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樵没忍住勾唇:“一般来说,会的。”

    段兰时嘴角下垂,瓮声瓮气道:“那还是别了吧。”

    他反手扶住凌樵,带她进屋。

    屋里没有铜镜,段兰时上药并不方便,凌樵愧意更甚,起身道:“我来吧。”

    段兰时跪坐在蒲团上,双手交叠搁在膝上,模样十分乖巧。

    凌樵指尖蘸了药膏,另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轻抬,将药膏抹在段兰时右额。

    段兰时始终垂着眼帘。

    上完药,凌樵在他对面坐下。

    她思忖片刻,道:“既然拿月已经寻到我,想来我的人也已经到了。我中了毒,内力尽失,留此恐给你招致祸患,我想,今日便走。你救我两次,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可来不世谷外的十里凉亭寻我。”

    若非内功尽失,她也不会被重伤至此。

    段兰时眉头一皱,“那你的毒……”

    凌樵笑了笑,“我回去自会找法子解了。”

    段兰时看她,“若是能解,何必等到今日。”

    凌樵哑然。

    段兰时又道:“如今大雪封路,马车走不出去,你的腿,也走不了那么远吧。”

    凌樵抬眼望过去。

    段兰时不自在咳了一声,目光移开,“看你走路,你膝盖有旧伤吧。”

    凌樵勾唇浅笑,“你很敏锐。”

    她膝盖确有旧疾,每逢阴雨连绵,便会疼痛难忍,到了冬天,更是连走路都变得艰难,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段兰时道:“那你还要走吗?”

    凌樵叹了口气,走当然是能走的,只是会遭几天罪,不过,既然段兰时这样说,她也不打算逞强了。

    她道:“如此,叨扰了。”

    段兰时道:“你的人,也可安排在府上暂住。”

    凌樵轻微点了点头。

    段兰时目光一转,瞥见窗前矮榻上的舆图,他已经数日未动一笔,今日得空,正好将剩下的补全。

    凌樵眼见他走到窗前,顿了顿,也走过去,坐到矮榻的另一边,道:“你的书找错了。”

    段兰时轻轻啊了一声。

    凌樵道:“这书是个路瞎子写的,很多地方都不对。”

    段兰时的动作僵住,笔尖一滴墨凝聚,滴落在纸上,良久,他又啊了一声。

    凌樵看着他仿佛被雷劈了的表情,心中都有些怜爱了,她声音放得极轻,生怕给他震碎了,“你的舆图也是错的。”

    段兰时低头看了一眼即将完工的舆图,顿觉如鲠在喉,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毁了吧,舍不得,不毁吧,每见它一次,就生气一次。

    他久不说话,凌樵眨了眨眼,难道自己话说重了?

    段兰时搁了笔,将羊皮纸团成一团,故作镇定道:“我就是,磨练磨练画工。”

    这下轮到凌樵啊了一声。

    段兰时看着她,十分真诚地点头。

    凌樵默默坐好,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段兰时又展开羊皮纸看了一眼,闭了闭眼,默默摊开,递上笔虚心请教:“你能不能告诉我,哪里错了。”

    凌樵接过笔,毫不客气地圈了三五处,然后将笔递还,“我知道的,就这些。”

    段兰时:“……”

    他沉重地接过笔,所以他真的只是磨练了一下画工,对吧?

    凌樵道:“而且,有很多地方,虽然位置是对的,但风貌也已经大变。”

    段兰时抬眼。

    凌樵食指落在檀檀北面的一处,“比如这里,紧靠雪山,从前水草丰茂,现在遍地黄沙,已经没有人住了,当地人称它为美人祭或者美人城,如果你去这里,还能看到一些前人遗留下来的土屋木屋。”

    段兰时道:“为何改变。”

    凌樵收回手,“有三种说法。”

    “一,城里有人醉酒屠杀了一批鹰,檀檀人是一个信仰鹰的民族,他们认为自己是鹰的后代,此举触怒了祖先,乃大不敬,所以祖先降灾于他们。”

    “二,牛羊过多,毁坏草根。”

    “三,原先流经此地的河流改道,没有水源,没有鲜草,长此以往,也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具体因为什么众说纷纭,不过檀檀人觉得是第一个原因,所以他们为平息怒火,挑选了一批貌美的少男少女,捆了手脚扔到荒原上,供当地的鹰啃食,活人献祭,只是最后也没有成功。”

    “从前外地的商队去云中城,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现在商队大都选择绕道而行。”

    段兰时好奇道:“为什么。”

    凌樵道:“闹鬼。”

    段兰时缩了缩脖子,“你别老吓人。”

    凌樵道:“有吗?我什么时候老吓你了。

    说起这个段兰时就来气,没好气道:“五年前,在独步峰,你为了睡床,天天讲鬼故事,什么鬼压竹床,竹床下有鬼,竹子成精,你可不要说你全都忘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凌樵挑眉,“原来你真的怕鬼。”

    段兰时幽怨地看她一眼。

    凌樵心想,有时候,记性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些故事都是她现编的,她早就不记得了,只是苦了段兰时,五年了,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妥协道:“好了好了,不吓你,也不是什么鬼故事,就是觉得不吉利,总之,你不要轻易靠近这里就是了。”

    说到这里,凌樵想起什么,道:“羊河郡从前也是肥美之地,如今之景,似乎也是因为黛河改道?”

