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兵被她的嚎声唬住,吃了一惊。

    “两个女的?”

    沈恪顺势将手探进大氅内,在萧景台的裤子上摸了满手血,举着手掌就要往兵士脸上抹:

    “看什么看?人都小产死了,你还要如何?”

    那兵士慌忙后退,但还是躲闪不及,被糊了一脸血印,口中骂骂咧咧。沈恪知道古代女子小产是不吉,更何况是小产而死。她身为女人,虽不屑这些无谓的迷信,但眼下已顾不得太多,保命要紧。

    “是啊,军爷。”车夫也机灵,马上应和道,“这是府上的妾侍,申时小产死掉的。要不是死人晦气,我们也不会急着出城弃尸。我听闻这小产死去的女子怨气极重,须趁早处理,要是变成产鬼,可就不妙了。”

    闻言,沈恪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萧景台的大腿根,他上身立刻弹了一下,沈恪佯作欣喜道:

    “娘子!娘子活过来了!”

    她听见了萧景台幽愤的一声轻叹。

    死人诈尸这一招够狠够毒,靠他们近的那位守兵一个趔趄倒在了同伴身上,惊惧地不停招手:“快走快走,晦气死了。”

    觉得晦气?那就多抹点。她索性疯癫到底,一来彻底打消守兵的疑虑,没人会把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跟一向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官员联系起来;二来也顺便发泄连日来积攒的愤懑与痛楚,她憋得实在难受。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死了娘子!我要让你们偿命!”

    “疯婆娘!”另一个守兵一把推开张牙舞爪的沈恪,“拉走!”

    “好嘞!马上走,马上走!”车夫不多停留,急忙上马扯辔驾车。马车驶离城门良久,沈恪的哭骂仍然在夜空中回荡,久久不息。

    萧景台始终保持着装死的姿势不动,沈恪向车外探出脑袋,确认他们没再追上来,才不再鬼哭狼嚎,推推他的肩膀:

    “娘子,别装了,过关了。”

    萧娘子扯着大氅的边缘,缓缓盖住脸,看来是没脸见人了。

    “沈恪,你同我知道的那个大理寺断丞,属实相差甚远。”

    “不一样就对咯,你怎知在你眼前的是哪个沈恪呢?”她狡黠一笑,“行了,衣服掀起来,我接着帮你缝伤。”

    打了个漂亮的绳结,沈恪挺直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萧景台系上白纱中单的扣子,道:“王府已毁,但父亲旧部尚存。我打算先去投靠他们,但愿他们至少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给我一个容身之处。”

    “可潘纲眼下逼着所有人站队,忤逆他的人都会遭受牵连。他摸透了皇帝的心思,只是一首捕风捉影的艳词就能致郡王于囹圄。”

    这就是封建皇权,沈恪暗暗叹道。

    所谓的“清风词案”,不过是郡王奉旨入京,陪同皇帝及诸皇族子弟游赏时,对乐伎吟唱的一首词多夸赞了几句,那词中有一句“深宵对坐,恨烛影长摇,唯盼清风”,皇帝据此认定郡王有“倾覆光明”的反意,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父亲入京前先遣我入营练兵,也许即是有所预料。”萧景台无力地垂头,“如果他彼时没有多嘴,是不是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本来就是请君入瓮的死局,他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罪名。”

    她抬手帮他理顺凌乱的头发,柔声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我在你这个年纪,还会因为考试失利掉眼泪呢。”

    犹如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丝喘息之机,他再也克制不住,从呜咽变作失声痛哭,身上完全卸了力气,靠在沈恪怀里。

    “沈恪……我没有家了 。”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此刻成了彼此最后的依靠。

    “王府里,都是血,全都是血……我这段时日夜里都辗转难眠,一闭眼就是那些死相惨烈的尸首……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抄斩王府时把家眷都赶到一处,逼问我的下落,结果所有人都宁死不从……”

    “至少你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沈恪的语气无比坚定,她把住萧景台的肩膀,恳切道:

    “郡王的死在他们意料之外,不然他们不会密而不发,皇帝要他的兵权,也要他的威望,唯独不想要他的命。试想,仅凭猜忌便逼死两朝股肱重臣,未经公审便抄斩王府,这是能动摇军心甚至是国本的事,但凡还要考虑人心向背,一时间都不能再对他流落的独子斩草除根了。”

    “可你也说了,我今日劫狱之举,几近谋反。”

    “谁看见你劫狱了?认出你的人不都被你杀了么?再者,你难道不会伪造不在场证明么?”沈恪冲他宽慰一笑,“别胡思乱想,逃都逃出来了,睡一会儿吧——你说车夫会偷偷把咱们两个卖掉吗?”

    “车夫是侍郎的贴身亲仆,我叫他常伯。侍郎早年出身行伍,蒙父亲提携举荐才得以步入仕途。他早已被视为父亲一派,断不会背叛,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

    待萧景台呼吸渐渐平稳后,沈恪才敢褪下衣衫,给自己上药。钻心的刺痛反复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她曾是置身历史之外的旁观者,如今成了被历史浪潮席卷的亲历者。大浪淘沙,留下的终究不过兴亡俱是百姓苦。

    她要做些什么呢?她能做些什么呢?沈恪从车窗望出去,远方高耸的城楼隐入风烟,荒野成片的蒲苇漫漫摇荡。夜色沉沉,一如疏而不漏的大网,每个深陷其中的人都挣不开,逃不脱。

    车窗的木刺剌得她下巴生疼,她喃喃自语:

    “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不知捱了多久,沈恪的意识渐渐模糊。再醒来时,她正枕在萧景台膝头。二人的目光刚好相碰,他赧然一笑:

    “我……怕你睡得不舒服。”

    “嗯,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沈恪坐起来,揉揉眼睛,拉开车帘。

    久违的阳光泼洒进车内,有些刺目,她合上眼,暖意浸润着四肢百骸。路上可闻摊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萧景台解释说。

    “我们已经进入封州的首府安丘了。我和常伯方才帮你置办了一身衣裙,到了下榻的地方,你换上它再行动。”

    食物的香气也随着晨风飘来,沈恪口中生津,扭扭捏捏地:“我、我饿了,昨天晚上只吃了一个饼和一碗粥。你能不能先带我去吃点东西?”

