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舫并不说话。秦一渺见状心里一沉,霎时什么都明白了:“我查过,是你把落桉下山的消息放出去的,为什么?”

    她始终不愿意相信,所以想听云舫给她一个回答。

    她之前只觉得云舫变了,但还没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变了。

    秦一渺走得更近,最后停在离云舫很近的位置,只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他浅棕色的瞳仁,毫无血色的面容,陌然而冰冷的语气,带着满身的秘密,疏离而深不可测,转过头来,沉寂地注视着她。

    她突然不认识他了,面前的人经年变成了她全然陌生的模样。

    像是多年得了一场空欢喜。

    “父亲,失踪了。”云舫好不容易开口,却说了句貌似毫不相关的话。

    “是因为十年前的事情?”秦一渺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荒谬,咬牙道,“老宗主失踪和她能有什么关系?云舫,她可是你妹妹!你这样做和当初那些人又有何不同!”

    云舫却又不说话了。

    他垂眼,透过一室昏黄柔和的烛光,定睛望着秦一渺书桌上格格不入的竹节笔筒,默默将胸腔里跃动的万千情绪尽数掩盖下去。

    过往时光缓缓后倒,脑海中画面定格在他此生难忘的一眼。

    “云舫,现在的你真让我害怕。”半晌,秦一渺似乎终于接受了事实,秀丽眉眼之中难掩哀伤,摇头失望地说,“我……不会帮你,算我从前看错了人。”

    云舫抽离出来,强迫自己回到这间昏暗的书房,眼前的秦一渺越是激动,他就越发冷静:“渺渺,别感情用事。这件事交给你之初,选择就在你,照不照做自然都是你说了算,我只是提醒你,这并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落桉。”

    秦一渺一愣:“你什么意思?”

    云舫却对更详细的内容避而不谈:“时辰不早,宗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该走了。”

    “云舫你站住!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就只对我说。”

    秦一渺看着云舫要决绝离去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几乎没什么思考,下意识捏诀甩出去,短暂定住云舫。云舫轻描淡写地挥袖,便拍散了在他身上汇聚的灵力,回过身望着正泪眼汪汪看他的秦一渺。

    他还是泄了气,并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紧绷着嘴,反而撇了撇唇角,面露些许无奈,用不同以往地温柔语气对她说:“渺渺,别胡闹。”

    这才是她熟悉的云舫。

    秦一渺再也没办法控制住她那满溢出无处诉说的情感,她只有一颗正怦怦跳动的心脏,这颗心里面,要装着孤苦且漫长的思念,也要容纳他们之间山与海的距离,更要支撑苦苦得不到回应的自己。

    她的身子往前倾,猛地扑进云舫怀里抱住了他,又将自己的脸紧贴在云舫的胸膛,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渐渐平静了下来。

    云舫没推开她,用宽厚温暖的手掌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打。

    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

    不一会儿,委屈的声音响起,秦一渺低沉着声音埋怨云舫:“你究竟怎么了?你在计划什么?不告诉落桉,不告诉我,就连齐山都不知道。明明说出来,我们都可以帮你的……”

    在秦一渺看不见的头顶上方,云舫的视线定在秦一渺少女发髻的侧面,那里插着一支精雕细琢的雪玉簪,和她满头的金银珠宝比起来,显得格外朴素单调。可他清楚知道,她已经戴着许多年不愿摘下。

    他恨自己,明明什么都看见了,但又只能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云舫满眼不舍,移开了留恋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眼里晶莹的光更暗了一些。

    他使劲闭了闭眼,眼中的悲伤与苦痛再次被深埋了起来。

    我没有时间了。云舫心里想。

    而他却说:“都要嫁人了,怎的还是孩子模样。别乱担心了,没有什么不妥的,那些不过是我该做的事罢了。你们做你们能做的,我做我该做的,不是吗?”

    “嗯……”秦一渺的声音变得闷闷不乐。

    “渺渺,听话。答应我,别去做额外的事,更别……”说着说着,他浅棕色的瞳仁外圈突然闪烁一圈微弱的金色光环,转瞬即逝。

    云舫不敢置信地顿住,瞪大了双眼。

    良久之后他再不犹豫多想,曲臂回抱住秦一渺,低下头努力想要更靠近她一些,他深深地眷恋着,更拼命感受着属于她的温暖气息,像是要在永远告别之前把她的一切融入骨髓血脉之中,再也不愿隐藏那些缠绵缱绻。

    他哑着声音,甚至可以说带有几分哽咽,语调满是浓重抹不开的悲切。

    “更别,去做危险的事情……”

    ----

    今夜值守明月寺的是几个刚进分舵的低阶弟子,本来警惕性就稍差,下半夜更是纷纷打起了盹。落桉没什么难度就潜入寺内,畅通无阻地搜索完,潇洒离去。

    虽然空手而归,但是因为一路顺畅,比预计的时间快上许多。

    她翻墙回到秦府,路过秦一渺的院子大门,听见声响扭头,正好瞥见关房门退出来的云舫。

    房檐下灯笼的烛光暖洋洋的,落桉停下脚步,转脸过去和云舫对望。

    他们二人之间隔着整个院子。

    落桉抱臂挑眉,轻笑着传声问他:“来找秦一渺?”

