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日头正烈,太阳底下什么都打着蔫。

    姜曲珞撑着下巴在柜台后头打瞌睡,周寅在旁边整理药柜,动作很轻,他从上午见到了一袋子小黄鱼开始就没闲下来过。

    一闲下来,周寅就没法不想起钱袋上特殊的织锦纹路,那是南诏王惯用的锦缎,摄政八年,锦缎也成了南诏王的专属,用得起的不敢用,不怕死的用不起。

    周寅也有一个用这种锦缎制成的锦囊,是他卸甲归田时他主子赏赐给他的,里头放着几条小黄鱼。

    但贵重的不是小黄鱼,而是这个锦囊。

    南诏王的势力遍布大昶每个角落,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都有可能是这张天网中的一个结点。

    周寅也曾是其中之一,而现在他拿着这个锦囊能重新联系到结点获得一次帮助。

    刚离开南诏王府的时候周寅想过用这个锦囊去寻个体面的死法,在他还在飘荡的时候,顺手救了被街痞打劫的姜太医。

    姜太医是个和他比起来能用纯善来形容的好大夫,几年前周寅被他治过,他记得姜太医,姜太医也记得他,问了几句,就把他领回了家,说家里缺个趁手的药童。

    彼时已经二十四岁的周寅成了姜父的药童,之后不久,姜太医告老还乡,带着他一起离开京城,定居祖道县。

    再之后姜太医病逝,他成了姜曲珞的未婚夫。

    周寅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也几乎忘记了这个锦囊的存在。

    他向来是个想的很少的人,以前只需要听命行事,到姜府之后,姜太医却常常问他在想什么。

    周寅那时什么都没想,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转过头,柜台上姜曲珞支着下巴,头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一样已经睡熟了。

    周寅轻轻关上药柜的抽屉,先把手上沾的药粉擦在了身上,弯腰去拿薄毯的时候,门口进来了一个人。

    现在是正午,这几日城门口有人会在这个时段布施,就算是要看病,也几乎不会在这个时段过来。

    进来的人也不是面黄肌瘦的流民,而是一身锦衣的世家公子。

    周寅认识他,黎太傅嫡孙黎玉珩,曾和姜曲珞有过婚约。

    平心而论,黎玉珩长得很合当下京城夫人的择婿标准,温润如玉,风度翩翩,论文则十七岁中举,论武则二十岁下青落山,行侠仗义得了玉面公子的称号。

    君子端方,当如玉珩。京中盛传的这句话,传了四年也早传到了南地的祖道县。

    但黎玉珩并不认识周寅,见到周寅,他顿了一下,温声问:“姜太医可在?”

    周寅的眉头微皱,没应声,先低头去看姜曲珞。

    姜曲珞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抬起头,见到黎玉珩,恍惚了片刻,才问:“你方才问什么?”

    黎玉珩定定的看了姜曲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世叔今日不在?”

    姜曲珞心想着今日是什么倒霉日子,一个两个的都来问她父亲在不在。

    “家父去年就过世了。”

    黎玉珩愕然,愣怔了半晌,神色有愧的说:“节哀……若是我知道……”

    “你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姜曲珞语气淡淡,“家父被赞誉为神医在世,对自己身患的不治之症依旧束手无策,更何况你?”

    黎玉珩抿了抿唇,“一一……”

    一一是姜曲珞的乳名,是姜曲珞自己给自己取的。

    姜父教姜曲珞写字很早,但他不是个专业的私塾先生,一上来就教姜曲珞学写自己的名字,姜曲珞自然写不会,索性糊了两道横,说自己叫一一。

    姜父去世后也没有会喊姜曲珞一一了,姜曲珞晃了晃神,淡淡道:“黎公子是来抓药的?”

    黎玉珩是来找姜曲珞的。

    黎家和姜家是世交,往前数几代,两家的先祖结伴来京赶考,都一试中第,在官场上两人扶持数十年,往后数代这份情谊也不曾淡漠,到他这一辈,更是指腹为婚。

    四年前他弱冠在即,姜曲珞也早已及笄,两家连庚帖都换了,但黎玉珩当时着了魔般的迷恋他的小师妹云栀。

    云栀对他示好的举动总是似是而非的既不拒绝也不回应,黎玉珩一厢情愿的以为两人是两情相悦,断然选择回家退婚,之后再上山想同云栀表明心意时,云栀却是一身凌乱、脸颊绯红的从师父房里出来的。

    黎玉珩还是强撑着同云栀剖白了心意,却只换来云栀震惊的一句“我一直以来只把你当亲哥哥一般……”

    黎玉珩当日就提剑下了山,成了江湖上的玉面公子。

    飘荡了一年,黎玉珩才敢回京,却听说了姜父带着姜曲珞告老还乡的消息。

    而从京城到祖道县的路,他走了三年才敢走到尽头。

    黎玉珩本想直说他是来找她的,但话到口边又觉得无颜说出来,转而问:“这是你请的伙计?”

    周寅沉默不语,姜曲珞转头看他一眼,对黎玉珩说:“是家父的门生,现在在帮我的忙。”

    黎玉珩想说孤男寡女的不合适一道,但又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些,默了片刻,又说:“最近南州灾情严重,流民也多,你开门做生意,太过危险。”

    黎玉珩本想说他留下来护她,但姜曲珞却笑了,“不怕,周寅很厉害。”

    周寅?是这个门生的名字么?他们已经熟悉到直呼姓名了么?

