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十分渺远的嘈杂倏然间已至近前，仿佛早在长径尽头守株待兔许久。萧景台唯恐立即遁走马蹄声会惊动他们，一手轻扯马辔打算掉头，一手握住刀柄，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厮杀。
那群卫兵终于现身，人数大致在二十个以上，是由三名骑兵带领的步骑协同小队。远处簇簇火把映照下，二人无所遁形，狼一般幽深的目光齐齐落在他们身上。
“站住！什么人？！”
“不好，他们带弓了。”萧景台收刀回鞘，提醒道，“沈断丞，坐稳了。”
一场竞逐拉开，后方紧追不舍的马蹄声震得沈恪头皮发麻。萧景台从身后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以防暗箭伤人。
一记劲风从耳边擦过，那是一支箭矢，转眼钉在马前。萧景台凭借声音辨别着放箭的方向，不断调整马匹位置。
长空一声鹰啸，沈恪仰头看去，一只羽翼丰满、身姿矫捷的白羽大隼低低掠过，两爪拎着一串带锋刺的圆球。它接连闪躲开飞箭，径直俯冲向骑兵，却未发动攻击，而是将圆球向下一抛。
它的目标是他们手上的火把！
“轰”地一声炸响，热浪与火光从身后席卷而来，萧景台身体前倾加快速度，口中吹了声哨，大隼欢快地在他们头上徘徊，好似在回应和护卫他们。
“我去，小型轰炸机！”沈恪瞠目结舌。
待到二人突围至无人之地，萧景台放慢了行进速度。不知纠结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
“沈断丞，我……腰际中了一箭，你能不能……帮我拔出来？”
沈恪闻言一惊，她将手探至他腰间，定睛一看，竟是满手的血迹。箭矢被夹在他甲胄的缝隙中，尾羽随着骑行的颠簸上下摇晃。
她攥住箭杆，用力一抽，萧景台喉中难以自制地泄出一声闷哼。
“你还能坚持吗？”
“无妨。”萧景台深吸了一口气，“多谢断丞。”
沈恪恨恨地将那箭矢折断丢弃：“叫我沈恪吧，你我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再晚来一天，我就要被推出去砍头了。”
“咳，抱歉，自家父下狱后，我同吏部侍郎张典商讨许久定下计策，埋伏了多日，才敢行动。”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万幸众人怜我父子蒙冤，配合之下行动还算顺利，只是……”
能听出他喉间细微的哽咽。
虽然知道古代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可能娃都会跑了，沈恪还是忍不住慨叹“他还是个孩子啊”。她从自己残破不堪的衣服上撕下一条长布，微微拧转身子，手伸进甲胄的缝隙里，将布条在他腰上裹紧。
“你骑稳点，我帮你止血。”
萧景台躯干一震，绷直了腰背，被沈恪一拳捶在胸膛上：“放松，只是包扎而已，你一用力血流得更多了。”
用自己仅存的军训战伤救护知识完成包扎之后，她蹭掉手上的血，意味深长道：“小世子，你想没想过，带私兵劫狱，还斩杀了八名朝廷命官，在皇帝眼里，能等同于直接坐实造反之名了吧？”
“幽云地处险要，家父家母殚精竭虑一生，从外族手中夺回失地，奉先帝命带兵驻守，功高震主。新帝即位后，本就疑心萧氏有二心，再加之谗言，不论我反或不反，都在劫难逃。”萧景台仿佛品出了什么，补充说，“断丞不必担忧被我连累，圣上若是怪罪下来，我必倾全族之力护你周全。”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救我，我也是个死，无所谓连不连累。”沈恪深沉道，“我是说，死很容易，也很窝囊，你得想个办法活下去，活到报仇的那一天。”
见他默不作声，沈恪继续说：“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听过吗？”
她并非是在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唆使萧景台飞蛾扑火，从她在狱中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同此事脱不开干系了。即便有萧景台的再三保证，今晚之后，在所有人眼里，她和他已经绑在了一起，注定同生共死，萧景台不倒，自己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法官，原身对这个王朝鞠躬尽瘁的愚忠已被她尽数抹杀。现在的沈恪，只是一个夹缝中求生存的普通人。
萧景台猛然勒马，惯性让沈恪一下撞在他背上，痛得她一声闷哼。
