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零双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体，站定了。他脸上原本的表情像被流水洗掉一样，露出了陌生的，可怕的神色。他的眼睛沉寂了下去，也不再总是笑嘻嘻的了，“好久不见，秦歌。”
这完全是在说瞎话，事实上，他们三个时辰前才在向家分别，约定了明日一起去逛集市。可是恍惚间秦歌觉得他一点也没有说错，他咬紧嘴唇，这才开了口，“这些天以来，还真是仰仗了于大哥你的关照啊。”
“小事。”零双道。他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露出一个眼睛弯弯的笑容。
秦歌突然发起抖来，“为什么？为什么？”
他发抖自然不是因为胆怯。就算他再莽撞冒进，天真盲信，那他也该有那个这类人通常都有的优点，从不胆怯。他总是格外倔强，分外天真，眼睛里永远有一种永不服输的念头。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刀从不胆怯，同他本人一样。一样的勇往直前，不撞南墙不回头。秦歌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刀，握的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暴起，但是秦歌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你长的和小时候挺像，一直这样。”零双漫不经心地说，他甚至伸出了手，在头顶上比划了一下，“头发翘着这样老高。”
秦歌瞪着他，霎时之间，一段模模糊糊的，被时光浸泡的几乎失去色彩的记忆猛地浮上了他的心头，在他心上狠狠地烙了一下。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说，“啊。”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其实，按照秦歌的年纪，原本不应该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让他自称“多少年以前”的。但是这件事情不一样，它确切地发生的时候，秦歌大约才七八岁。他师父带着几个师兄师姐拜会向夫人，只留下他一个人上房揭瓦的玩。那一天他照例到不认识的地方去疯跑，迷了路，看到高高的院墙，便偷偷翻了过去。在窗外看到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孩正在扫地。
“喂。”秦歌敲敲窗子，好奇地把脑袋伸进去四处张望，“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孩放下了抹布，直起了身子来，盯着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爬到树上，不小心掉下来的。”秦歌也说不大清楚，只乱七八糟地同他解释着，“我想，如果你不同我说话，我就去问那边的几个叔叔了。他们很凶，我有点害怕。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武功很不错！”
那时候，秦歌正到了武功刚学了些皮毛，喜欢四处炫耀的年纪。他猛地发力想从窗子里跳进来，结果一时失手，脑袋狠狠地在窗框上磕了一记。他也没有不好意思，狠狠揉了几把自己的头发，把本来就不怎么规整的头发揉的更是一团糟。男孩看着他手忙脚乱爬进来的样子，脸上没有笑容。
“你想知道什么”
少年问道，他手里仍紧紧地攥着那块抹布，眼睛里没有丝毫欢乐的神态，见秦歌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才勉强地露出个笑容来。
“你不高兴么？”
“没有。”少年说，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上面布满了老茧和冻疮，但是那时候秦歌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冻疮和老茧。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好吧。”秦歌胡乱地抬手擦了擦汗水，“我就是想问问，沐远河怎么走？我和我师哥师姐走散了，记得之前听见过他们说要去沐远河边上看河灯，我想去那里找他们。”
