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啊你。”云谷郡守将古居胥捶了下段兰时的肩膀,“好小子,又长高了。”

    这是一个长相十分周正的男子,剑眉星目,肤色略黑,带着说不出的洒脱。

    段兰时笑着拦下他下一拳,“表兄,适可而止,刚伤着。”

    古居胥也笑,扯开他肩上的衣裳看了看,嫌弃道:“你这包扎得也太难看了。”

    段兰时道:“总比你不包的好。”

    古居胥眉飞色舞,神色得意,“你懂个屁,我这要留着回去,好叫人心疼的。”

    说完他斜了段兰时一眼,“哦,忘记了,某人还没有娶妻,没人疼。”

    段兰时:“……”

    古居胥装作不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叹了口气,愁眉道:“哎呀,又破了,回去又要挨骂了。”

    段兰时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

    古居胥于是放声大笑。

    笑过了,他咳了一声,又正色道:“对了,前些日子仙儿和你嫂嫂通信,小姑顺带让她拜托仙儿,替你留意一下丰州的适龄女子,仙儿的意思是,先问问你喜欢的类型。”

    段兰时往手上缠布条,“我的婚事还不急。”

    古居胥啧了一声,拍手道:“就知道你要这样说,你已经十九了,马上就二十,段青玉如你一般大的时候,都已经有阿喜了。”

    段兰时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残阳,复又低下头去,闷声道:“我志在保家卫国,收复阳关。”

    古居胥道:“二者冲突吗?”

    段兰时淡淡瞥他一眼,“冲突,我怕我耽于美色。”

    古居胥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段兰时转身要走。

    古居胥追上去,“诶!”

    他退了一步,“那这样,不谈成不成婚,你就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温柔小意,活泼机敏,贤良淑德,旷达豪爽,总得有一个吧,你不说我怎么向仙儿交差,仙儿又怎么向小姑交差。”

    段兰时停住脚,认真思考片刻,偏头看古居胥,道:“我喜欢比我厉害的。”

    古居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他稳住步子,随即大怒:“你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段兰时幽幽道:“表兄,表嫂如今有孕在身,你就不要让她太过劳累了吧。”

    古居胥气急,“她劳累是因为谁,啊?因为谁!她操劳的是我的事吗!”

    段兰时目光真诚,拍拍他的肩,“所以这个时候就该表兄你出马了,你直接传信给我娘,说你不忍妻子受累,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古居胥咬牙,他爹最重礼法,他若如此,他爹不得扒他一层皮?

    “然后我再挨几鞭子家法,跪几天祠堂供你嘲笑是吧。”

    段兰时耸肩,“我可没这样说。”

    “你!”

    .

    斜阳浅浅,将天地渲染成淡淡的金色,落到黛青的瓦上,迷蒙又荒凉。

    戌雀打开门出来,“情况很不好,高热不退,伤口发炎,我刚刚给主子换了药,人一直昏睡着,没有醒。”

    子敷面色也难看得紧,他刚从外面回来,斗笠还没摘。

    他道:“疫病,城门关了。”

    戌雀眉头紧锁,“关多久。”

    子敷道:“现在还不知道,而且,我怕主子已经染上了,先前给主子看病的大夫,是从外面来的。”

    戌雀慌了神,“那怎么办。”

    到底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平日里再如何镇定自若,到了这时,也难免慌张。

    子敷道:“我刚刚排队取了药,等熬好了拿给主子。”

    戌雀焦急道:“那药有用吗?”

    子敷没有答,只道:“没有别的法子了。”

    褐色的汤药从陶罐倾入瓷碗,子敷递了一碗给戌雀,道:“你先喝了,再把药端给主子。”

    戌雀依言,子敷自己也喝了一碗。

    院外传来敲门声,二人对视一眼,子敷端起另一碗药递给戌雀,“拿给主子。”

    而后他朝院门那边走去。

    来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女儿体弱多病,死得早,后来丈夫儿子相继战死,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段兰时怜她孤老无依,将她接入府中安度晚年,老人家闲不下来,便揽下了厨房的活儿。

    她是来送汤的。

    子敷接过,道:“这几日外面不安生,您就不要出门了。”

    老妪啊了一声,“那不成啊,将军有吩咐,还给了钱,我得出门去,买鸡给女郎熬汤嘞。”

    子敷道:“这几日我把菜给您送到厨房来。”

    老妪连声道好,手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要给子敷拿钱。

    子敷接过,老妪才慢悠悠转身,拄着木拐杖离开。

    戌雀端着药进门的时候,凌樵醒着,她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只觉脑子糊成一团,颇有几分不知天地为何物的迷乱感。

    很快戌雀的声音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带着几分惊喜,“主子醒啦!”

    凌樵下意识要应,却只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嗯,听不清晰,她有些迟钝地想,嗓子好像哑了。

    戌雀把碗搁在床头,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这一声响让凌樵稍微清醒了些。

    戌雀扶凌樵坐起身,尽管她动作已经放得很轻柔,凌樵还是被弄得想吐,她硬生生忍下去,面色更苍白了。

    戌雀给她垫了一个软枕在身后,凌樵忍着恶心喝完了药,戌雀又从怀里的布袋里捏出来一颗蜜饯,眼疾手快塞进了凌樵嘴里。

    蜜饯化在嘴里,又甜又腻,混着药的苦味,凌樵被激得更想吐了。

    戌雀坐在床沿,眼睛亮晶晶的,“主子,甜吗?”