“沈断丞。”他转身郑重道，“我……想反了。”
“一步到位啊，小伙子。”沈恪眯起眼睛。
勒马倒不是因他大计在胸心潮澎湃，只是因为他要改乘马车了，京城距幽云地区足有一千二百里，沈恪一个重伤员经不住连日骑马飞奔的折磨。
趁萧景台与车夫交接之际，沈恪倚在马匹上，环顾周遭的环境。没有现代工业的世界的确纯净，她贪婪地将夜风吸进五脏六腑，用以洗刷数日来在大牢里腌入味的浊气。
煜朝虽然取消了历代推行的宵禁，居住的坊与经商的市之间也不再有明确的界限，但此处较僻远，全然听不见市集的喧闹。
晖京繁华天下皆闻，她在台狱中也时常能听见焰火入空、车水马龙的喧腾，更衬得自己处境悲凉。如今恢复自由身却无法亲眼得见，下次归京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可惜。
“沈断——”
“啧。”
“呃……”萧景台窘迫地挠挠后脑，灵机一动，“沈、明慎，上车吧，我扶你。”
好吧，也不是不行。
说是扶，其实沈恪完全是被他抱上去的。马车内部虽称不上奢华，但胜在干净宽敞。打消了寻父的想法，萧景台随她一起坐进来，卸下一身甲胄，查看腰部的伤势。
这时，沈恪才发觉，他尚未束发，长发高高扎起，发尾垂至腰间。
“果然还是个孩子，在民法上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在刑法上就算杀人了也不能判他死刑。”她想。
车里有提前备好的医药匣，萧景台翻找许久，丢给沈恪一个琉璃小瓶，顺手帮她披上一件厚重的大氅：
“上好的白芷散，对伤口有奇效。”
他从匣中捻出针线，拘谨地背过身去：“你放心上药，我不会看的。”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光线昏暗，还偶有颠簸，萧景台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桑皮线穿进针眼，急得连连叹气。
“我来吧。”
这副肉身虽然同是读书人，眼神却比原来那副好得多。沈恪把线头放进嘴里一抿，臂弯架在车壁上撑稳，一次便成功穿了进去。
萧景台悻悻道：“多谢。”
他的白纱中单大敞着，袒露出内里坚实的肌肉，沈恪立刻下意识别开眼。萧景台见状忙拧转身子：“抱歉抱歉，我一时疏忽。”
“我帮你缝吧，伤口在后面，你不方便。”沈恪摇摇头，“有麻沸散一类的药么？我下手没轻重，怕弄疼你。”
“麻沸散？我们常用的是草乌。”
“行吧，爱用什么用什么。草乌有么？”
萧景台坦诚回答：“没有。”
一句话把伶牙俐齿的沈恪噎得无以应对，她自言自语：“你这孩子，怎么呆头呆脑的。”
既无麻醉药物，又无消毒药物，沈恪只好在他伤口上先上一层白芷散。伤口皮肉外翻着，露出裹在其中透明的脂肪，汩汩鲜血洇湿了他的上衣，又沿着皮肤肌理向下滴落，连带着裤子都湿透了。
纵然沈恪见多了法医验伤的场景，眼前景象还是让她为之悚然。平日里她连缝合衣物或是布料的经验都少之又少，更不必说是缝合伤口。每一次抽动针线，她都能感受到他强压的战栗。萧景台死死咬着衣袖，夹紧了两腿，脸色越发惨白。
“疼就叫出来。”
“明明是我……来救你，现在……反倒成了你照料我。”萧景台苦笑道。
“你还不到二十，我三十——”她停顿了一下，“我二十四，比你年长，咱俩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照顾谁不一样啊？”
从三十三岁跳到了二十四岁，她也曾期盼过盛年再来，却未曾料到是以这种方式。
也许是为了减缓痛感，萧景台“听闻你二十一岁即高中进士，身为女子，才华远超一众男子，实在令人敬佩。”
“女的怎么了？我们院一半以上都是女法官呢，隔壁公司也有将近一半都是女检察官。本来法律职业职场生态就不好，你们这儿更差。”沈恪嘟嘟囔囔的，也不在意萧景台听没听进耳朵，“他们疑心我是女子却不揭穿，大抵也有不愿承认自己居于女子之下的缘故。”
“你独自长留京中，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了。”沈恪淡淡道。
她确实未在沈恪的记忆中搜寻到有关“父母”的蛛丝马迹，相类似的只有“老师”沈通海。此人早年在朝为官，后早早乞骸骨归乡，膝下无子女，遂收养了作为孤女的她，取名“沈恪”。
而她现代的父母呢？是守在ICU病房外煎熬度日，还是捧着她的骨灰盒哭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千娇万宠的孩子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受着非人的折磨，会不会心痛到肝肠寸断？
