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彻底平息下来,已是冬月底,由于发现得早,控制得当,没有漫及周边各郡,只是苦了羊河郡,太守赵方头发白了大半,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他今年才四十七岁。

    羊河郡的城门在关了两个月之后终于打开,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也都大敞着,死去的人被拉到了城外的坟地烧埋,活着的人一言不发清洗打扫家里,街市上零星出现几个人影,不多,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凌樵是侥幸活下来的人,戌雀不知从哪里寻来了艾叶,混以苍术,藿香,佩兰,白芷蒸煮,放在屋子里,说要驱瘟辟邪,凌樵被她赶到了院子里。

    昨日夜里下了大雪,院里一片银白,枝头上的雪堆了厚厚一层,今日雪小了些,凌樵披着霜色镶裘披风,跪坐在树下煮茶,她没有束发,长发落到了雪地里,发尾都被浸湿。

    段兰时从背后走近,拂去她头顶碎雪,把她长发拨至身前,双手提起披风的帽子给她戴上。

    凌樵早便听到了履踩厚雪的声响,知是他回来了,她从前眼睛坏了,便练就了闻声识人的本事,比如戌雀的步伐轻快,子敷的步伐沉稳,丁暮落步一轻一重,应是受过伤,段兰时则介于戌雀和子敷之间,不急切的时候,便如闲庭漫步。

    她仰头看他,眉眼弯弯,“你回来啦。”

    凌樵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段兰时就去外面打点了,怕把病气带给凌樵,他并不回落雪居,算起来,凌樵有一月没见他了。

    段兰时俯身,指尖扫落裘领上的雪粒子,“怎么在外面,不冷吗?”

    “戌雀在用艾草熏屋子。”凌樵指了指身旁的火盆,“不冷。”

    段兰时在她对面坐下,“很久不见拿月了。”

    凌樵煮好茶,给他斟了一杯,“它有事情忙。”

    段兰时道:“你大病初愈,你……”

    他看了凌樵一眼,又低下头去转茶盏,“你……要走吗?”

    凌樵温声:“你看起来另有安排。”

    段兰时抬起眼,“我已去信给父兄,让他们寻决明子神医的下落,决明子医术高明,兴许能解你的毒,你不如,再等一等。”

    凌樵眸光微闪,片刻后,垂眼笑了笑,“神医已很久没有消息了。”

    段兰时急道:“我知道,但如果能找到呢。”

    凌樵端起茶盏,在茶水里看清了自己的脸,她手腕轻晃,一张脸便被晃乱了,时至今日,她还是不能很好适应这张脸。

    是了,这并不是她原先的脸,而是她原先的脸被毁了以后,自己画的一张脸,她不再喜欢照镜子,她觉得陌生。

    茶水归于平静,凌樵期待能看见自己原先的脸,但最后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张陌生的脸。

    凌樵有些不快,于是她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除了苦没有尝到什么味道,落雪居的茶有些粗粝,凌樵不由看了段兰时一眼,段家好歹是汴陵郡第一富商,段兰时好歹是段家二子,怎么喝的茶总也这样苦。

    段兰时还在等凌樵的回答。

    凌樵搁下茶盏,道:“为什么要我等。”

    段兰时默了片刻,“因为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凌樵道:“我就在不世谷。”

    段兰时道:“但你可以不见我。”

    凌樵没有说话了,她当然不会每个人都见,段兰时来,任何要求她都会满足,但露不露面,还真不好说。

    段兰时又道:“我别无所求,只愿你等一等,我有令牌,你不能拒我。”

    凌樵哦了一声,“那令牌呢。”

    段兰时一顿,令牌,在汴陵郡的家里。

    凌樵了然,“没带?”

    她又斟了一杯茶,举至身前转了转,笑道:“这就有意思了,你带着所求来找我,却不带信物?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令牌。”

    段兰时低声,“你明明知道我有令牌。”

    凌樵扬眉,“我不认人,只认令牌。”

    段兰时似乎被她气着了,“你,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

    凌樵笑着重复了一遍,“我不讲道理?”

    段兰时道:“不仅不讲道理,还不讲信用。”

    凌樵低头笑起来。

    戌雀问子敷:“主子从前有这么喜欢捉弄人吗?”

    子敷摇头。

    戌雀眯了眯眼,道:“此子不可留!”

    丁暮侧头看了她一眼,子敷侧身挡了挡,戌雀还毫无所觉,道:“决不可留!”

    树下炭火燃的正旺,烤化了周围的雪,茶壶里的水正沸,往上升腾着热气,远远的声音传到这一角。

    “你到底答不答应!”

    “答应。”

    .

    用过午膳后,段兰时告诉凌樵:“师姐,太守要见你。”

    凌樵道:“药方?”