    凌樵闭眼,极轻地点点头。

    戌雀把布袋里的蜜饯抖出来数了数,叹了口气,又装回去,心中懊悔,早知道多拿一袋过来,这一袋她来的路上吃了一半,刚刚自己吃了一颗,给了主子一颗,现在袋子里只有七颗了。

    戌雀喜欢吃甜的,酉玫做的蜜饯最合她意,她时常带几颗在身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金灿灿的蜜枣,狠狠心拉紧了布袋的封口绳,不能吃了,主子还要喝药,她得给主子留着。

    凌樵抬手,搁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笑道:“我不爱吃甜的,你自己吃吧。”

    戌雀握住她的手,放在脸侧,有些依恋地蹭了蹭,“主子,外面疫病,城门关了。”

    凌樵心下一沉,疫病?

    戌雀眼眶都红了,显然被吓得不轻,凌樵定了定神,抬起另一只手,捧起戌雀的脸,温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你先出去,叫子敷进来。”

    戌雀把眼泪憋回去,拿来外袍给凌樵披上,又添了几块炭,才起身退出去。

    不一会儿,子敷垂首进来。

    凌樵道:“别靠太近,就在门口听。”

    子敷于是在屏风外站定,“主子。”

    凌樵应了一声,缓声道:“传信回去,让他们放出消息,我已经死了,谷内一应事务,由书老接管,渔老,樵老,耕老从旁佐助。”

    她压着嗓子咳了两声,继续道:“告诉书老,谷内事务,他恐得多费心一段时日,此次我若活下来,必定要调查幕后黑手,也许很长一段时日不会回谷,若我没熬过去,不世谷就交给你,这件事你们也不必深究,把我烧成一把灰,洒进蠡川就好。”

    子敷没应。

    凌樵透过轻薄的屏风,看到那边垂首立着的人,皱了皱眉,道:“子敷?”

    子敷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良久,道:“主子不会有事,我也不想要不世谷。”

    凌樵声音冷下来,“我在跟你商量吗?”

    子敷不语。

    戌雀步伐轻快端着汤盅进来,察觉到气氛不对,倏然止步,她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子敷,放慢步子走过去,在屏风边探出头,小心翼翼道:“主子,段将军吩咐人熬了汤,你饿吗?”

    凌樵心说她都要被子敷气死了,还饿什么饿。

    戌雀一脸忧色,“主子,多少吃一点吧,不吃身体好不起来。”

    凌樵叹了口气,道:“放在那里吧,我等会儿喝,你以后将药和餐食放在门口,不要靠我太近。”

    戌雀哦了一声,端着汤盅道:“那主子你趁热喝了啊。”

    凌樵一听就知道戌雀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咬牙切齿道:“知道了,你们两个先出去。”

    戌雀这才满意,走了几步将汤盅放在桌上,转身出去了。

    子敷沉默地一抱拳,也出去了。

    .

    明月高悬,夜色凉如水。

    平凉郡的太守设了宴款待众将士,段兰时推脱不过,坐在席上与人推杯换盏,思绪却已经飞回了羊河郡。

    席上笙歌宴舞,鼓乐齐鸣,那曲儿婉转动听,从席间漫出来,哄得枝头的鸟儿也昏昏欲睡。

    古居胥坐在隔壁一案,他在觥筹交错之间偏头看向段兰时,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鼓上翩翩起舞的舞姬,心下了然。

    戌时末,筵席散去。

    段兰时酒量不好,就没怎么喝,出了门,凉风一吹,热气一散,人就清醒了十分。

    古居胥从后面揽住他的脖子,大着舌头道:“你说说你,啊,说什么,我志不在此,结果呢,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了,大言不惭。”

    他酒量不比段兰时好多少,然而他又是个喜欢饮酒的人,平日里被妻子拘着,不敢多喝,刚刚在筵席上,来者不拒,喝得那叫一个畅快。

    段兰时一脸懵,甩开他的手,“你在胡说什么!”

    古居胥笑,露出一口白牙,又伸手勾上来,“哎呀,我都看见了,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已经替你问过了,那女子身家清白,你——”

    “胡言乱语!”段兰时出口打断。

    人群如潮水般涌出来,二人身边都是散席后往外走的人,段兰时又惊又羞又怒,斥道:“脑子喝傻了吧你!”

    古居胥没喝傻,但脑子肯定是不清醒的,诶了一声,凑近段兰时看了半晌,不满道:“你说说你这个小郎君,平白无故骂人做什么。”

    竟是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段兰时气笑了,有些嫌弃地把他推开,“自己想!”

    他大步走远。

    古居胥看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什么臭脾气。”

    府外停满了马车,赴宴的人相继乘车而去,丁暮牵马,立在街边一个小巷旁。

    段兰时接过他手中大氅,抖开披在身上,一边系一边问丁暮:“都安排好了?”

    丁暮点头,“都安排好了。”

    段兰时摸了摸白驹,翻身而上,掉转马头,扬鞭策马,“走!”

    丁暮上马,轻夹马腹,仅落后段兰时两步。

    城门处,年轻的守城小兵远远望见二人的身影,冲身边的大汉道:“这个点儿,城门都关了,他们莫非要强闯?”

    他身旁的大汉吊了一条胳膊,眯眼看了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滚犊子,你睁大眼睛看看那是谁的马,毛发银白,如雪如浪,那是段将军的马,你还想拦段将军不成?”

    少年哪里认得,他今天下午刚被调来守城门。

    城门大开,段兰时和丁暮径直打马北上。

    马蹄阵阵,风声呼啸,段兰时通通听不见,他只听得到一句话,这句话如响雷般萦绕在他的耳畔。

    如果你想,你就来找我。

    那是五年前,凌樵留下令牌,离开独步峰时对他说的话。

    段兰时记得。

    她说:“如果你想,你就来找我,你有令牌,我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段兰时喝了酒,但他确定自己很清醒,他想找凌樵,提一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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