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高穆清终于逐渐恢复了意识。

    眼前依旧是浓稠的黑暗,但右臂上钻心的疼痛无不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阮丰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不住摇头。

    “现在的后生啊,一个两个都是不要命的架势……为了些无聊的往事,不惜一只手搭上?”

    他仔细打量着她重创的手臂,轻叹了一声。

    “如果不是看在你和故人有些渊源,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受伤的经脉要是再深入一些,你这手就彻底废了。”

    高穆清勉强抬眼,尝试从地上坐起来,抬手时才发现,整个手臂经脉错乱,气息微弱,仿佛整个右臂的炁力都被抽空了。肩膀到手腕几乎无法发力,甚至有的地方隐隐能看见破碎的肌理,仿佛枝条枯萎般,强行被吞噬了生机。

    ……六库仙贼……他是阮丰。

    “原来如此……我还奇怪刚刚那一瞬怪异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手段,所以你一开始就是奔着我的记忆来的?”

    从他提及‘风后奇门’和武当的故人,她就怀疑他也是当初那场祸事的知情人甚至是亲历人,隐姓埋名躲在着与世隔绝的一隅,更能说明他背后埋藏着不愿人知晓的隐秘。

    这次她并非如以往那样只探寻未来的可能。她深知,未来并不具备解开一切的钥匙;要理解今日的因果,她必须追溯阮丰的过去——那段未曾解开的祸乱。

    她甘愿一试,不惜一切。

    她记得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手掌终于触碰到了他。

    当视线投向过去,命运线的影像中并不像未来那般多重变化,而是坍缩成唯一,彷佛一幅幅斑驳的画卷。她的意识缓缓回溯,拉扯着视线一帧帧渗入阮丰的记忆长河,仿佛是在触摸一个早已定型的宿命。

    那是他身为散修的少年时光,无依无靠,却被命运推向一个充满期待的未来。

    从幼时作为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到后期高人精心培养,他本人却一直对修心的要求不高,什么身怀绝技,什么声名远扬,都比不上安宁常乐。

    画面渐渐模糊,仿佛透过晦暗的水流,她模糊地看到他遇到了那群人,那个带来指引的解惑之人。

    画面中的阮丰正与一群人站在一起,缓缓步入了那个熟悉的山林。

    秦岭。

    禁制的威压如潮水席卷而来,如寒冰般覆盖在她的感官上,让她几乎无法承受,迫使她在疼痛和抽离的压迫中失去意识。

    高穆清换了只手撑坐起来,目光如炬。

    “阮前辈,你们九人逃出生天后,是在二十四节谷悟出了八奇技吧……然后呢?”

    阮丰的神情微微一滞,显然没有想到尘封多年的禁密,在短短接触的一瞬就被眼前的丫头片子获取了。

    这是什么功法?即使是双全手,记忆抽取后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在繁杂的记忆中搜索自己想要的信息。

    什么观术能无视时空的限制,事无巨细地观溯到过去?

    阮丰不禁感慨自己真是避世太久,外界的奇人轶事早已不是他们那时可以同日而语的。

    不过,结合这丫头的观术和与谷畸亭可能的交集……

    观命运千线,窥天地玄机,掌生死万象,悟造化真机。

    谷兄弟也算后继有人了……

    阮丰苦笑两声,感慨道:“你倒真是有两分本事……只是,你应该能感到禁制吧,那种不容拒绝,不容窥视,不容忤逆的力量。”

    他的眼神随即暗淡了下去。

    阮丰清楚,任凭高穆清心智再强、命数再奇,哪怕用尽奇技天赋,也无法从他这里得到更多——禁制笼罩着他,不仅是制约记忆,亦禁锢了所有试图窥探者的通道。

    “不然我的记忆于你而言便是探囊取物,关乎往事的痕迹,注定无法为你揭晓。”

    高穆清面色苍白,仍倔强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短暂的探视虽被切断,但她终究目睹了那片模糊的影像,知晓了秦岭山林中隐秘而不为人知的真相一角,似乎就藏在那些被禁制遮蔽的记忆背后。

    “仙人遗迹……何为人洞……人身难成……这一切和我现在的遭遇又有什么关系?”

