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时才发现她身侧还有一人,身着斜领交襟的阔袖长衣,头戴东坡巾,俨然一副书生打扮,正是李清照小弟李迒。

    十二三岁的年纪,却硬要模仿文人风雅,通身只着黑白,稚嫩的面庞与老成的服饰可谓格格不入。

    我觉得好笑,弹了弹他严严实实包在黑布里的脑袋:“你不热吗?”

    “不要摸我的头!”他赶紧扶住,生怕帽子歪了。

    “你戴这么大朵花干嘛?”我又注意到他帽沿簪着一朵紫红色芍药,盛放的花朵几乎有半张脸大。

    他得意一哼:“你没听过‘簪花四相’?”

    官署后花园中有一名为“金缠腰”的芍药,传说此花一开,城中就要出宰相。起因是韩琦、王珪、王安石、陈升之某次饮酒赏花,韩琦剪下四朵金缠腰,在每人头上插了一朵。此后的三十年中,此四个人竟都先后做了宰相。

    “我当然知道!”我笑道,“可厉害的是人,又不是花。若真有奇效,那也借我戴戴,看看我以后能不能拜相封侯!”

    说罢就去扯他头上的花,他龇牙咧嘴地避着我的手,大喊:“阿姊救我。”

    李清照慢条斯理地翻看着长桌上的古籍,头也不抬道:“你赵姐姐说得没错,有这戴花的功夫不如多看几页书。”

    见求救无望,他又往前跑去,追逐打闹间,他猛地一拐弯,躲到一人身后,大喊道:“李瀓快救我!”

    我躲闪不及,迎头撞进一抹淡青,下一秒摇晃的身躯却被一双手稳住。我有些慌乱地抬头,恰逢那人也垂头。额角离他的唇只有半寸,碎发被温热的鼻息撩动,挠得脸颊发痒。

    李擢今日和李迒也是一般的打扮,只不过头巾上簪着的是纯白芍药,更显清俊文雅。

    “她自己不戴花,还抢我的!”李迒躲在李擢身后,有了靠山,得意洋洋地冲我做鬼脸,“二郎神君才不会庇佑你。”

    “谁说我没……”我摸向发中琉璃花瓶簪,那是一种内部中空,可以盛少量水,再插上鲜花的簪子。奇怪了,出门时明明…...

    “是不小心落在哪处了?”李擢浅笑道,“栀子花么?”

    “你怎么知道?”我问。

    “还有留香。”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那光秃秃的花瓶簪,又伸手取下自己鬓边芍药递给我,“节日簪花本是图个吉利,若不嫌弃,就用我这枝吧。”

    我接过花枝,眼神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只能从他修长的指尖流连到腰间系着的海棠纹绦环上。材质是清透的绿水晶,宛如一汪清泉,仿佛再多看一会儿,就会蹦出几尾活鱼。

    “不如去酒馆聊吧。”李清照建议道。她用团扇挡着脸,脸颊微红,不知是晒的还是胭脂花了。

    “阿姊,现在还是白日,你就要饮酒?”李迒本就圆的眼睛瞪得更圆。

    被自己的弟弟拆台,李清照轻咳一下:“只是青梅酒和米酒,不打紧。”

    “那我也不喝。”他皱起眉,“一喝就头晕。”

    “你们呢?”李清照将目光投向我和李擢。

    “我可以。”我虽不爱喝酒,但是实在不想在太阳下暴晒。

    “我也…...”李擢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不是说好了要去看宫里送来的弹弓、鞍辔和衔勒么?”李迒不满道,“你与我阿姊一同,她一会儿喝高兴了,就逼着你写诗作词!”

    李擢尴尬一笑:“差点忘了。”又对着我和李清照一揖,“那我就不奉陪了,二位先请吧。”

    名叫“忻乐楼”的酒楼不似朱雀门和州桥那边,门口既无珠帘绣额,也无彩楼欢门,只是外观寻常的二层小楼。

    李清照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我跟着她走上二楼,见她熟练地与酒博士交谈。不出片刻,桌上就多了五个果菜碟子,三个水菜碗。

    琉璃碗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碎冰叮当作响。我抿了一口,是青梅酒,调了蜂蜜,酒味很淡。

    再看李清照,她的面前摆着的是成套的银制酒器,酒味醇香浓厚,闻之欲醉。

    “这是什么酒?”我好奇问道。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道:“兰陵美酒郁金香。”又看一眼我的碗,“玉碗盛来琥珀光。”