手心攒满了汗液，她用力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又一次埋头下去。萧景台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话题，识趣地闭上了嘴。
马车行进渐渐变缓，最终停下，车外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
“停车！什么人？！”
是卫州门的守门兵士，他们来到了最后一道关。
车夫不慌不忙取出令牌：“小的来自吏部侍郎张典府上，有要事出城，还请各位军爷行个方便。”
沈恪轻掀车帘，从缝隙中观察外部的一举一动。
“张典？”
守兵接过令牌，翻来覆去查验，又警惕问道：
“车上是什么人？”
车夫赔笑搪塞道：“都是侍郎家眷，不方便见人的。”
“不便见人？”守兵冷冷嗤笑，“今夜潘相公设宴，城防全部换人，官员及家眷一律不准出城，没通知到你府上吗？”
他口中的“潘相公”，正是当今宰相，新帝面前的红人潘纲，也是他极力构陷，矫诏召幽云郡王入京，致其落狱。
甫出围追的陷阱，又入堵截的罗网。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如钟磬鸣响一般敲打着车内二人脆弱的神经。沈恪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用气声询问：
“不是说好了都是自己人吗？”
看得出来，萧景台也大为惊愕。他屏住了呼吸，按住手刀，正欲起身，却被沈恪按了回去。
“嘘——别动。”
她食指竖在唇间，细听着车外的动静，眼睛却还停在萧景台身上。她定定地盯了萧景台好一会儿，看他眉眼尚未长开，透着一股子少年的稚嫩秀气，裤子又都被血浸透，随即心生一计，吩咐道：“躺下，头发散开，装死人。”
萧景台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照做。沈恪脱下披在身上的大氅，盖住他的半身，甲胄塞进去堆在他腹部，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四条腿交叠在一起，用以混淆他的身长。
她粗暴地将自己和萧景台的头发抓乱，先是酝酿了几声低低的抽噎，在守兵掀开车帘的一刹那，伏在萧景台身上，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
“娘子！姓张的撮鸟只顾自己快活！全不顾娘子死活哇！”
那群卫兵终于现身，人数大致在二十个以上，是由三名骑兵带领的步骑协同小队。远处簇簇火把映照下，二人无所遁形，狼一般幽深的目光齐齐落在他们身上。
“站住！什么人？！”
“不好，他们带弓了。”萧景台收刀回鞘，提醒道，“沈断丞，坐稳了。”
一场竞逐拉开，后方紧追不舍的马蹄声震得沈恪头皮发麻。萧景台从身后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以防暗箭伤人。
一记劲风从耳边擦过，那是一支箭矢，转眼钉在马前。萧景台凭借声音辨别着放箭的方向，不断调整马匹位置。
长空一声鹰啸，沈恪仰头看去，一只羽翼丰满、身姿矫捷的白羽大隼低低掠过，两爪拎着一串带锋刺的圆球。它接连闪躲开飞箭，径直俯冲向骑兵，却未发动攻击，而是将圆球向下一抛。
它的目标是他们手上的火把！
“轰”地一声炸响，热浪与火光从身后席卷而来，萧景台身体前倾加快速度，口中吹了声哨，大隼欢快地在他们头上徘徊，好似在回应和护卫他们。
“我去，小型轰炸机！”沈恪瞠目结舌。
待到二人突围至无人之地，萧景台放慢了行进速度。不知纠结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
“沈断丞，我……腰际中了一箭，你能不能……帮我拔出来？”
沈恪闻言一惊，她将手探至他腰间，定睛一看，竟是满手的血迹。箭矢被夹在他甲胄的缝隙中，尾羽随着骑行的颠簸上下摇晃。
她攥住箭杆，用力一抽，萧景台喉中难以自制地泄出一声闷哼。
“你还能坚持吗？”
“无妨。”萧景台深吸了一口气，“多谢断丞。”
沈恪恨恨地将那箭矢折断丢弃：“叫我沈恪吧，你我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再晚来一天，我就要被推出去砍头了。”
“咳，抱歉，自家父下狱后，我同吏部侍郎张典商讨许久定下计策，埋伏了多日，才敢行动。”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万幸众人怜我父子蒙冤，配合之下行动还算顺利，只是……”
能听出他喉间细微的哽咽。