    “嗯。”看都看到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落桉想想,发觉自己没有更多好奇的问题:“哦。”

    毕竟当年,全宗门上下谁能看不出来云舫和秦一渺之间的暧昧火花,不过是因为惹不起他俩,大家才都心照不宣不去戳破,陪着他们演了好些年和睦的同窗情谊。

    谁知道秦一渺下山后,云舫怎么就把自己憋成了一个闷葫芦,一直对秦一渺的爱慕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还在人家定亲之后,跑来上演这出“秦府深夜闺房私会”的大戏。

    秦一渺对此念念不忘,每每喝多了都要拉着落桉说上大半宿,结果醒来还全然不记得。

    她真是听够了。

    落桉已经从院外走进来,云舫一见她盯着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就知道她平时肯定没少同秦一渺一起编排自己,便决定在她彻底清空脑子里那些废料前不和她说话。

    落桉没能得到想要的反应,放弃了想继续打趣云舫的念头,说起正事:“我去了明月寺。如今已经找遍整个青州城了,根本没找到你说的那个东西。”

    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淡淡地问她:“那你不找了?”

    “找,不过我眼下有个要紧事,”她顿了顿,皱眉,“你知道如何……”找到鬼差?

    后半句话她没敢问出口,随即改口道:“算了,问你也没用,我自己想办法。”

    “嗯。”此时云舫将游记递到落桉眼前,落桉没问为什么在他手里,只是自然地接过后揣回衣袖里。他方才好不容易把秦一渺哄睡着,本想替她把善后工作做了,哪曾想出门就遇到归来路过的落桉。

    “秦一渺知道了?”

    “嗯,本来父亲失踪一事我也快瞒不住了。今夜去见聂平了?”

    “齐山告诉你的?”

    “不用小六告诉我。他们皇室人人都用同样的熏香,又贵又不好闻。”云舫想起某些往事,语气里突然多了些落桉读不懂的情绪。他好像在思念,也在痛惜,可又很快收拾好,不再露出一丝,“聂平同你说什么了?”

    落桉开始回想:“他同我说……”眉头却越皱越深。

    说了什么来着?

    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和聂平见面的?

    为什么她记得自己进入了暖阁之中,可完全不记得暖阁中的一切?

    他们真的,见过面了吗?

    为什么越是努力回忆,能想起和暖阁有关的事情就越少?

    她的记忆……凭空消失了?

    不对。

    她突然把手中拿着的硬物举到眼前,那是个黑色漆匣。

    其内的金线刺绣卷轴,让她灵光一闪。

    落桉终于记起,为何当时一下子便觉得卷轴上的字迹异常熟悉。明月寺幻境中的神秘偏殿,殿外室的石壁之上,是这人用笔下的悲怆苍凉,书写着心中的不舍与思念。

    “李……行安。”落桉唇瓣轻启,闭着眼艰难地拼凑出一个名字。

    云舫听清,立刻浑身僵住定在了原地,视线缓缓落在落桉的脸上。

    他在确认。

    疑惑和严肃两种表情来回在落桉的脸上切换。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漏斗,庞大且杂乱的记忆正源源不断从头顶的漏斗口倒入,试图一下子全部塞进她的脑子里,可下面又有个无底深洞,不托底,无情地将涌入的记忆再一口吞噬掉。

    她能目睹所有画面的闪过,却抓不住丝毫清晰完整的影像。

    “还有,李钰。”落桉片刻后又吐出一个名字,“不知道是谁,但是他想杀我。”

    云舫瞳仁中再次亮起金色光环,那光环一下子紧缩,又一下子散开。

    找到了。

    命运才是最会戏弄人的。

    当他自以为做尽了努力,可其实,命运之轮从未有任何一刻停止前行,这出戏的每个角色依然被捆绑其上,跟随着时间被迫向前,而后又被悄无声息地遗留在历史的泥沙之中,任凭洪流吞噬洗刷。

    没有例外,就连他也是如此。

    这便是天道的残忍。

    云舫悄悄释放出几丝细微的灵力,安抚着落桉因面对未知而被搅和起来的焦躁心绪,抬手轻轻揉了揉落桉的头,阻止她继续去想起那些已经遗忘掉的事。

    “别想了,桉桉。”他抱住落桉,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别想了。”

    落桉仍在发抖,她没有抬头,反而双手环抱住云舫的腰,脸深深埋在云舫胸前。不一会儿,云舫前胸的衣襟洇开一阵阵湿热。

    不知是她的泪还是汗。

    落桉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先前一直在云舫怀里藏着脸,说话瓮声瓮气:“你把我放开。”

    云舫没松手,笑她:“现在知道害羞了?”