    阮丰沉默片刻,叹息着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你竟执念如此……道,非所得,乃所舍……这些探究无法真正帮到你,反倒会让你越陷越深。”

    高穆清却只是轻轻一笑。

    那就更深吧,以身入局,她早有准备。

    阮丰最后看了眼高穆清,他内心翻涌着复杂情绪——高穆清的决然让他想起当年那群人,不由得更添一抹怀念与惋惜。

    而他知道,她前方的路不会比他走得更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一管冷光再次被点亮。

    “王也”轻轻将她受伤的手臂抬起,仔细用生物胶布缠住那渗血的道道伤痕,手指温柔却略显颤抖。

    他一边缠布,一边紧盯着她的脸色,仿佛她的每一丝气息变化都牵动着他的情绪。

    她半睁着眼,看着他熟悉的轮廓,嗓音沙哑地问。

    “胳膊还成吗?”

    “够呛……老高,你要把自己折腾到啥程度?我虽然是个幻象不能出手,好歹能说话唠嗑吧,下次咱能不能商量商量了再动手,你这一上来就玩儿命,咱还怎么走到神树?”

    “他下不去手。一个能听到故人消息就松口相助的人,不至于对我下死手。”

    说罢,她像是累极了似的,轻轻一歪,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像是终于允许自己稍微卸下一分疲惫。

    “这次是真的有点累了,我先睡会儿,你守夜吧,反正幻象不用睡觉……”

    “王也”静静地注视着她,肩头微微一沉时,他才察觉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肩膀上那丝轻轻的重量,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的手紧了紧拳头,思绪却在她的气息中渐渐柔和,终于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他盯着洞顶好一会儿,仍然还在适应自己只是高穆清内心执念的幻象这一现实。

    他瞥了眼昏睡过去的高穆清,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对她的情绪起伏,到底是真实王也会对她的感受,还是她潜意识所期望的王也对她的感受。

    高穆清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高穆清恍惚间仿佛从阴冷荒芜的纳森岛回到了温暖的夏威夷。四周的空气中浮动着温热的潮湿,她熟悉的椰林、海浪的拍打声和温暖的阳光像是真实地包围了她,逐渐驱散心头的寒意。

    “别往海里蹦跶啊,成天皮得跟猴儿似的,学学你妹妹,坐那儿多乖啊!”

    夏岛的阳光洒在沙滩上,她仿佛刚从一场沉睡中醒来,头微微晕着,眯眼望向王也。

    王也看她一脸恍惚的模样,轻轻笑了笑。

    “怎么了?睡懵了?”

    高穆清愣了一下,脑子有些迟钝。

    “啊……我们不是在……纳森岛么。”

    王也听了,只是侧过头瞧她一眼。

    “多久以前的事儿了,都过去了,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男孩在海浪中跳跃,嬉闹不已,王也苦恼地又喊了一句。

    “臭小子别跑那么远啊!”

    高穆清茫然地看着两个孩子在海边玩耍,男孩活泼好动,跑跑跳跳,兴奋得不行,小女孩却乖巧地坐在沙滩上,安静地捡着贝壳。

    “妈妈这个送给你。”

    女孩儿软软的小手把贝壳递到高穆清面前,稚嫩的脸上满是期待。

    高穆清怔了怔,接过那枚贝壳,低头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睛,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王也带着点儿宠溺的笑意:“怎么就送给妈妈?我就没有吗?”

    小女孩听了王也的话,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歪着小脑袋思考了片刻,又从身边拿起一枚小小的贝壳,递给他,奶声奶气地说:“这个给爸爸。”

    王也接过,佯装嫌弃地瞧了瞧:“啧,怎么比妈妈的小了一圈儿?”