他说着说着，有些生气起来，“师哥也真是的，嘴上说什么，只要爬的够高就什么都能瞧见了，我爬上树了，怎么就摔了他这不胡说八道骗人么。”
“你走吧。”少年突然说，他又开始弯下腰擦拭那个木柜了，“你从这面墙翻出去，再往左拐上一条小巷子，出了那条巷子，就是永安大道了。大道上有卖糖人的，有做风车的，好玩的事情多得紧。沿着永安道逛到头，就是沐远河了。你上那边玩去吧。”
“那里正是我要找的地方！”秦歌眼睛一亮，道，“真是多谢你了。
”
“你快走吧。”少年说。
“你做什么总是赶我走？”秦歌有些迷惑，他从窗子那儿翻过去了，又骑到了墙头上，回过头来，见少年还站在院子里看着，便又冲他扬扬手，笑了笑，转身跳下了院墙。
其实，在他当时还很幼小的心中，也不是没有疑问的。那少年明明知道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待在这里擦桌子呢？那些倚在大门口聊天，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壮汉，到底又都是什么来路呢？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小到只睡了一觉的功夫，就把这一切疑问都跑到了脑后。
三个月后，他离开了这座城池。师门启程，自此十年，他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再也没有回来。
“姜沉乌想要建造的，是一个属于他和祁碧君的王朝。”于零双低声说道，他自觉并不是在向秦歌解释什么——无论别人怎么看他，他都不在乎，也没有必要解释。或许，他只是在讲一个故事，一个不适合在睡前听的，漫长无趣的故事。“他用幻术造就各种各样的幻境，使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从内心对他臣服，称之为神迹。再用祁碧君的蛊虫对信众达成身体上的控制，从而得到精神上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忠诚。我是他们的第一批信徒，或者说，我是第一批成为他们信徒的人。”
“那时候我才不到十岁。只是一个做杂务的孩子。身体里突然爬进了虫子，我非常害怕。为了不让虫子咬我，我就拼命干活。那时候你从窗子那里翻进来，其实我非常嫉妒你，为什么你可以去永安大道，去沐远河，我却要被虫子咬，被管事的打，被一起做事的大孩子欺负呢？我特别想大声叫嚷，让那些人把你留下来，也种上虫子——他们都说，被种上子母蛊的人，天涯海角都逃不掉。”
“我十二岁那年，祁碧君垮台了。我心里真是高兴的不得了，也恐慌的不得了。我四处浪迹江湖，有时候也会想安安心心做人，忘掉种在我体内，一直休眠的那只虫子，所以我来到向家。一切都波澜不惊地过着，直到祁碧君再一次找上我，直到你又一次来到白邺城。你们都是为了向家至宝，四方星图而来。”
“但我已经不是那个甘心做杂工的孩子了。”于零双的神色突然变得可怕了起来，“我在心底对自己发誓，我一定会报复祁碧君和姜沉乌，叫他们死。只有这样，那只虫罐子爬出来的虫子才不会一直跟着我。所以，我一边假意为祁碧君他们做事，一边……”
““不要说这些好像你都是被逼迫的话！”秦歌突然怒叫起来，“纪管事呢，他也是你杀的？就因为他撞破了你和祁碧君的教众接头？天歌只是个孩子，你把他从家里绑出来，颠沛流离。他们都是无辜的人，难道就活该卷进你的那一场报复里么？”
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诞的可笑，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世间就算有恶，也应该恶的狰狞，恶的扭曲，恶的让所有人都恨不得上去吐一口唾沫再踩上一脚。可是于零双的恶是这样的暧昧不明，像一大块朦胧的灰色罩布。他报复祁碧君，难道有错吗？他的一生都被祁碧君和姜沉乌毁掉了，可是就为了自己的报复心，就有资格肆无忌惮，满不在乎地去伤害别人吗？可若是他不去伤害别人，又怎么博取到祁碧君的信任，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呢？秦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被一只手缓缓地压下来，压得他头很痛，眼睛也很疼。
“他的孩子还在等他回来。”秦歌徒劳无望地重复着，“他还在等他回来啊。”
“那又怎么样？”于零双反问道，除了复仇的快意，他脸上又出现了一种魔幻的神情，好像他正处在梦中一样。他喃喃地说，“他们又凭什么这样幸福的活着？我杀他，只是因为突然很生气，很生气......”
