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守府,戌雀和丁暮守在外面,段兰时带凌樵进去。

    上一任太守喜奢靡,衣食住行样样讲究,适逢羊河郡富庶,便扩建太守府,将整个太守府建得华丽宏伟,目光所及,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到如今,经过几十年岁月沉淀,又多了几分古朴庄严,只是现任太守赵方出身贫苦,平素推行节俭之风,府上仆从并不多,凌樵和段兰时一路走来,也只见了三五个,颇有几分萧瑟之感。

    凌樵被段兰时引至正室,正室并非只有赵方一人,在他下首的矮几前,分别又坐了四人,是京师来的赈灾官员,太医,以及羊河郡的医曹掾史。

    凌樵不认得他们,只随着段兰时行礼,垂头道了一声府君,又分别向其余几人见礼。

    赵方不拘这些礼节,摆摆手让二人入座,凌樵才在矮几前的蒲团上跽坐,她膝盖旧疾积弊已久,坐下时颇有几分艰难,然而凌樵一贯能忍,是以单看姿态,与常人并无不同。

    众人皆未注意,唯对面的段兰时多看了几眼,碍于眼下之景,他不好说什么,只垂在膝上的拳稍微握了握。

    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看着凌樵,先开了口,“便是你献的药方?”

    凌樵微微颔首,道:“正是小人。”

    老者笑了笑,摸了摸胡须,道:“你年纪轻轻,倒精通岐黄之术,往后必成大器,不如拜我为师,老身将所学全部传授与你,师门也算后继有人了。”

    赵方哈哈大笑,“张太医,多年前我离开京师时,你就说要收徒,怎么到如今,还在收徒?”

    张合摇摇头,道:“莫说了,莫说了,这不是没收到徒弟嘛。”

    他看着凌樵,笑眯眯道:“你意下如何啊。”

    凌樵垂首道:“小人忏愧,此医方并非小人所写,而是小人从前游历四海,偶然所得,听闻城中患鼠疫,便凭借记忆写了出来,希望尽一份绵薄之力。”

    张合大失所望,他还以为,找到了一个好苗子。

    他上首那人道:“依我看呐,张太医还是省省吧,且不说她没有这个本事,她就是真有这个本事,未必就看得上你做师傅。”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张合脸色铁青,凌樵面色不变,垂眼端坐蒲团上,如画外人,段兰时冷了脸,碍于赵方的面子,没有说话,而赵方本人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为官刚正,在朝为官时无意识得罪了不少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被贬到羊河郡,他从前就与这光禄大夫许尤不对付,如今亦是如此,许尤觉得他太固执,他觉得许尤太圆滑。

    没有人应声,许尤却仍然悠然自得,甚至颇为闲适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倒叫凌樵很是佩服,最后还是医曹掾史打了圆场。

    待到凌樵二人出府的时候,雪又大了几分,她站在马车前,侧首向段兰时:“雪大了,不若坐马车回去吧。”

    段兰时想了想,应了。

    戌雀莫名不喜欢他,扭头坐到外面去了。

    凌樵捡起那几片烤干的橘皮,放到木箱上,段兰时看了眼,道:“你有用处?”

    凌樵道:“没有,橘皮可入药,我只是习惯这样做。”

    段兰时道:“你从前是大夫?”

    凌樵道:“现在不是了。”

    段兰时便没有多问了。

    凌樵掀帘,段兰时的白驹正亦步亦趋跟着马车,她道:“你这马很有灵性,取了名吗?”

    段兰时探头看了一眼,“取了,叫逐日。”

    凌樵放下帘子,道:“好名字。”

    段兰时便笑:“你从前也说我的名字是个好名字,不仅如此,你还说我佩剑的名字也是好名字,莫不是什么名字在你眼里,都是好名字?”

    凌樵也想起来这一遭,莞尔一笑道:“确实是好名字,兰时兰时,春回大地之时,你父母应当很爱你的。”

    段兰时道:“我娘早产生下的我,那个时候是冬天,我又瘦又小,他们说,冬天不好,春天好,就取了这个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经常生病,他们又开始‘长生长生’的叫我。”

    “长生?”

    段兰时点头,道:“师姐,你娘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啊。”

    凌樵想起什么,笑着说:“我阿娘不会取名,我阿娘的阿娘也不会取名,我如今的名其实是我自己取的,我少时为了躲避贼人追杀,换了名姓,至于我阿娘取的名……”

    凌樵道:“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段兰时哦了一声,有些闷闷的。

    凌樵没在意,道:“说起来,你的留花剑,怎么没见你用了。”

    段兰时道:“留花剑太轻了,没办法上阵杀敌。”

    他看凌樵,道:“你的秋水刀呢,那日在河边我没看见,那可是个宝贝。”

    凌樵转眼看他,似是有些无奈道:“逃命的时候丢了,没找着,兴许被人捡走了。”

    段兰时道:“真可惜,不过你那刀太过显眼,人人都认得出来,就算被捡走了,那人也不一定敢用。”

    凌樵道:“你说得在理,不过,秋水刀的与众不同在刀柄,刀身其实与其他普通的刀没什么两样,若是那人聪慧,在刀柄外面加一层壳子,也是可以用的。”

    段兰时道:“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惜。”

    风掀起帘子,有雪被带进来,凌樵扬手接了一片雪花,道:“可惜自然是可惜的,废了我好些功夫,不过,我已经很久不拿刀了,若是那人喜欢,赠她也无不可。”

    她摊着掌心挪到段兰时身前,“你瞧,是不是都看不见茧了。”

    不待段兰时开口,她就收回手,道:“大仇得报后,练功的时日太少,如今这副身子,也比从前娇弱了很多。”

    段兰时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身子骨弱不是因为没有练功,是因为中毒,凌樵也知道。

    二人谁都不说话,一时间,便只余马蹄声和车轮压过石路的声音。

    良久,凌樵道:“在太守府让张太医下不来台的人是谁。”

    这人若是单纯针对太医也就罢了,她懒得管,不过他那样一番说辞,却是把自己也扯了进去,刚刚在席上,凌樵表面不显,内心还是不大痛快的。

    段兰时道:“光禄大夫,许尤。”

    凌樵嗯了一声,“他和张太医有什么恩怨吗?”

