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江琴原以为她的死亡是与吴虞恩怨的终点,连带韩冲,就该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分明。

    韩冲显然不这么想。

    僵硬地坐在镜前,俞江琴按韩冲的说法看过,琴娘的那个角度和她本身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韩冲在看原本的她。

    可她有什么好看?思绪乱了,俞江琴感觉有股从皮肉泛出的刺挠蔓延全身,她想不明白,韩冲为什么要看她?

    这莫不是他以为的侮辱自己最好的办法?只要一看到以往压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主子最终沦为他的女人,变得俯首帖耳毕恭毕敬,他做梦都觉得扬眉吐气。

    心口堵着一口气,她起身无有目的地来回踱步,额头盈上层细密的汗。

    让俞江琴更困惑的是,韩冲一个太监,如何能入朝为官?

    韩冲在她一贯的印象中就是只待宰的羊,他的生死只维系在她和吴虞的博弈上,俞江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如今这人却摇身一变,掌握起她的命来了。

    俞江琴感到很不妙。

    她最初的盘算是静观其变。等琴娘失忆的事情被所有人接受,不再受到关注,自身又不得宠,俞江琴不想再囿困于后宅,她想找个时机逃出去。

    可韩冲的出现,琴娘的长相,房中的举动,无一不表明俞江琴想错了。她前路是一张繁杂的网,让她看不清情势,找不到出路。

    气闷地长呼几口气,所有的事情都很怪,怪得让俞江琴捉摸不透。

    同时她还有另一层担忧。

    韩冲如今的种种作为都算不得报复,俞江琴怕这些只是表象,往后要面对的还不知有什么。

    想到这儿她攥紧拳头,心里的狠劲儿又上来。韩冲若还想做些其他的什么便不能怪她了。俞江琴下定决心,鱼死网破将是她唯一的选择。

    —

    晨起点卯,一天没见人,天擦黑才听说韩冲回了府。俞江琴撇撇嘴,倒端的是副朝廷命官的做派。

    婆子说他在花园设了宴:“督公今儿高兴,说不管规矩,想去的都能去。”她暗示俞江琴,“虽说督公看重夫人,夫人自己也得把握时机。”

    俞江琴只当没听见。

    用过晚膳还是热。韩冲没来,屋子里没了摆冰纳凉的待遇,俞江琴将窗户都打开,期待能有一丝风。

    风没等到,远处丝竹管乐盈盈说笑的声音阵阵传来,戌时已过,宴席还未散去。

    韩冲骤然翻身,从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做了官有了权,由俭入奢易,他耽于享乐俞江琴不意外,只觉得吵闹。

    关了窗俞江琴尝试入睡,迷迷糊糊中一声惊叫划破天际,她惊醒。

    夜很深了,外头只剩蛙叫蝉鸣,俞江琴却认为自己没听错,那是宴席上传来的声音,男声,叫得惨烈,怎么琢磨都不像是好事。

    她皱了皱眉,韩冲?

    出了院子,飞蛾不停往俞江琴提的灯笼上扑,噼噼啪啪的,很突兀。这么大动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不免惴惴的。好在她的院子离得近,没几步看到前头有光,又有浓烈的酒气传来,应当是到了。

    俞江琴期望看到韩冲的惨状。

    脚下踢到个什么,俞江琴低头,是个银杯。残酒渗进土里,地上还有残羹剩炙,隐约金光微闪,不知是谁遗留的首饰落在花枝上,可见之前有多荒唐。

    眼下花园里却不见人,只有中央石桌旁坐着一个人,是韩冲,趴着的一个俞江琴不认识,只发觉他浑身颤栗,在发抖。

    一个侍从也没有,俞江琴看到这情形就明白了,是韩冲的吩咐,难怪那人动静如此大也没人出来。

    那人低声哀嚎着,粗粗浅浅的呼吸越拉越长。

    看不清韩冲的神情,只觉他在黑夜中宛如鬼魅。他手里有一把匕首,沾着血,正拿着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俞江琴听他说话了:“胡大人,继续吧。”