虽然知道古代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可能娃都会跑了，沈恪还是忍不住慨叹“他还是个孩子啊”。她从自己残破不堪的衣服上撕下一条长布，微微拧转身子，手伸进甲胄的缝隙里，将布条在他腰上裹紧。
“你骑稳点，我帮你止血。”
萧景台躯干一震，绷直了腰背，被沈恪一拳捶在胸膛上：“放松，只是包扎而已，你一用力血流得更多了。”
用自己仅存的军训战伤救护知识完成包扎之后，她蹭掉手上的血，意味深长道：“小世子，你想没想过，带私兵劫狱，还斩杀了八名朝廷命官，在皇帝眼里，能等同于直接坐实造反之名了吧？”
“幽云地处险要，家父家母殚精竭虑一生，从外族手中夺回失地，奉先帝命带兵驻守，功高震主。新帝即位后，本就疑心萧氏有二心，再加之谗言，不论我反或不反，都在劫难逃。”萧景台仿佛品出了什么，补充说，“断丞不必担忧被我连累，圣上若是怪罪下来，我必倾全族之力护你周全。”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救我，我也是个死，无所谓连不连累。”沈恪深沉道，“我是说，死很容易，也很窝囊，你得想个办法活下去，活到报仇的那一天。”
见他默不作声，沈恪继续说：“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听过吗？”
她并非是在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唆使萧景台飞蛾扑火，从她在狱中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同此事脱不开干系了。即便有萧景台的再三保证，今晚之后，在所有人眼里，她和他已经绑在了一起，注定同生共死，萧景台不倒，自己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法官，原身对这个王朝鞠躬尽瘁的愚忠已被她尽数抹杀。现在的沈恪，只是一个夹缝中求生存的普通人。
萧景台猛然勒马，惯性让沈恪一下撞在他背上，痛得她一声闷哼。
“沈断丞。”他转身郑重道，“我……想反了。”
“一步到位啊，小伙子。”沈恪眯起眼睛。
勒马倒不是因他大计在胸心潮澎湃，只是因为他要改乘马车了，京城距幽云地区足有一千二百里，沈恪一个重伤员经不住连日骑马飞奔的折磨。
趁萧景台与车夫交接之际，沈恪倚在马匹上，环顾周遭的环境。没有现代工业的世界的确纯净，她贪婪地将夜风吸进五脏六腑，用以洗刷数日来在大牢里腌入味的浊气。
煜朝虽然取消了历代推行的宵禁，居住的坊与经商的市之间也不再有明确的界限，但此处较僻远，全然听不见市集的喧闹。
晖京繁华天下皆闻，她在台狱中也时常能听见焰火入空、车水马龙的喧腾，更衬得自己处境悲凉。如今恢复自由身却无法亲眼得见，下次归京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可惜。
“沈断——”
“啧。”
“呃……”萧景台窘迫地挠挠后脑，灵机一动，“沈、明慎，上车吧，我扶你。”
好吧，也不是不行。
说是扶，其实沈恪完全是被他抱上去的。马车内部虽称不上奢华，但胜在干净宽敞。打消了寻父的想法，萧景台随她一起坐进来，卸下一身甲胄，查看腰部的伤势。
这时，沈恪才发觉，他尚未束发，长发高高扎起，发尾垂至腰间。
“果然还是个孩子，在民法上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在刑法上就算杀人了也不能判他死刑。”她想。
车里有提前备好的医药匣，萧景台翻找许久，丢给沈恪一个琉璃小瓶，顺手帮她披上一件厚重的大氅：
“上好的白芷散，对伤口有奇效。”
他从匣中捻出针线，拘谨地背过身去：“你放心上药，我不会看的。”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光线昏暗，还偶有颠簸，萧景台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桑皮线穿进针眼，急得连连叹气。
“我来吧。”
这副肉身虽然同是读书人，眼神却比原来那副好得多。沈恪把线头放进嘴里一抿，臂弯架在车壁上撑稳，一次便成功穿了进去。
萧景台悻悻道：“多谢。”
他的白纱中单大敞着，袒露出内里坚实的肌肉，沈恪立刻下意识别开眼。萧景台见状忙拧转身子：“抱歉抱歉，我一时疏忽。”
“我帮你缝吧，伤口在后面，你不方便。”沈恪摇摇头，“有麻沸散一类的药么？我下手没轻重，怕弄疼你。”
“麻沸散？我们常用的是草乌。”
“行吧，爱用什么用什么。草乌有么？”
萧景台坦诚回答：“没有。”
一句话把伶牙俐齿的沈恪噎得无以应对，她自言自语：“你这孩子，怎么呆头呆脑的。”