    她来羊河郡数日,一直住在落雪居,连大门也没出过,唯一可能和太守有交集的地方,就是药方。

    想到这里,凌樵不由多看了段兰时一眼,她知道太守信任段兰时,药方经由段兰时之手呈上去,能确保药方发挥最大的用处,而不是被付之一炬,所以她把药方交给段兰时,但同时她还存了另一个心思,便是送段兰时一份礼,只要段兰时说这药方是他从前偶然所得,便是他大功一件,不曾想,他却点明是她所写。

    段兰时点头,“你别怕,我陪你。”

    凌樵其实是不怕的,不过她没有说,只温声道:“好。”

    去见太守自然不能素颜朝天,披头散发,凌樵描了妆,之后就有些犯难,她不会挽发髻,戌雀也不会,戌雀自己都只梳了个高马尾,以玉簪固定。

    段兰时在外间等了一会儿,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就问了一句:“师姐,怎么了?”

    脚步声响起,戌雀从里面出来,神色涩然,“我们不会梳头。”

    她想,要是酉玫在就好了。

    段兰时绕过屏风走到里侧,凌樵跪坐在铜镜前,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无措。

    段兰时走近,拿过篦子,看着凌樵道:“我会,我给你梳?”

    凌樵眸中闪过讶异,似乎没想到他会做这个,她很快点头,道:“好。”

    段兰时给凌樵梳了个高髻,各留一缕垂梢,插以金步摇,耳坠明月珰,便算是好了,凌樵对镜抚了抚鬓角,镜里的人缓缓笑开,凌樵第一次觉得,这张脸也是好看的。

    戌雀进来服侍凌樵穿衣,段兰时准备的是槿紫色曳地直裾袍,衣领及袖缘绣有花鸟图纹,外罩燕尾袿袍,行走时飘逸灵动,雍容典雅。

    段兰时在院里等着,戌雀扶着凌樵缓缓从门内出来,天气越发寒冷起来,今日有雪,凌樵膝盖的旧疾隐隐作痛,不能走得太快。

    她跨过门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向段兰时看过来,段兰时亦瞧着她,她脸上的妆容很淡,却恰如其分地掩饰了她的病气,云鬓峨峨,修眉联娟?,唇上一点朱色,忽的一笑,恰如早春枝头一朵红梅,美不可方物。

    段兰时就这样一错不错地看着,直到戌雀有些不满地咳了一声,才挪开目光,不到半刻,又悄悄看了一眼。

    段兰时心中有些唾弃自己,想他先前还对古居胥胡诌,说自己容易耽于美色,现在看来,哪里是胡诌,分明就是。

    不过他很快又宽慰自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又不是圣人,他心中这样想,目光却是安分了许多,戌雀臭着的脸这才好了起来。

    几人行至大门外,马车早已备好,丁暮牵马候在一旁,戌雀扶凌樵坐上马车,段兰时才翻身上马,他点了下头,丁暮就驾车朝着太守府驶去。

    路上凌樵拨开帘子,就见街上人烟稀少,十多步也难见一个人影,摊贩更是一个也无,心中顿觉悲凉,既是为城中不幸染病离去的民众,也是为自己,人之一生譬如蜉蝣朝露,昙花一现,不知何时就要赴死,今日她侥幸活下来,明日便也能有如此的运气吗?

    段兰时坐在白驹上,侧头瞧她,“在想什么。”

    凌樵目光微抬,摇头,轻轻一笑:“没什么。”

    活到什么时候是命,命哪里是她能决定的呢,明明她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明明她不是贪恋俗世贪生怕死之人,明明她早已没了牵绊,怎么到如今,想到死亡,反倒又有些伤怀了。

    凌樵收手,放下帘子,段兰时却突然从马上倾身过来,伸手挡住了落下的布帘,他俯视着凌樵,道:“这几日洗了街,昨夜落雪,路上有些地方结了冰,官兵忙着挨家挨户抓老鼠,还没有除冰,马车不敢行快了,到太守府怕是还有一会儿,车里放了羌桃,柑橘,还有烤熟的栗子,你无聊了,可以吃着解闷儿。”

    凌樵点头,段兰时便放下了帘子。

    凌樵伸手拉开旁边的木箱,果然看见了一屉摆放整齐的吃食,她不想吃羌桃,便拿了两个金灿灿的柑橘,顺手捞了把熟栗子给戌雀,冬日戌雀喜欢吃这个。

    戌雀接过来,栗子到手还热乎着,想来是刚放进去不久,她笑得牙不见眼,“主子对属下最好了。”

    凌樵揉了揉她的头,剥开橘子皮给戌雀分了一半,自己吃了一半,橘子很甜,汁水充足,凌樵想这应该是段家那边给段兰时运过来的。

    戌雀剥了颗栗子给凌樵,凌樵摇摇头,“我如今不想吃这个,你自己吃吧。”

    说着她剥开了剩下那个橘子,挑开车帘递给外面的段兰时,段兰时惊讶了一下,伸手接过去了,戌雀狠狠嚼着栗子,此子断不可留!

    凌樵拢了橘皮,放在炭盆边缘烤着,橘子的清香弥漫在这一方小室,凌樵看着火光,柔和了眉眼。

    细碎的雪里,一马一车渐渐远去,化成黑色一点,又消失不见,只在雪上留下长长的车辙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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