“我命不好。”他猛地一激灵，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回过了神来，“所以我必须拼命跑，我拼命跑……但是那只虫子在我的心里，咬的我好痛。无论我逃到哪里，无论我决心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它都在一直咬我，一直咬我。可是越要痛，越要笑，还要笑得开开心心，服服帖帖。祝管事算什么，向天歌又算什么？为了摆脱这只虫子，我愿意杀任何人付出任何代价，秦歌，你也一样。”
“要是我那时候能帮帮你就好了，我那时候可以救你的。”秦歌低低地说，“我可以去求我师父，我师兄师姐……但是我没有……我，我为什么没有？”
这一次，于零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侧过头来，又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秦歌终于无法忍受这一切了，他猛地抬起头来，骤然挥刀，一切景物都在这一刀中疾退，就好像连月色都不欲面对这一次斩击。迅速地黯淡下去了。然而，于零双的身影却骤然下跌了，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便坠入河中，消失不见了。秦歌双足发力，奔到桥下面。这时候，他只看到一盏繁华的花灯顺流而下。
沐远河的河水仍涌动着。
这完全是在说瞎话，事实上，他们三个时辰前才在向家分别，约定了明日一起去逛集市。可是恍惚间秦歌觉得他一点也没有说错，他咬紧嘴唇，这才开了口，“这些天以来，还真是仰仗了于大哥你的关照啊。”
“小事。”零双道。他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露出一个眼睛弯弯的笑容。
秦歌突然发起抖来，“为什么？为什么？”
他发抖自然不是因为胆怯。就算他再莽撞冒进，天真盲信，那他也该有那个这类人通常都有的优点，从不胆怯。他总是格外倔强，分外天真，眼睛里永远有一种永不服输的念头。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刀从不胆怯，同他本人一样。一样的勇往直前，不撞南墙不回头。秦歌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刀，握的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暴起，但是秦歌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你长的和小时候挺像，一直这样。”零双漫不经心地说，他甚至伸出了手，在头顶上比划了一下，“头发翘着这样老高。”
秦歌瞪着他，霎时之间，一段模模糊糊的，被时光浸泡的几乎失去色彩的记忆猛地浮上了他的心头，在他心上狠狠地烙了一下。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说，“啊。”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其实，按照秦歌的年纪，原本不应该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让他自称“多少年以前”的。但是这件事情不一样，它确切地发生的时候，秦歌大约才七八岁。他师父带着几个师兄师姐拜会向夫人，只留下他一个人上房揭瓦的玩。那一天他照例到不认识的地方去疯跑，迷了路，看到高高的院墙，便偷偷翻了过去。在窗外看到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孩正在扫地。
“喂。”秦歌敲敲窗子，好奇地把脑袋伸进去四处张望，“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孩放下了抹布，直起了身子来，盯着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爬到树上，不小心掉下来的。”秦歌也说不大清楚，只乱七八糟地同他解释着，“我想，如果你不同我说话，我就去问那边的几个叔叔了。他们很凶，我有点害怕。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武功很不错！”
那时候，秦歌正到了武功刚学了些皮毛，喜欢四处炫耀的年纪。他猛地发力想从窗子里跳进来，结果一时失手，脑袋狠狠地在窗框上磕了一记。他也没有不好意思，狠狠揉了几把自己的头发，把本来就不怎么规整的头发揉的更是一团糟。男孩看着他手忙脚乱爬进来的样子，脸上没有笑容。
“你想知道什么”
少年问道，他手里仍紧紧地攥着那块抹布，眼睛里没有丝毫欢乐的神态，见秦歌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才勉强地露出个笑容来。
“你不高兴么？”
“没有。”少年说，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上面布满了老茧和冻疮，但是那时候秦歌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冻疮和老茧。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好吧。”秦歌胡乱地抬手擦了擦汗水，“我就是想问问，沐远河怎么走？我和我师哥师姐走散了，记得之前听见过他们说要去沐远河边上看河灯，我想去那里找他们。”
他说着说着，有些生气起来，“师哥也真是的，嘴上说什么，只要爬的够高就什么都能瞧见了，我爬上树了，怎么就摔了他这不胡说八道骗人么。”
“你走吧。”少年突然说，他又开始弯下腰擦拭那个木柜了，“你从这面墙翻出去，再往左拐上一条小巷子，出了那条巷子，就是永安大道了。大道上有卖糖人的，有做风车的，好玩的事情多得紧。沿着永安道逛到头，就是沐远河了。你上那边玩去吧。”