    胡大人摇着头直起身,俞江琴这才看到那里有两枚骰子,韩冲手边有一摞银票,而胡大人这边只有半截断指。

    俞江琴明白那声惨叫是怎么回事了。

    “督、督公……”胡大人疼地说不出完整的话,“下官实在是……”

    他后背衣裳都湿了,贴着皮肉,颜色很深。没东西包扎,胡大人只能双手紧握在一起,血滴落在地上。

    俞江琴见韩冲这时候居然笑了,他歪着头,对眼前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流露着不解:“本官听说这是胡大人喜欢的玩法。”

    胡大人瞪大眼睛,讷讷否认:“不、不是。”

    “不是?”韩冲乐了,咧嘴一笑,“难道是本官听错了?”

    “没有没有!”胡大人进退两难,狠狠闭了眼,眼珠胡乱转动着,像豁出去了,“下官再陪督公玩一局就是!”

    韩冲眯了眯眼,终于满意了。

    竹筒盖住骰子,哗啦哗啦的撞壁声在胡大人听来像催命咒,一停住他浑身一哆嗦。俞江琴听韩冲说:“胡大人先。”

    “小……”

    韩冲没所谓:“那本官选大。”他一点没犹豫直接掀开竹筒,胡大人急忙挺身去看,长舒一口气,“两个一,本官输了。”

    虽是赢了的人,耳边却是胡大人的绝口推辞,只说这回是自己运气好。

    俞江琴越听越好奇,韩冲的督公是多大的官,能叫别人这样敬畏谄媚?

    想了想她又觉得,都说太监心思阴暗狠辣,韩冲是拿了别人的把柄要挟也未可知。

    “本官该给胡大人多少银子?”韩冲拿起银票数着,一边问着。

    银票金叶子,伴着没吃几口的酒菜,盘子都被推到一边,再往胡大人那边全是鲜红的血迹,他哪里还敢要钱:“当下官孝敬督公的。”

    “孝敬我?”韩冲说笑似的,“胡大人这话是真心的吗?”

    胡大人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

    俞江琴直觉韩冲没安好心,果然他又道:“本官不缺银子。”

    很大的口气,俞江琴侧目,胡大人也低头哈腰地问:“那督公是想要……”

    他后面的话没出口,脸色“唰”地更白了,韩冲看的是他完好的左手。

    胡大人再坐不住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督公饶命!饶命!”

    俞江琴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了,是输是赢韩冲都没想让胡大人好过。

    “站住。”

    俞江琴一僵,她躲在假山后面,吹了灯,连影子也小心地纳进假山投在地上的阴影里,居然还被韩冲发现了。

    “还不出来?”俞江琴只好现身,韩冲眯了眯眼,似乎没料到是她。

    没管那么多,韩冲招招手让她过去,又对胡大人说:“你跟她再玩一把。”

    胡大人完全慌乱了,他把手揣在胸前,甚至不知道究竟该护着哪一只,两难地看看韩冲又看看俞江琴,面色如死灰。

    韩冲拽过俞江琴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一眼没看她,冲仍跪在地上的胡大人抬了抬头:“起来。”

    非玩不可了。

    一边是盛气凌人的韩冲,一旁是抖如筛糠的韩大人。桌上的血已浸入石桌变得暗红,俞江琴张了张嘴,她不想帮着韩冲作孽:“我不会这个。”

    “嗯?”从鼻腔哼出的一声,韩冲应该是饮了酒的,没醉,可酒劲儿在头上,闻言面上立刻显出不悦。

    那厢胡大人像抓到救命稻草,忙不迭接话:“既然夫人不会,不如就……”

    韩冲不想再听任何一句违逆的话,他拿起竹筒放进俞江琴手里,不容她反抗:“拿稳了,晃一晃。”

    他语调中没有商量的余地,态度十分强硬,与过去只会低头应是的太监有天壤之别。

    俞江琴发觉自己这趟浑水淌错了,她先入为主以为这个时辰督公府只有韩冲,那声惨叫定是他发出的。想岔了,即使没有胡大人府上还有其他侍从,她真心觉得自己莽撞。

    “若是我输了……”俞江琴犹豫地问。韩冲想砍胡大人另一只手的意图很明显,这会儿让她上桌又是想要她付出什么代价?