    段兰时道:“几年前许尤的女儿生产,产婆说胎位不正,不好生,果不其然,难产了,许尤求到陛下跟前,他为官没有错处,陛下为其爱女之心所动容,派了太医,便是张合张太医,许尤爱妻早逝,就留了这么一个女儿,他只求保下女儿,然而夫家却执意要保孩子,张合到了一看,母亲已经保不下来了,便保住了孩子,许尤十分悲痛,固执地认为张合是屈于对方的权势,所以才保孩子不保他的女儿,任凭张合如何解释他都不听,还大骂张合庸医,不配为人,张合能当太医,自然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而有真本事的人大都有几分傲气,张合动了怒,拂袖而去,并表示从此不会再为许家人看病,自此,二人就相看两厌了。”

    竟是因为如此,凌樵默然片刻,心中低叹,罢了,总归他那两句话,也没让自己掉块肉。

    段兰时侧眸,目光在凌樵的膝上一闪而过。

    落雪居外有人等着,端看衣着打扮,凌樵猜是军中之人,她和段兰时分别,先行进了府,行至主院门前,凌樵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其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澄园。

    她第一次来这里,是被段兰时抱进来的,当时夜黑,她又一直低着头,是以这是她第一次见这块匾。

    澄,水清而静,谓之澄也。

    虽然知晓这恐是宅院前主人所题,但凌樵仍觉得,和段兰时甚是相配。

    他们前脚刚到,后脚太守的赏赐就到了,戌雀来问凌樵如何处理,凌樵道:“那块翠玉留下,其余的,放进库房就好了。”

    戌雀问了一句:“落雪居的库房?”

    凌樵翻了一页书,抬眼笑道:“不然呢,你还想不远千里,运回不世谷的库房?”

    戌雀瘪嘴,去吩咐人处理了。

    不多时,她拿着那块翠玉回来,递给凌樵的时候颇有些恋恋不舍,无他,这玉实在太好看了。

    时下四国,各国民众喜好不同,大姜多喜金饰,南凉崇玉,檀檀多宝石,戎族则最爱玛瑙。

    戌雀是南凉人,她被凌樵带到身边后,受十二时和渔樵耕书四老的影响,很多习惯都开始向大姜人靠近,然而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改不了的。

    戌雀喜玉。

    凌樵靠坐在床头,一双腿平放,她接过翠玉随意放在被褥上,道:“我欲叫子敷回不世谷,换酉玫过来,你是想走,还是和酉玫一起留在这。”

    戌雀缓缓低下身,伏在凌樵身侧,“我还要认字呢,自然是留在主子身边。”

    凌樵点头,摸了摸戌雀的发,“既然你想学,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这一学就学到了晚膳前,戌雀发丝散乱,双目无神,连勾都勾不出一个笑容了。

    正要用膳的时候,段兰时从营中回来了,凌樵于是等了一等,段兰时净手后坐于她旁边一案,凌樵见他面色不佳,问了一句:“何事烦忧。”

    段兰时长长叹了一口气,趁膳食还没端上来,侧过身大倒苦水:“你知道羊河郡北面的乌獴部吧?”

    凌樵点头。

    段兰时道:“今日下午,营中抓住了一个名叫乌吉穆的女人,自称是乌獴部首领的女儿,来找我报仇。”

    凌樵道:“报仇?你杀了她的谁。”

    段兰时摇头,“不知,抓住她以后她就什么也不肯说了,有时候叽里咕噜说一堆,我也听不懂,又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羊河郡如今还需休养生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和乌獴部起冲突,对我们十分不利。”

    凌樵道:“我从前去过戎族的地盘,也许能听懂她说的话。”

    段兰时眼睛一亮,“真的?”

    凌樵点头。

    段兰时道:“那明日我带师姐去大营。”

    想了想,他又道:“算了,还是把那个乌吉穆带到这里来吧。”

    恰逢仆从上菜,凌樵便也没再说话,以她的身份,确实不好随意出入大营。

    晚上凌樵要沐浴,戌雀便用剩下的艾草煮了水。

    凌樵褪了衣裳,沉入浴桶里,才觉膝盖好受了些,空中弥漫着艾草的香气,凌樵有些昏昏欲睡,这般想着,她便闭上了眼,打算寐一会儿。

    待到水微凉,凌樵才缓缓睁开眼,从浴桶中起身,披了衣裳走出浴房。

    戌雀正端着药进来,看到凌樵已经洗完了,便找出药膏给凌樵上药。

    凌樵趴在床上,微凉的药膏抹在背上,戌雀道:“主子,子敷今夜已经出发了,拿月也被带回去了。”

    凌樵嗯了一声,拿月还是有些显眼,不便跟着她留在这里。

    “还有一事。”戌雀道,“林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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