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只余胡大人厚重的呼吸声,“嗤嗤拉拉”地像黏腻的蛛丝网,附着着他的惊恐。

    夜风拂来,按理七月的天风也该是热的,俞江琴却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她还没来得及去想韩冲的话,心里只记得吴虞已是太妃,那老皇帝该已驾崩,如今是新朝。

    她思绪有些乱,那吴虞还在吗?

    “督公饶命!”胡大人此时全然顾不上断了半截的手指,一个接一个的响头磕着,声声沉闷。

    俞江琴将目光投向韩冲,他此时还有心情自斟自饮。察觉到她的注视,韩冲自杯中抬眼斜视过来,沉着、平静,带着股追根究底的执着。

    吴虞一贯喜欢盯着她,桩桩件件几乎无漏,相对的,俞江琴对她宫里的事也是了如指掌。

    这件旧事她记得,该是那回吴虞发现宫里常短缺物件,一通搜查之下竟发现有太监偷东西卖往宫外。

    她还曾笑话吴虞治下不严,底下全是吃里扒外的家伙。气得吴虞回去便下令严查,而结果如何俞江琴却记不清了。

    但这跟韩冲又有什么关系?

    韩冲把玩酒杯,歪着头疑惑:“胡大人先要本官救你一命,如今又求我饶你一命。”俞江琴不大听得明白,“本官需得救你两回,胡大人打算如何报答于我?”

    “当牛做马……”

    韩冲晦气地别开脸:“本官要听实际的。”

    俞江琴听得明白了些,这位胡大人不是头一回登门,既然锲而不舍前来,定是有事相求,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不知该说是他运气不好还是眼光太差,求人求到韩冲面前,得罪过太监还将命交到他手上,被吊着不松口,胡大人该是比等死还难熬。

    “下官、下官底下有京中家宅十一处,京郊良田百十余亩。”胡大人颤抖着,计较不得身外之物了,“酒楼食肆各一处,尽数献给大人。”

    韩冲笑了一声,像是满意了。

    俞江琴却心惊。胡大人是什么官,能得这么些家产?

    她皱着眉看向韩冲,他这督公又是什么来头,能让这样的人再□□让乞求?

    胡大人哆哆嗦嗦的,这一晚上他没了半条命,只剩肺腑之言:“只求督公给下官留下一处老宅,让下官度过残年。”

    俞江琴听胡大人的意思是已退让到末路,她虽不知两人之间是什么恩怨,但到这地步,韩冲也该收手了。

    只听他轻笑一声,胡大人一抖,眼前是韩冲翘起来晃荡的二郎腿,看似心情好了,说出的话却是:“一码归一码,救你的命、饶你的命、放你安度晚年,是为三件事。”

    胡大人是真哭了,他实在没有筹码:“督公……”

    这回韩冲不绕弯子了,直言道:“留下一只手,三天内不准瞧大夫,时限过去之后你若还活得好好的,本官保你半辈子平安。”

    没来得及震惊于韩冲的残暴,俞江琴陡然间恍惚了一下,她忽然忆起印象中有一些压抑凄迷的呻.吟,声声沉痛,声声强忍不住。什么时候听到过?

    思索间瞥到韩冲悲悯的神情,俞江琴瞪大眼睛,是在宫中。

    那间杂草丛生的角房里,有个断了手的太监,没有太医看诊,没有药物医治,孤零零地等死。

    俞江琴记起自己是跟着韩冲过去的,那是她头一回直面太监的处境。

    东窗事发后按照宫规,小太监的手便保不住。俞江琴看到韩冲违反宫规给他送食物:“好歹吃一点,再挨两天,我去求了吴主子给你请太医。”

    韩冲拿馒头蘸了水喂到小太监嘴里,那人微微张嘴含住,却不会嚼不会咽。

    韩冲应当是又说了些什么,俞江琴记得他狠狠擦了把脸,拿出带来的棉布替他更换包扎。

    大块大块暗色的红,俞江琴想着仿佛如今也能闻到那股腥腻的血腥味。胡大人断指的伤口也仍在流血,混合着黑色的土,那小太监远比他伤重得多。

    俞江琴心情沉重。她将二人的话串联一番,心中有个大概的事情经过。

    吴虞宫中偷盗的小太监应当就是将东西卖给胡大人了,事发后他带上三五倍之多的银子去找他赎回,俞江琴看向放在桌上的浮云簪子,小太监自然没如愿。

    宫规森严,等着小太监的只有惩罚。但太监的死在宫中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吴虞没放在心上,俞江琴不是凑巧也不会知晓,而韩冲却细枝末节记得一清二楚。

    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俞江琴终于确认了韩冲的举动。

    他是在寻仇。

    一个从宫中阴暗底层走到有如今地位,一个记仇、心狠、势必要百倍讨回公道的太监,俞江琴后背发凉,她偷偷看一眼韩冲,她之前还是想岔了。

    若被发现她就是俞江琴,恐怕不是再死一次那么简单,只怕比胡大人的处境还恶劣万倍。

    胡大人纠结地看着自己一只手,脸上没一丝血色,内心动摇。

    俞江琴疑惑,以他方才透露的财力,结交别的朝臣未必没有出路,这事难道就非韩冲不可?