    韩冲明白过来,以为她是怕,居然笑笑说:“这回什么都不赌。”他目的全在胡大人身上,“若是她赢了,我待会儿问什么你都得如实回答。”

    俞江琴全听明白了,韩冲就是故意折磨,像捕到兔子的猎狗,不为吃,只是着意玩弄。

    那边胡大人脑袋已转不动,手能保住就好。

    俞江琴胡乱摇了两下竹筒放在台面上,韩冲看着她,俞江琴想了想:“大。”

    胡大人没得选,这回连看都没力气看了,等着韩冲的宣判。

    “胡大人今晚运气真好。”韩冲“啪”地将竹筒盖在桌上。

    胡大人吓一跳,一个二点一个三点,他又赢了。可赢了也压根不敢高兴,他缩着脖子一句话不敢托大。

    俞江琴不知韩冲哪里来的权利和胆量,竟敢磋磨朝廷命官,胡大人说话都在结巴:“督公尽管问,下官知无不言。”

    横竖都是韩冲得偿所愿,俞江琴想他这定是在宫里学来的手段,阴狠、下作,狗皮膏药似的摆脱不掉。

    韩冲拿出一把簪子,通体白玉,雕刻出浮云式样,最前头坠着一颗圆润的珍珠,尖头处似乎是断了,用金镶了一节,不免带来些俗气。

    俞江琴看这簪子有些眼熟。

    “记得吗?”韩冲问。

    胡大人愣愣点头:“这是下官上个月孝敬督公的。”

    韩冲长长“唉”一声,不满意他的答复,又问:“我是说你从哪儿得来的它?”

    胡大人缄口不言,但神色出卖了他,俞江琴料到这不是他用什么好手段得来的。

    “本官知道。”

    胡大人一惊,他今晚受了太多惊吓,没纠结多久就招了:“这是、是下官托人从宫里带出来的,前朝的小玩意儿。”

    前朝?俞江琴眨眨眼,心跳不由加快。

    韩冲点头,簪子在手上转了转,陷入记忆中:“前朝吴太妃宫里的东西。”

    俞江琴心中“轰”地炸了,吴太妃难道是吴虞?

    胡大人神色复杂,不明白韩冲怎会知道这么多:“是……”

    韩冲倒是诚恳:“胡大人怕是不知道,本官原先就是吴太妃宫里的太监。”

    真是吴虞。俞江琴愣怔,事情超出了她的设想。

    胡大人更不知所措了,跪在地上磕头:“下官实在、实在是不知。”

    这一说俞江琴想起来了。这簪子跟她还有些渊源,原本是她先看了花册子选上,派人去取的时候才得知被已吴虞拿走了。

    吴虞戴着在她面前晃悠过好几回,难怪俞江琴觉得眼熟。她又看向韩冲,果然是条衷心的狗,真会替主人打抱不平。

    “那小太监是不对,私自拿宫里东西卖了换钱。”韩冲说着神色冷下来,“可他都带着三倍银子去找你想要拿回来,你为何不肯还?”

    胡大人抖着唇,有些认命。

    韩冲猛然用脚勾起他的下巴,阴狠地对上他的眼:“三倍银子不够,你又要五倍。”胡大人泪流满面,“赢的银子不给,输了就剁手——”

    他一脚把人踹开,毫不留情踩上胡大人断指的左手,满声哀嚎恍若不问。

    韩冲居高临下地质问:“胡大人,太监的命不是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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