    看这架势,我怕她真如李迒所说让我当场作诗,连忙岔开话题:“我东西给你。”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用彩带系起来的碧云春树笺。

    “这是什么?”她当即拆开,扫了一眼,柳眉微挑,带着几分讶异望向我。

    我摇摇头,关于这碧云春树笺的来历,还得追溯到半月前。

    因着酷暑学堂一连停了小半月课,就算这样了我也没闲着。父亲虽与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淡漠,但如今搬来赵宅,又在赵挺之引荐下出仕,所以就算他从未掺合过党争,也被稀里糊涂地划分到“新党”一派。

    方仪每谈及此,眉目间便蕴了忧思,每叹息一句,那为数不多的黑发又白了几根。

    “如今虽是新党掌权,但起落不过全系于上位者。”她捻着佛珠:“元祐年间苏黄何等风光,如今不也贬谪他乡么?苏东坡甚至连间安身的房屋都没有。他们不仅对活人赶尽杀绝,连死人也不放过。”

    章惇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请法司马光,吕公著冢,斫其棺”。为了防止旧党东山再起,还专门设立机构,兴文字狱。一旦有人反对新法便立即被划为元祐党人,轻者降职外放,重者削职流徙。除此之外,还上疏暗指高太后老奸擅国,欲追废其封号。

    “正夫生性正直,我知道他不愿参与党争,可身在其中就必不可能置身事外。正如当年车盖亭诗案,即便他观望不言,也难免遭到牵连。”方仪叹息道。

    好熟悉的配方,看似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说到底不过就是互联网小学生骂战。各执一词,就连围观者也会被逼着站队,一句话说错,就会被无限放大,攻击。而中立之人,更会遭两方排挤。

    当然,和互联网骂战一样,党同伐异也是重要一环。男人在朝中拉帮结派,他们的家眷则通过喝茶赏花,互赠礼物等,暗戳戳地强化这层关系。

    那日借由赏花,四五位新党家眷聚在一起。母亲辈的人在正厅喝茶闲聊,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们则是被推出去社交。

    我不情不愿地走进花园,见两三人聚在一起,皆如蔫了的花骨朵般耷着头,顿时社恐发作,走向另一侧回廊。

    廊下搭着花架,紫藤花瀑布般倾泻。树有一紫衣丽人背身而立,罗裙颜色较花瓣要浅几分,看上去如花中幻化出的仙子。

    “所以呢?”李清照打断我,“是那花仙般的女子托你将这个交给我?”

    “你先听我说完!”我不满道。

    那女子缓缓转头,见到我一惊,随即扬唇浅笑,快走几步捉住我的手,道:“贞媛妹妹,许久不见,我正想着你呢!”

    是那日在南薰门偶遇的,名叫甄漱竹的女子。

    “好久不见。”

    我也一笑,任凭她将我引向桌边坐下。

    “这不巧了,我正想着去找你呢。”刚一坐定,她就急急说道。

    “是有什么事吗?”我问。

    甄漱竹抿嘴一笑,起身拈起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笺,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后,小心翼翼地折起。末了,又用彩带系好,这才郑重其事地递给我。

    一通操作看得我云里雾里,不会是让我去帮她递情书吧?正疑惑着,又听她开口道:“能不能劳烦你,将此物转交给那位李清照李娘子?”

    她似乎也看出我心中疑虑,紧接着解释道:“那首《浣溪沙》虽不是赠予我的,我却有幸一听。若不回赠,实在于心不安。”

    “你把我的词念给别人听了?”李清照托着下巴看着我。她刚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许是喝得太急,双颊酡红,唇齿之间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有何不可?”我说到,“人家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呢。”

    她端起那早已空了的银杯,试图掩饰上翘的嘴角。

    “她写了什么呀,给我也看看。”

    我忍不住好奇,探身看去。她却灵巧一转腕,将纸笺藏于袖中。

    “小气。”

    我坐下继续喝那碗凉丝丝的青梅酒,她却忽然说:“蕙蘅呢?她为何不跟我们一起?”

    “谁知道她…...”话至一半,我忽然后背一凉,赵蕙蘅去哪儿了?方才只顾着打闹寒暄,完全把她晾在一边。甚至在李清照提起之前,都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今日人员混杂,若是遇见绑架或拐卖…...我越想越怕,猛地起身,连着撞倒一串杯碟。许是被我煞白的脸色吓到,李清照酒醒了几分,也站起来,扶住我的胳膊宽慰道:“兴许是去哪儿玩,一会儿自己就回家了呢?”