    久久等不到胡大人的话,韩冲笑着,转移了目标对象。

    与他对上一眼迅速移开视线,俞江琴忽然觉得瘆得慌。她今晚确实错了,怪她没料到韩冲性情大变,像个能生吃人的修罗。

    她煎熬着,韩冲饶有兴致地开口:“你……”

    “督公。”忽然一道女声打破了局面。

    俞江琴如闻天籁,抬眼一看是个老婆子,穿得比她见过的都体面,韩冲更是站起身:“吴妈妈。”

    吴妈妈行了礼,眼神不多看半点,只问:“方才老夫人听到动静,便差我来看看。”

    “哦。”韩冲摆摆手,“没什么事,方才宴席吵闹了些,这就散了。”

    他满是孝心道:“叨扰娘的清梦,吴妈妈先替我赔个不是,明日白天我再去赔罪。”

    只为这一句打岔的话,韩冲准许胡大人回去再想想,什么也没多说让俞江琴回屋去。

    提着灯笼,俞江琴脚步有些虚浮。

    如今的韩冲与她记忆中的判若两人,从前为太监,而今是督公,对仇人亲人皆是不同面貌,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好死不死的,俞江琴心底发凉,若被韩冲发现她的身份,她只怕要面对他最暴戾的一面。

    隐约的几声啜泣,墙角影子扇动,俞江琴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那人见状出来几步,是个哭花了脸的小姑娘,穿着身玫红色衣裳,深夜里有些瘆人:“吓到你了?”

    会说话,俞江琴心跳平稳了一点,她点点头:“你在这儿是?”

    小姑娘指指花园方向。

    俞江琴了然,看来不少人都听到胡大人的惨叫了,却只有她跑了去。再次唾弃自己莽撞,她道:“已经散了,回去吧。”

    今晚事情太多,俞江琴头有些疼,说完径直回了屋。

    这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是韩冲固执的脸,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口吻,一会儿是胡大人哀凄的求饶,闭上眼竟变成她自己的脸。

    俞江琴干脆坐起身,她不明白,韩冲是凭借吴虞有的如今的地位吗?

    想想不对劲,韩冲明显是有实权的,权力大到朝廷命官也要求着他办事,仅凭吴虞怕是做不到。

    她隐隐有个猜测:韩冲,应当是易主了。

    而投靠的是什么人俞江琴一下子真猜不出。

    她又奇怪,当今圣上又是什么心态,由着一个太监作威作福。可继位的是谁俞江琴也是毫无头绪。先帝子嗣众多,他常年把握着大权不撒手,丝毫没有立储的念头。

    不论是谁,韩冲是依靠着他飞黄腾达了。一个启用太监,重用太监,放任太监的靠山,俞江琴觉得那人人品定比韩冲恶劣。

    这地方不能多待。俞江琴闭上眼,胡大人的断指,那个断手的太监,韩冲冰冷无情的手段,哭嚎呜咽萦绕着,充斥着她的梦境。

    —

    天蒙蒙亮,俞江琴睡不着,索性起身又去了花园。

    花园静悄悄的,狼藉的杯盏餐食被收拾干净,遗留的首饰不见了,石桌上的血迹擦拭的看不出一点痕迹,就连脚下的土都被翻新过。

    干脆利落的善后,可见韩冲如此行事已是寻常。

    俞江琴心里像压着石头,对上睚眦必报的韩冲,她想离开督公府绝非易事,她步子越走越沉重,不禁盘算起若与韩冲鱼死网破能有几分胜算。

    这样想着出了花园,一路走到人工湖。

    湖很大,一眼看不清对岸,湖边杨柳垂髫,山石林立,隔绝着督公府,一处是她们住的院子,一处应当是韩冲和老夫人的住所。

    俞江琴不是瞎猜,只因抬眼便看到韩冲官服加身,身后跟着一小厮正往南走,应当是去上朝。

    她们住的院子在西南,韩冲沿湖岸走到门房小门处,忽然转头看向她这边。

    俞江琴没料到他会发现自己,躲避不及,好在韩冲匆匆一面便拐弯过去再看不见,她卸下浑身僵硬,心道为避免露馅,她还是尽量不与韩冲见面得好。

    正要离开假山后出来一人,俞江琴吓一跳,定睛一看是昨夜在墙角哭泣的小姑娘,她甚至没换衣服,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被同一个人吓了两回,俞江琴原本不打算理她,转念一想,她对眼下情况知之甚少,不如同这人套个近乎问出点什么。

    她笑道:“昨晚也是你吧?”

    小姑娘也认出她了,一夜过去眼睛哭得红肿,怯怯点头。

    俞江琴想她应当是听到胡大人惨叫:“昨夜那动静,可是吓坏你了?”

    她等着小姑娘点头好说些安慰人的话,心里话一说关系就近了,俞江琴好趁机向她打听。

    谁料小姑娘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是吓得。”俞江琴顺势正要夸她胆子大,谁知小姑娘语出惊人,“我那是高兴。”

    俞江琴笑容定住,隐隐觉得不对劲。

    小姑娘扯了个笑脸:“我知道督公是好人,我不会怕他的。”

    一瞬间俞江琴转身离开的冲动很强烈,她忍不住黑下脸。自己跟这小姑娘应当聊不到一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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