    段兰时摇头,“不算改道,只是分出了一个支流。”

    这条支流分走了近一半水源,灌入阳关平原的燕城郡,燕城郡原就有两条河流供应,如此一来,燕城郡接受三条河流的灌溉,又地处低洼之地,每年春来雪化,极易被淹。

    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阳关平原,凌樵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阳关平原,是一个水草丰茂的平原,介于檀檀与大姜之间,往西是沙漠,往东是戈壁滩,因其呈弯月形,在檀檀,被称作月原。

    它的两个尖头分别是檀檀的孔雀城,大姜的平凉郡。

    阳关,就建在孔雀城。

    阳关平原原本俱是大姜疆土,为丰州,三十年前,檀檀夺走了西边三城,长郡,淳门郡,上川郡。

    淳门郡,就是现在的孔雀城。

    凌樵似乎有些明白,段兰时为什么要绘制檀檀的舆图。

    她又看了一眼舆图,沙漠里面容易迷失方向,因此记载檀檀地形的典籍虽然也不少,但大多不全面,也难怪段兰时会挑中这一本书。

    哀就哀在,它虽全面,但它不准确。

    .

    府外小巷中,一白一黄两个人影微微仰头看着院墙,此二人皆头戴斗笠,男子手握长剑,女子腰间缠鞭。

    正是不世谷十二时的子敷和戌雀。

    戌雀叉腰,“晚上来?”

    子敷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夜里,子敷和戌雀翻墙而入,段兰时的府上少有仆从和侍卫,二人可谓畅通无阻。

    拿月记着白日的仇,在段兰时院里盯梢,子敷找到拿月,以为这是凌樵住的地方,轻巧落地后,径直前去敲门,却没想到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郎君。

    二人面面相觑,后面的戌雀率先反应过来,后退几步指着树上的拿月道:“我们是来找它的。”

    子敷默然片刻,点头。

    段兰时目光扫过二人,落到拿月身上,只觉自己脑门突突地疼,他看着二人道:“你们主子在隔壁院子。”

    戌雀上前拱手,笑嘻嘻道:“多谢郎君指路。”

    说完抓着子敷就往墙边走,子敷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到了墙边戌雀松手,足尖轻点跃上墙头,低头看下面的子敷,“上来啊。”

    子敷没动。

    段兰时道:“其实你们可以走门的。”

    子敷点头。

    戌雀从墙头下来,道:“不好意思啊,习惯了。”

    子敷默默离她远了点,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总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一样。

    段兰时也诡异地沉默了。

    戌雀朝子敷挪了两步,低声:“你说句话啊。”

    子敷道:“你的脸已经丢光了,就不要丢我的脸了吧。”

    戌雀:“……”

    顿了片刻,子敷又补充道:“主子的颜面也被你丢尽了。”

    戌雀大惊失色,“主子不会打我吧。”

    子敷道:“不会,只会让你去书老那里待几天。”

    戌雀登时面如死灰。

    段兰时看得好笑,他想他大概知道二人是谁了。

    佩剑,沉稳,寡言,乃子敷。

    软鞭,机灵,多言,乃戌雀。

    他反手带上门,“我带你们过去吧。”

    凌樵的院里没有灯,她毕竟受了重伤,到底还是精神不济,午后就一直昏睡,晚间段兰时叫她起来,喝了药,又喂了点粥,而后便一直睡到现在。

    段兰时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便回身道:“喝了药后就睡下了,你们的事情急吗?”

    “急啊!”戌雀道,“当然唔……”

    子敷捂住她的嘴,“不急。”

    段兰时笑,“那不如你们先去休息,明日再谈。”

    子敷点头,“依郎君所言。”

    段兰时安排了住处,身影渐渐远去。

    戌雀伸长脖子看了看,确认他已经走远,“你做什么,解药还没拿给主子呢,谁知道他有没有给主子解毒。”

    子敷道:“主子的身体你也知道,很多药不能乱吃,你我不是卯栀,不通医理,这解药能不能吃,还要拿给主子自己判断,既然主子已经睡下了,我们就不要打扰她了。”

    戌雀肩膀一塌,应了一声,“不过,主子怎么住在主院。”

    子敷眉头也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舒展开,主子住哪里他管不着,也不该管,他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其他的,主子自有考量。

    他撂下一句“你也早点休息”,就进屋了,独留戌雀一人在原地思索。

章节目录

风雪千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不负溪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不负溪山并收藏风雪千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