    黎玉珩有些心梗,再看周寅这张端正的面容也觉得带着点贼眉鼠眼。

    “是么?”黎玉珩生硬的回应。

    顿了顿,他还是没忍住对周寅说:“你师出何人?”

    周寅木的像块石头,“并无师门。”

    黎玉珩在江湖上走了四年,身上的锐气和傲气也磨得差不多了,并不轻视野路子来的,但对周寅是个例外。

    “擅用什么武器,长剑?斧、鞭?”

    周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在南诏王府时诸武精通,在南诏卫中鲜有敌手,但自从三年前中了淬了毒的箭伤愈之后,双手连重物都难提,与人比试时常常连自己的剑都握不稳,一身本事只能发挥出十之二三,最后不得已离开了南诏卫。

    姜太医也为他看过,但这病也是无药可治,所幸周寅要在一个小小的祖道县护住姜曲珞,也只需要以前十之一二的本事。

    “他擅用剑。”姜曲珞替他答了。

    但周寅只会用南诏卫的剑法,黎玉珩未必不识得。

    周寅不想将以前的事情带到现在来,对黎玉珩说:“剑术粗浅,难以入眼,只会一点拳脚功夫而已。”

    黎玉珩的眉头微皱,“既如此,来比试一番吧。”

    周寅不意外黎玉珩这句话,他木讷,但不是看不出黎玉珩对他的敌意。

    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黎玉珩与自己的实力,虽说黎玉珩是颇具盛名的玉面公子,但在周寅看来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罢了。

    周寅学的都是一招要命的功夫,只需要收着点,让自己在姜曲珞看来落入下风,又能威慑到黎玉珩,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并不难。

    他正要答应,姜曲珞却不答应。

    “你上青落山学了三年就学会了恃强凌弱?”姜曲珞拧眉,“你若不是来抓药的就走吧,家父葬在姜家的祖坟内,山上外人不得入内,你也不必去祭扫。”

    黎玉珩和周寅面色各异,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惊马的声音。

    黎玉珩立马出门去看,周寅则伸手拦住了也打算出去的姜曲珞。

    “别出去。”

    姜曲珞听话的躲在柜台后面,只敢探出一个头,但却正好看到门口一道血线飞溅起来,一道黑色的身影纵马而过。

    姜曲珞也算是行医数年,死人见过不少,但还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愣在了原地。

    周寅跨出门半步,把正要拔剑的黎玉珩给拽了回来,紧接着立马把门给关上了。

    门外马蹄疾弛的声音呼啸而来,姜曲珞蹲坐在地上,压着心口平复过快的心跳。

    过了几息,马蹄声才渐渐消失,姜曲珞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抬头看到周寅弯着腰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

    “发生什么了?”姜曲珞的声音都在颤抖。

    祖道县远离边陲,从无战事纷扰,四周也并不环山,反而绕水,也从未有山贼山匪的威胁。

    县令还算贤能,县内民风淳朴,比不得京城大富大贵,但颐养天年是极好的。

    姜曲珞在这里住了两年,见到拉车的都是牛,唯一一匹马是县令养在县府上的一匹老马,不可能有刚才马蹄疾弛的动静。

    姜曲珞只知道这马蹄声不寻常,但黎玉珩和周寅都听出了这是战马才能有的马蹄声,不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养的膘肥体壮用来拉车的马能跑出的速度。

    但祖道县怎会有战马?

    黎玉珩和周寅各怀心事,却都是一样的心思沉重。

    “恐怕出事了。”周寅的声音干哑,“我先将门栓落下,带你去后院。”

    姜曲珞咬着唇点头,“是不是……要打仗?”

    这话说出来姜曲珞自己都不信,这里能有什么仗可打?又不在边陲,又没有贼匪,非要说,只可能是前段时间似是而非的传闻,据说璇玑子预言南地降天狼。

    天狼星,主侵略,意思是南地将出一乱臣贼子。过去璇玑子预言的无一例外是天灾,若传闻是真的,这就是他第一次预言人祸。

    若是璇玑子预言是真的,南地指的就只能是南诏王领地周遭,南州、祖道县自然也在南地之列。

    天狼真的降临了吗?姜曲珞心里惶惶不安。

    “不知道。”周寅伸手握住了姜曲珞的胳膊,这是他做出的最出格的举动。

    周寅手心里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姜曲珞手臂上,让姜曲珞稍微找回了一点安定感。

    “我们会没事的对吗?”姜曲珞紧紧的看着周寅的眼睛。

    周寅顿了顿,点头说:“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说完,不再耽搁,松开手起身去落下门闩,对黎玉珩说:“你在这里守着,我先送她回后院休息。”

    黎玉珩眉头微皱,到底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周寅这时候顾不得男女大防了,扶着姜曲珞去了后院,叮嘱她不要乱走之后,拿上剑去了前院。

    他的剑是离开南诏王之后找人锻造的,花了一条小黄鱼,本来是用来了结余生的,却到现在都没见血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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