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雀和子敷走后,凌樵没了睡意,便一直靠坐在床头,眼见斜阳沉没,黑夜来临,凌樵才掀开被子,撑着疲乏的身子坐到桌前,如戌雀所言,她得吃一点东西,身体才会好。

    她打开汤盅,热气腾升,汤还热乎着,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骨头都被炖的软烂,凌樵执箸夹了一块肉,送入口中,不咸不淡,不腻不柴,味道很好,凌樵头一回没有生出恶心的感觉来。

    月上中天,去后房洗漱过后,凌樵思绪清醒了几分,便没有上床,绕至了窗前矮榻,她借着月光瞧见了榻上一角堆着的杂书,段兰时似乎很喜欢在这榻上看书。

    凌樵点燃案上的小烛,伸手随意摸了一本书拿在手中,凑到烛光下翻阅,昏黄的烛火投在她脸侧,映得她的脸如一块上好的暖玉。

    今夜戌雀守夜,她坐在树上,双腿晃荡,从半开的窗户看着凌樵的侧脸,恍然间想起来,从前在不世谷的很多个夜晚,凌樵似乎也总是这样,点上一盏烛火,坐在鸢冬阁的楼上,静静翻阅书卷。

    戌雀生于草野,目不识丁,行为粗鲁,而书老太过刻板,规矩一大堆,简直是为戌雀量身定做,是以戌雀最不喜欢听他讲学。

    几年前,凌樵眼睛恢复过后,就想亲自教她识字,可是戌雀实在不是读书那块料,没几天就抱着凌樵的大腿哭喊:“主子,饶了我罢!”

    凌樵劝了半晌,戌雀不为所动,于是凌樵只好摸了摸戌雀的头,摇头笑叹了声:“你啊。”

    此事便不了了之。

    多年后的今日,戌雀再想起凌樵当时的眼神,忽然读出了除无奈之外的另一种情绪——落寞。

    戌雀有些怔忪地想,主子,你当时,是想让我陪陪你的吗?

    “咳咳。”窗内凌樵偏头过去,抚胸咳了几声。

    戌雀回神,翻身从树上下去。

    凌樵余光瞥见一抹明黄的身影靠近,偏头过去,道:“怎么了。”

    戌雀支肘撑在窗台上,“主子,你教我识字好不好。”

    凌樵眼中闪过诧异,忽又瞥了眉,抬手掩唇轻咳,同时挥手让戌雀后退,“面纱戴上,离我远一些。”

    戌雀不敢不听,戴上面纱,掩住口鼻,依言退了两步,巧笑道:“主子,好不好嘛。”

    凌樵缓过来,笑道:“你从前最不喜读书,今日怎么忽然想读书了。”

    戌雀道:“因为主子想让我多读书,我想主子高兴。”

    其实不是,她只是想多陪陪主子,自从她意识到凌樵很孤独以后,她就只想无时无刻缠着凌樵,骂也不走,打也不走。

    戌雀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凌樵只当她想一出是一出,道:“好啊,等我病好了,就教你。”

    戌雀心满意足的回到树上。

    凌樵坐了会儿,合上书,吹灭烛火,撑起身回到床上睡下了。

    .

    晨光熹微,子敷起了个大早去医馆外排队领今日的药,他不知道这些药有没有用,只听说这药方是城中最好的大夫写的,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药上面。

    医馆后院搭了棚,病得重的人都在那里,进出的药童药仆都围着厚厚的面巾,遮住了口鼻。

    子敷领了药往回走,拐过一条街时前方掠过一个人影,头戴帷帽,衣着华丽,格外瞩目,子敷想不注意到都难,他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二人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幽深的小巷,前方的人摘下帷帽,挑唇朝子敷笑:“你胆子真大,跟着我就来了,也不怕我设埋伏?”

    子敷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姬无邪唔了声,“听说凌樵死了,来瞧瞧。”

    子敷罕见地动了怒,“休要胡言!”

    姬无邪抬手,五指下压,“好好好,你声音小点,别再给其他人招来。”

    他理了理衣裳,拍手道:“好了,现在,带我去见凌樵吧。”

    子敷皱眉,“先说你要做什么。”

    姬无邪啧了声,掏出一个瓷瓶,“来送红炉雪的解药。”

    子敷摊手,“给我看看。”

    姬无邪收回袖中,“给你看?你懂岐黄之术?赶紧的,带我去见凌樵。”

    早间戌雀给凌樵送了粥,凌樵吃下去以后,系数吐了出来,身子止不住的发抖,却又不准戌雀靠近,戌雀终于后知后觉这病的恐怖,连凌樵都如临大敌,她在廊下急得团团转,不时抬眼看院门的方向。