“那里正是我要找的地方！”秦歌眼睛一亮，道，“真是多谢你了。
”
“你快走吧。”少年说。
“你做什么总是赶我走？”秦歌有些迷惑，他从窗子那儿翻过去了，又骑到了墙头上，回过头来，见少年还站在院子里看着，便又冲他扬扬手，笑了笑，转身跳下了院墙。
其实，在他当时还很幼小的心中，也不是没有疑问的。那少年明明知道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待在这里擦桌子呢？那些倚在大门口聊天，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壮汉，到底又都是什么来路呢？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小到只睡了一觉的功夫，就把这一切疑问都跑到了脑后。
三个月后，他离开了这座城池。师门启程，自此十年，他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再也没有回来。
“姜沉乌想要建造的，是一个属于他和祁碧君的王朝。”于零双低声说道，他自觉并不是在向秦歌解释什么——无论别人怎么看他，他都不在乎，也没有必要解释。或许，他只是在讲一个故事，一个不适合在睡前听的，漫长无趣的故事。“他用幻术造就各种各样的幻境，使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从内心对他臣服，称之为神迹。再用祁碧君的蛊虫对信众达成身体上的控制，从而得到精神上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忠诚。我是他们的第一批信徒，或者说，我是第一批成为他们信徒的人。”
“那时候我才不到十岁。只是一个做杂务的孩子。身体里突然爬进了虫子，我非常害怕。为了不让虫子咬我，我就拼命干活。那时候你从窗子那里翻进来，其实我非常嫉妒你，为什么你可以去永安大道，去沐远河，我却要被虫子咬，被管事的打，被一起做事的大孩子欺负呢？我特别想大声叫嚷，让那些人把你留下来，也种上虫子——他们都说，被种上子母蛊的人，天涯海角都逃不掉。”
“我十二岁那年，祁碧君垮台了。我心里真是高兴的不得了，也恐慌的不得了。我四处浪迹江湖，有时候也会想安安心心做人，忘掉种在我体内，一直休眠的那只虫子，所以我来到向家。一切都波澜不惊地过着，直到祁碧君再一次找上我，直到你又一次来到白邺城。你们都是为了向家至宝，四方星图而来。”
“但我已经不是那个甘心做杂工的孩子了。”于零双的神色突然变得可怕了起来，“我在心底对自己发誓，我一定会报复祁碧君和姜沉乌，叫他们死。只有这样，那只虫罐子爬出来的虫子才不会一直跟着我。所以，我一边假意为祁碧君他们做事，一边……”
““不要说这些好像你都是被逼迫的话！”秦歌突然怒叫起来，“纪管事呢，他也是你杀的？就因为他撞破了你和祁碧君的教众接头？天歌只是个孩子，你把他从家里绑出来，颠沛流离。他们都是无辜的人，难道就活该卷进你的那一场报复里么？”
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诞的可笑，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世间就算有恶，也应该恶的狰狞，恶的扭曲，恶的让所有人都恨不得上去吐一口唾沫再踩上一脚。可是于零双的恶是这样的暧昧不明，像一大块朦胧的灰色罩布。他报复祁碧君，难道有错吗？他的一生都被祁碧君和姜沉乌毁掉了，可是就为了自己的报复心，就有资格肆无忌惮，满不在乎地去伤害别人吗？可若是他不去伤害别人，又怎么博取到祁碧君的信任，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呢？秦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被一只手缓缓地压下来，压得他头很痛，眼睛也很疼。
“他的孩子还在等他回来。”秦歌徒劳无望地重复着，“他还在等他回来啊。”
“那又怎么样？”于零双反问道，除了复仇的快意，他脸上又出现了一种魔幻的神情，好像他正处在梦中一样。他喃喃地说，“他们又凭什么这样幸福的活着？我杀他，只是因为突然很生气，很生气......”
“我命不好。”他猛地一激灵，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回过了神来，“所以我必须拼命跑，我拼命跑……但是那只虫子在我的心里，咬的我好痛。无论我逃到哪里，无论我决心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它都在一直咬我，一直咬我。可是越要痛，越要笑，还要笑得开开心心，服服帖帖。祝管事算什么，向天歌又算什么？为了摆脱这只虫子，我愿意杀任何人付出任何代价，秦歌，你也一样。”
“要是我那时候能帮帮你就好了，我那时候可以救你的。”秦歌低低地说，“我可以去求我师父，我师兄师姐……但是我没有……我，我为什么没有？”
这一次，于零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侧过头来，又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秦歌终于无法忍受这一切了，他猛地抬起头来，骤然挥刀，一切景物都在这一刀中疾退，就好像连月色都不欲面对这一次斩击。迅速地黯淡下去了。然而，于零双的身影却骤然下跌了，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便坠入河中，消失不见了。秦歌双足发力，奔到桥下面。这时候，他只看到一盏繁华的花灯顺流而下。
沐远河的河水仍涌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