    落桉收回双手,用力推开云舫,赶忙侧开脸转到一旁,用衣袖擦了擦,重新恢复成了一副如何都不起波澜的面容,故意沉声道:“只是觉得丢人。”

    云舫宠溺地笑笑。

    “我走了,不然等下秦一渺醒过来就会笑话我了。”落桉赶紧同云舫道别,本想帅气潇洒地直接离开,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回头啰嗦他,“聂平还算是个好人,你既然没打算娶秦一渺,就别总过来了,不要让她生出无望的念想。”

    “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事。”

    落桉往外走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她背对着云舫重重叹气。

    浓重的夜色隐没了她的身形动作,她回想起置身于黑暗,孤立无援的那些日子。

    山上囚禁的十年,她曾与云舫见过许多次。她无心也懒得去数,分不清年月,只朦胧记得云舫似乎隔上一两日便会到云顶小筑来。她从不迎接,云舫熟门熟路进屋,泡茶或是看书,每次都安安静静地陪她坐上一整个下午,一言不发,等到天边晚霞散去,他又默默地离开。

    十年来,他们兄妹之间竟未说过只言片语。

    此后便是下山前几夜,云舫一反常态,在下初雪的深夜拜访了云顶小筑。落桉披着外衣举灯赤脚从里间走出来,面无表情但勉强还算客气地迎接他。

    “云舫,十年前的事,是我一人的罪责,与你、与父亲皆无关。”思考后,落桉不再回头,重新抬脚,迈着坚定的步伐向院子外面走,“我虽不记得,但仍拎得清。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兄长,而他,是父亲。”

    “走到如今的地步,你就没有丝毫怨恨吗?”

    落桉不明白云舫这么问究竟是何用意,她走得很快,两句话的功夫,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外墙拐角,远远传声过来:“怎么可能不怨恨。可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人活一世,何必去怨恨我不记得的事,不过是让内心久久不得安宁罢了。”

    “你……”

    云舫还想追问什么,落桉出言打断了他。

    “钻牛角尖的事情,我不会做。我既然是人们口中十恶不赦的女魔头,本该心怀愧疚地活一生,却能机缘巧合忘了自己的罪。如此看来,忘记对我而言,不失为一种恩赐。”

    随着落桉话落,庭院中彻底寂静下来。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保持着目送落桉离开的姿势出神,剩下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都化作了冬夜的寒风,自他空落落的心间回转穿过。

    那就让我把这个恶人做到底吧。他想。

    齐山不知一直躲在哪里,落桉走后不久,他就自屋顶一跃而下,把一件雪白厚毛的狐裘展开披在云舫的肩上,又用力抽绳,将云舫上下裹了个结实。

    云舫回神来谢过他,转眼间,又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深沉的代宗主。他手一抖将一个物件抛出去丢给齐山,而后右脚向前迈步的瞬间,人影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空气中。

    齐山见怪不怪。

    他摸黑打开竹节小筒,一团诡异的绿色萤火带出一截焦黄色的纸片,定睛看清纸片上的字,云舫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悠悠响起:“计划照旧。你就跟着落桉,看住她。”

    随后,绿色萤火突然变得明亮,升腾起耀眼的火焰,将纸片烧的干干净净。

    齐山侧耳听见屋里秦一渺有动静,一惊,赶紧抹掉先前使用灵力的痕迹,转身翻墙出了秦府。

    ----

    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穿行在南山西侧山谷的断瓦残恒之中,黑影轻车熟路,一路顺畅地下到了漆黑的地底。

    “你来了。”空荡的地下空间内回响古老沉重的沙哑声音,“今日来的迟了。”

    黑影顿时双膝跪地,重重在石板上叩首,发出沉闷的声响:“请老师责罚。”

    地底有一瞬的死寂,然后掀起一阵大风,将跪于地上的人卷起站好。就在黑影站定的一刹,大风吹落了他的兜帽,露出一张白皙稚嫩的面庞。后大风又像没了支撑般四散而去,只听尖锐的风啸奔向四面八方,漆黑的地底深洞岩壁上倏地亮起烛火,从远至近,一点点照亮来自前方甬道的深不可测。

    那不知何处传来的苍老声音再次说话:“糊涂!往日是如何教你的?越是接近成功越要沉得住气。不过是见到仇敌,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若是在此时乱了阵脚,岂不是功亏一篑。”

    “老师教训的是,学生记住了。”

    眼瞅着少年又要跪下,那声音出言制止:“不必再跪了。那一日定好了吗?”

    “定好了。”少年纵使没跪,依然朝着空荡的前方弯腰作揖,“十日之后正巧是冬至,给我兄长偿命,不会再有哪一日比今日更适合了。”

    “那便依照计划行事吧。十日之后,你定能得偿所愿。”

    “学生谢过恩师。”

    “那样东西,还是依例老时间送来此处。尽量比往日多些,我自有用处。”

    “……学生明白了。”

    少年深知,走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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