    子敷带姬无邪不好走正门,门房这几日看得严,姬无邪来历不明,必然是进不来的。

    二人翻墙进了一座荒院,才朝主院去。

    戌雀一见子敷回来,赶忙跑过来,看到后面的姬无邪,又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子敷见她面色不对,忙道:“怎么了。”

    戌雀顾不得姬无邪在侧,道:“更严重了,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还一直在发抖。”

    子敷当即要进去,戌雀拦住他,“主子吩咐不准进去,谁敢进去就滚出不世谷。”

    子敷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再次抬步,“那我也认了。”

    姬无邪叹了一声,“哎,你说说你,何必呢,你进去凌樵不也是一样的难受,最好的结果就是你没染上,最坏的结果就是你也染上。”

    他上前几步,“难怪凌樵更喜欢这个小雀,凌樵怎么说小雀怎么做,哪像你,一点也不让凌樵省心。”

    姬无邪拍拍子敷的肩,“留在外面吧,凌樵的决定就是最好的决定,别看她病得不轻,脑子好着呢,我进去看看。”

    他又拍拍戌雀的肩,“行了,别哭了,要是凌樵知道,非得拿刀砍我不成,不就喊了你一声小雀嘛,以后不喊了。”

    说完他就推门进去了,隔着一面屏风,问凌樵:“醒着?”

    凌樵的声音传过来,“城门都关了,你怎么进来的。”

    姬无邪道:“山人自有妙计。”

    凌樵音色不虞,“你来做什么。”

    姬无邪道:“送红炉雪的解药。”

    凌樵道:“我跟姬山主,还没有熟到可以让你亲自跑一趟,给我送解药的地步吧。”

    姬无邪抱臂,“凌谷主这话说得就见外了,我跟凌谷主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人,又拥有相同的敌人,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私以为,我跟凌谷主,可以算半个朋友。”

    凌樵道:“就怕你背后捅我一刀。”

    姬无邪诶了声,“你看,又把我当坏人了。”

    凌樵道:“不敢,毕竟在世人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姬无邪道:“怎么会呢,凌谷主在我眼里,那可是天大的好人,世上再没有比凌谷主更好的人。”

    凌樵微哂,闭了眼,道:“我头疼得很,你还有什么话尽快说,如果是为了元家姐妹,那你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父母之罪,不及子女,我是不会动她们两人的。”

    姬无邪相当无辜,道:“我真的只是想给你送个解药,毕竟,你死了,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凌樵直接不回话了。

    姬无邪叹了一声,蹲下身去,将药瓶推过屏风,“你还难受吗?”

    凌樵道:“你觉得你是有什么神力,光是站在这里就能免了我的病痛?”

    姬无邪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十足,夹枪带棒,倒不像是个病人。”

    凌樵又不说话了,她确实很难受。

    姬无邪在屏风那边垂了眉眼,低声道:“阁下其实可以不用这样逞强的。”

    凌樵没有听清。

    姬无邪开门出去了。

    .

    日头一晃来到午后,段兰时在城门前勒马,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抬头望着高高的城墙,那上面探出来一个头。

    段兰时高声道:“愣着做什么!开门!”

    那人惊慌失措,“哎哟,将军,赵太守有吩咐,不能开啊。”

    段兰时道:“为何不能开!”

    “这……”那人往后看了一眼,和旁人窃窃私语一阵,道:“城内有鼠疫,太守有令,关闭城门,除了粮食药草这些东西,其余的不准进也不能出,段将军直接率大军归营即可。”

    段兰时暗道不好,不知道凌樵那天晚上,有没有被老鼠咬到。

    他仰头道:“开城门!我要进城!”

    那人犯了难,犹豫不决间,段兰时伸手向丁暮,“锚钩。”

    丁暮解下马上锚钩递给段兰时。

    段兰时看了看城墙,冷冷喊了一声:“闪开!”

    那人对上他的眼睛,下意识后退两步,下一刻,铁钩稳稳抓上了城墙。

    段兰时拽了两下,踏马飞身而上,一伙人涌上来,七嘴八舌道:“使不得啊将军,城内有疫病啊。”

    段兰时仰头,“你们聚在上面,是想砍了我的绳子,让我摔成肉饼吗!”

    众人哪里敢,又一哄而散,恨不得离那绳子八丈远。

    段兰时抓着绳子,很快爬上城墙,他翻身而过,落地后也没停留,径直往落雪居跑,这是宅子上一个主人题的匾,他接手之后,嫌麻烦,也没有换。

    只是此刻他忽然想,也许应该换一个牌匾,凌樵很怕冷。

    众人回过神来,段兰时已经跑没影儿了,再一看城墙下的丁暮,丁暮也看着他们,众人默然片刻,把城门打开了。

    丁暮骑一马,又牵一马,追段兰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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