    话音落地,她审慎地上下打量了萧景台一圈,像是要从他身上攫取什么出来:

    “你带够钱了吗?”

    “好像是……”萧景台把手伸进怀里一通乱摸,“没带。”

    沈恪只觉两眼一黑:“啊?那……去找人借点?我饿得快虚脱了。”

    “我只是年纪小,又不是傻。”萧景台眼中含笑,从身后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在沈恪眼前颠了两下。

    “有碎银,还有钱引。你看,足够我们回到幽云了。”

    沈恪双手颤抖,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满心满脑只剩一句话:“有钱真好。”

    萧景台向车外道:“常伯,劳驾找家脚店,吃顿饭再走。”

    “常伯,能填饱肚子就行,不必太奢华。”沈恪跟着补充说。

    “好好好。”常伯被喊得心花怒放,“前面就有一家卖汤饼的,我在那里停下。”

    马车停下后,萧景台躲了出去,留沈恪独自一人在车内更衣。衣裙样式并不繁复,用料却舒适讲究,看上去细软轻薄,穿上身竟比她先前的衣裳更防寒。

    萧景台原本抱着手刀闭目休憩,听见她走出车厢的声响,忙上前搀住她。沈恪搭着他的手走下车来,展示也似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你别说,怪合身——哎哟,我的腰。”

    萧景台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神色慌张,两颊有浅浅的红晕:

    “嗯,我也觉得。”

    所谓“汤饼”,在沈恪看来,就是面片汤。不过,即便是在饮食文化极为丰富的现代,饥肠辘辘的时候能吃上一碗热热的羊肉面片汤,也不失为一种享受了。

    毕竟,它有油腥啊。

    一连狼吞虎咽地吃下三碗汤饼后,沈恪把头从碗堆里抬起来,怯怯地看着萧景台。

    “还没饱……”

    萧景台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她,面上笑意未减:“那就再点。”

    他招手示意店家过来。常伯怜道:“孩子,在里面受苦了。”

    “都过去了。”沈恪挑拣着汤里的萝卜丝,憨笑道。

    现在想来,前三天的煎熬与眼下的安定究竟哪个更像一场梦,她也说不清。

    正当沈恪又夹起一大块羊肉往嘴里送时,一声刺耳的惨叫打断了她的动作:

    “啊!”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妇栽倒在地,又艰难爬起,追逐着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手中攥着一份文牒,唯恐避之不及,加快了脚步,还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砸向老妇。

    石子正中老妇眉心,她再次跌倒,头上血流不止。见男子身影渐远,老妇捂着伤口,坐地大哭道:

    “万三!万三!为娘多年待你不薄!你何苦把事做得如此决绝呢?!”

    “怎么个事儿?”沈恪撂下筷子,“走,过去看看。”

    向店家打听了附近的安济坊,沈恪支使萧景台结了帐,自己扶老妇上了马车,几人速速赶去找大夫看伤。

    老妇的鲜血很快浸湿了手帕,沈恪一手搂着她,一手帮她拭去不停滴落的眼泪,眼中满是关切。

    “婆婆,别害怕,我们马上就到了。”

    煜朝的安济坊,设立最初只是为容留救济那些贫困潦倒、无处可归的百姓,后来慢慢发展成了兼具医馆和药铺功能的医疗机构。沈恪原本是陪在老妇身边,看大夫包扎,却被萧景台轻轻推进一间屋子,另一名大夫随后跟了进来。

    “那位小官人叫小的来给娘子看伤。医者仁心,娘子不必拘谨。”

    “主要是皮外伤,脊柱可能有些扭伤,高烧倒是退了很多——劳烦您了。”

    “对了。”她补充道,“那位小官人肚子上也有一道伤,昨晚草草缝合了,一会儿还要麻烦您几位帮忙看看,倘若发炎溃烂就不好了。”

    “自会用心。”

    然而,待她把满身的伤痕显露出来,大夫倒吸一口凉气,问:“您这是……在哪儿磋磨出的一身伤?”

    “呃,出去玩,不小心掉山崖底下去了。”沈恪讪讪地一笑,随口诌了个谎。

    她的心思记挂在屋外那个老妇身上,法官的直觉让她猜测此事并不简单。心不在焉地听完大夫的反复叮嘱,她匆匆披好衣服出了门。老妇的伤口也包扎好了,大夫忙于给其他人抓药,他们便把老妇搀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沈恪半跪在她身前,攥住她的手,问:“婆婆,跟我们说说,发生什么事了?那个打你的小哥是谁?”

    老妇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抽泣着开口:

    “啊咧咧咧咧咧咧咧,咧咧咧咧咧咧。”

    “什、什么?”

    自己脑中古今两套语言系统都没能识别出老妇的话,沈恪随即看向萧景台:“你听得懂吗?”

    “她说的不是官话,我去找个人帮忙转达。”

    萧景台把大夫家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拉过来,塞给他一张钱引,要他帮忙做个译知。

    “五百文诶!”小孩抻着钱引左看右看,心满意足地放进怀中,“官人尽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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