既无麻醉药物，又无消毒药物，沈恪只好在他伤口上先上一层白芷散。伤口皮肉外翻着，露出裹在其中透明的脂肪，汩汩鲜血洇湿了他的上衣，又沿着皮肤肌理向下滴落，连带着裤子都湿透了。
纵然沈恪见多了法医验伤的场景，眼前景象还是让她为之悚然。平日里她连缝合衣物或是布料的经验都少之又少，更不必说是缝合伤口。每一次抽动针线，她都能感受到他强压的战栗。萧景台死死咬着衣袖，夹紧了两腿，脸色越发惨白。
“疼就叫出来。”
“明明是我……来救你，现在……反倒成了你照料我。”萧景台苦笑道。
“你还不到二十，我三十——”她停顿了一下，“我二十四，比你年长，咱俩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照顾谁不一样啊？”
从三十三岁跳到了二十四岁，她也曾期盼过盛年再来，却未曾料到是以这种方式。
也许是为了减缓痛感，萧景台“听闻你二十一岁即高中进士，身为女子，才华远超一众男子，实在令人敬佩。”
“女的怎么了？我们院一半以上都是女法官呢，隔壁公司也有将近一半都是女检察官。本来法律职业职场生态就不好，你们这儿更差。”沈恪嘟嘟囔囔的，也不在意萧景台听没听进耳朵，“他们疑心我是女子却不揭穿，大抵也有不愿承认自己居于女子之下的缘故。”
“你独自长留京中，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了。”沈恪淡淡道。
她确实未在沈恪的记忆中搜寻到有关“父母”的蛛丝马迹，相类似的只有“老师”沈通海。此人早年在朝为官，后早早乞骸骨归乡，膝下无子女，遂收养了作为孤女的她，取名“沈恪”。
而她现代的父母呢？是守在ICU病房外煎熬度日，还是捧着她的骨灰盒哭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千娇万宠的孩子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受着非人的折磨，会不会心痛到肝肠寸断？
手心攒满了汗液，她用力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又一次埋头下去。萧景台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话题，识趣地闭上了嘴。
马车行进渐渐变缓，最终停下，车外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
“停车！什么人？！”
是卫州门的守门兵士，他们来到了最后一道关。
车夫不慌不忙取出令牌：“小的来自吏部侍郎张典府上，有要事出城，还请各位军爷行个方便。”
沈恪轻掀车帘，从缝隙中观察外部的一举一动。
“张典？”
守兵接过令牌，翻来覆去查验，又警惕问道：
“车上是什么人？”
车夫赔笑搪塞道：“都是侍郎家眷，不方便见人的。”
“不便见人？”守兵冷冷嗤笑，“今夜潘相公设宴，城防全部换人，官员及家眷一律不准出城，没通知到你府上吗？”
他口中的“潘相公”，正是当今宰相，新帝面前的红人潘纲，也是他极力构陷，矫诏召幽云郡王入京，致其落狱。
甫出围追的陷阱，又入堵截的罗网。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如钟磬鸣响一般敲打着车内二人脆弱的神经。沈恪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用气声询问：
“不是说好了都是自己人吗？”
看得出来，萧景台也大为惊愕。他屏住了呼吸，按住手刀，正欲起身，却被沈恪按了回去。
“嘘——别动。”
她食指竖在唇间，细听着车外的动静，眼睛却还停在萧景台身上。她定定地盯了萧景台好一会儿，看他眉眼尚未长开，透着一股子少年的稚嫩秀气，裤子又都被血浸透，随即心生一计，吩咐道：“躺下，头发散开，装死人。”
萧景台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照做。沈恪脱下披在身上的大氅，盖住他的半身，甲胄塞进去堆在他腹部，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四条腿交叠在一起，用以混淆他的身长。
她粗暴地将自己和萧景台的头发抓乱，先是酝酿了几声低低的抽噎，在守兵掀开车帘的一刹那，伏在萧景台身上，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
“娘子！姓张的撮鸟只顾自己快活！全不顾娘子死活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