    说罢,她先嘱咐昭儿回赵府叫人,又让身边女使带着小厮去神保观内,自己则与我一同沿着街道找起来。

    午后暑气最盛,人多加上心急,汗珠一粒粒从发间滚落,轻薄的春衫也早已湿哒哒黏在身上。

    庙内外都未发现赵蕙蘅的踪迹,我正想去报官,恰好看见昭儿从街另一头急匆匆跑来。

    “姑娘,姑娘!”她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蕙蘅姑娘已经回去了。”

    回到赵府时,母亲,大伯母,和两位从嫂正聚在凉亭中喝茶。

    “哎呀,妹妹怎么出去一趟成这样。”二从嫂眼尖,首先发现了我。

    另外三人见我这番狼狈的模样皆是一惊。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下水摸鱼了呢。”大伯母笑弯了眼,“快去洗洗汗,再换身衣服。”

    “用热水洗。”母亲补充道。

    “难怪蕙蘅不愿在外面多待,刚出门没多久就跑回来,躲在屋里怎么也不肯出来呢。”大从嫂朝我招招手,“妹妹快过来喝些茶水,别站在日头下。”

    我没理会她们的话,径直跑向赵蕙蘅所住的南苑。

    赵蕙蘅坐在廊下,女使也不在身边。她见到我微微吃了一惊,又很快回复疏离淡漠的模样,垂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见她这事不关己的模样,又想到方才众人的惊慌,我气不打一出来。

    “为何要和你说?”她漠然抬眼,“我怎么样,姑姑你从来也不在意。况且方才你与他们相谈甚欢,蕙蘅不敢打扰。”

    我被这阴阳怪气的话哽得无以言对,她不再搭理我,啪地一声合上书本,起身往屋内走。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行把她拖了回来。

    “忽略你的感受是我不对,我现在向你道歉。”我说,“任凭你再怎么不喜欢我,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索性今日一并说开。”

    她挣扎数下无果,恨恨地望着我。

    “你对我究竟有何不满?在书院也刻意回避,就因为我和她们交好?”

    很显然这番话戳中她的心事,她又掐又打地想挣脱来,还是被我牢牢拉住。

    “对,我就是不满意。”挣扎无果,她抬眸怒视我,“我就是看不惯你与她们那般亲近。”

    “大家都是同窗,何必非要分个亲疏呢?况且你比我先认识她们,她们自然与你更熟悉。”

    她却不理会我的话,兀自抽噎道:“她们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我,连夫子也不喜欢我。”

    “等等。”我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她们也就罢了,我和黄夫子何时不喜欢你了。”

    “你与李清照和王令娴看书爬树不带我,黄夫子也总是不念我的诗词。”

    越说越激动,甚至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怕别人以为我欺负她,忙不迭去捂她的嘴。

    她却哭得愈发伤心:“我明明用心写了,写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念,每次都跳过…...”

    从她断断续续的抽噎中,我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原来是课上黄夫子有几次跳过了她的词作。自己认真对待的作品,满怀希望的投递不仅未能得到反馈,还屡次被无视,该是何等心酸委屈。加上我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姑,只顾着与另外两人玩,没能察觉她的情绪,自然就生出被排挤的感觉。

    “黄夫子年纪大了,兴许只是看漏了。”

    我试图找补,她还是用衣袖捂住脸,我拉了几下没拉动,于是说道:“他不看,你可以给我看呀。”说完捡起掉落地上的书本,其中正好夹了半阙词。

    “闲人眠深春昼长。长昼春深眠人闲。啼时惊梦伊。伊梦惊时啼。”

    “还是回文呢。”我笑道,“是你写的?真厉害。”

    “真的?”她止住了哭,放下手,露出一双肿成水蜜桃的眼睛。

    “真的。回文诗可不是随便写的,而且你的这莺比王令娴那只可爱多了。”

    她当即破涕为笑,也正是这时,赵明诚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

    “你们怎么一声不吭地跑回来了,可让我好……”话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眼眶红红的赵蕙蘅,“蕙蘅这是怎么了。”

    “眼中进沙子了,已经没事了。”赵蕙蘅背过身去,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净脸庞。

    “那就好。”赵明诚无半点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道:“我买了薄荷香饮,还有西瓜蜜瓜。这会儿正镇在井中呢,饭后吃正好。”

    “好,我要吃西瓜!”我当即应和。

    “我要蜜瓜!”赵蕙蘅也大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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