓旦旦,向王保证,他一定不辱使命。

    南凉王见状,高兴地替他挑选侍卫。

    画师摆摆手,说不必。

    南凉王转念一想,画师必是高人,身怀绝技,是他思虑不周。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画师从王都出发,周游四国了。

    南凉王不知道,画师不仅不会武功,还不辨方位。

    画师也不知道,在外行走,一定要会武功,如果不会武功,那么一定要跑得快。

    于是一个不辨方位,不会武功,跑得也不快的人艰难地走完了南凉,大姜,戎族,檀檀四个地界,花费半年整理手稿,写就此书。

    这本书很快就被人发现了错处。

    然,画师不觉得有问题,他历经波折,被土匪绑,被猛兽追,被异国人拿刀砍,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怎么可能轻易否定自己的书。

    不可能的。

    此举激怒了南凉王,南凉王觉得,我给你盘缠,你给我带个错的东西回来,你还有理了?

    画师力争,南凉王越听越生气,只觉画师满口胡言,当即下令烧毁此书,规定南凉境内不准出现此书的身影。

    画师一气之下带着手稿离开了南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看来,是到了大姜。

    凌樵随意翻了翻,书页已经被翻得很旧了,可见主人时常翻阅,她又看檀檀的舆图,嗯,很好,已经绘了九成了。

    再一看,果然是错的。

    凌樵眨了眨眼,那么多书,段兰时偏偏挑中了这一本,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说段兰时可怜,还是该说他倒霉。

    忽而,房顶传来极其细微的响动,下一刻,一只鹰飞了下来,立在窗前。

    那是她养的沙鹰,拿月。

    现下距凌樵在云中城中毒已过了半月,发现追杀的时候,她就遣了拿月回不世谷报信,看来,她的人也到羊河郡了。

    凌樵正要伸手去够拿月,一根木棍从旁边伸过来,拿月惊得飞到了刺槐树上。

    段兰时的脸出现在窗前,神色紧张,“你没事吧。”

    凌樵看了看目不转睛盯着段兰时的拿月,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段兰时,摇了摇头,“没事。”

    不过,段兰时应该要有事了,拿月是只小气鸟。

    段兰时松了口气,扔了木棍,正要进屋。

    那厢拿月眼见他丢了木棍,立马飞了过来。

    “拿月!”

    拿月听到了,但拿月不听,也不停。

    段兰时一时不察,被它扑得步伐不稳,撞到墙上磕了头。

    丁暮过来赶拿月,可拿月固执得很,一心只盯着段兰时啄。

    段兰时只得抱头蹲在地上。

    凌樵早在拿月展翅的那一刻就抬步往门外走。

    她蹲下去护住段兰时的头,拿月才猛地住了嘴。

    凌樵皱眉道:“拿月,乖一点。”

    拿月气鼓鼓地看着段兰时,半晌,狠狠地扇动翅膀,飞回树上了。

    凌樵扶着段兰时的头,仔细看了看,还好,拿月知道分寸,只啄掉了几根头发,没弄破皮。

    她松开手,站起来后退几步。

    段兰时揉了揉额头,也跟着站起来。

    凌樵想问你不要紧吧,可段兰时额头上的伤让她说不出这句话来。

    丁暮看了一眼他额头上的伤,又看了一眼凌樵,沉默了一下,退到院外去了。

    段兰时方才撞得头晕眼花,走了两步差点又撞墙上去,凌樵赶忙扶住他,“那个……这是我的鹰。”

    她思索片刻,道:“它,有点记仇,你刚刚拿木棍赶它,惊着它了。”

    段兰时有些委屈地哦了一声。

    凌樵立马道:“我让它回去。”

    救命恩人在眼皮子底下被自己养的鹰啄了,还是因为担心她,说出去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那它不会更加记恨我吗?”段兰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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