    女孩儿眨着大眼睛,歪着头笑了笑:“下次捡大的。”

    王也一把抱起小女孩:“还是姑娘贴心啊,你看你哥,野得跟条泥鳅似的。”

    高穆清只觉得头脑发胀。

    海浪轻柔,微风温暖,她甚至能感到沙滩细腻的触感,仿佛从未离开过这样的平静温馨。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也许这一切才是她的现实,那个岛上残酷的厮杀、孤独与执念不过是南柯一梦。

    “穆清。”

    古井一般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转过身,她看见师傅站在夏岛的海滩上,朦胧的背景像是一幅久远的画卷,却带着些不真实的诡谲。

    “师傅……您怎么来呢?观里都还好吗?”

    “都很好,穆清,你呢?”

    “我……”

    高穆清微微愣住,手指下意识收紧,沙滩上孩子们的笑声依然回荡。

    “我好像,对外相越陷越深了……”

    师傅微微叹了口气,步伐缓慢地走近,仿佛不急于给出答案,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目光望向远方那片无边的海洋。

    “还记得以利亚说过的话吗?你没有什么执念,所以也没有什么愿景,所以你适合修习观术,世间万物不会因你心境而有何不同。”

    高穆清的心里泛起一丝波动,但她依然沉默,眼神游离在那片碧蓝的海面上。

    “即着外相,你便只能见你所想,见你所愿。心若有执,眼前的一切都会被那执念蒙蔽。让一切归于清明,脱离执着,方能见到万象本真。”

    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师傅,有点不对劲……”

    “什么?”

    高穆清目光落在手心中的贝壳上。

    “您说我心里想着王也陪我上纳森岛走一遭,我认了,但是,生儿育女?”

    不远处海浪里,王也抱着小女孩艰难地拉住想要往海里继续扑腾的男孩儿,吵吵嚷嚷,和来度假的其他家庭没有任何区别。

    “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的幻象会反映出内心深处未曾察觉的东西,但是我绝对,绝对,没有想过和王也有这样的未来,一丝一毫的期许都没有。”

    她手指不住地摩梭起贝壳光滑的表面,眼里看不出一点情绪。

    “为什么在王也的幻象命运线里,我会看到那样的结局?为什么我的梦里,偏偏又浮现出这种平凡温馨的家庭场景?”

    一个浪花打到细腻的白沙滩上,高穆清随手将贝壳丢入海中。

    “你们都想让我相信,这些,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对吗?”

    夏岛的阳光开始褪去,眼前的海滩景象逐渐模糊,温暖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冷。孩子们的笑声渐渐变得遥远,王也的身影也开始模糊消散。

    高穆清彷佛又感受到了那股让人胆寒的注视,她不断地向虚空张望,试图从虚无中寻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她的心跳加速,隐隐感到一股陌生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逼近,像是有什么正在靠近,却又看不见摸不着。

    她分不清这场梦到底是如何收尾,只记得一阵无边的压迫感,像是不断坍塌的空间。

    在朦胧中,熟悉的冷光透过眼皮洒下,她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王也”略显模糊的轮廓。

    他低头守在她身旁,神色依旧慵懒。

    “醒了?”他轻声开口。

    “你……一直在这儿守着?”

    她的嗓音微哑,眼神茫然,却下意识地在他目光里寻觅一种稳定的依赖。

    “我守夜不是说好了的么?”

    高穆清盯着他,沉默了一瞬,低声嘟囔道。

    “其实你的出现也是想让我相信,是我想让王也陪着我吧。”

    “王也”没有回应,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两人之间的沉默中,竟多了一丝无法言喻的默契。

    “算了……认了也没什么好怕的……打架有人解说,吵架也有人帮腔。”

    “王也”听罢轻笑一声,随即伸了个懒腰,龇牙咧嘴道。

    “祖宗欸,您是睡饱了,别一起来就说胡话啊,歇够没?歇够了咱就继续赶路了啊,早点完成目标早点离岛,你这胳膊赶紧进医院兴许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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