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渺一觉醒来格外神清气爽。

    她准备用过早膳后去到铺子里清点账目,往日都是拖着落桉起床用膳,今日心情好,不仅让人将桌摆在了落桉房中,还遣人温着菜,耐心等着落桉睡到自然醒。

    “这是分舵那边送来给你的。”秦一渺示意身边嬷嬷走过去。

    “什么?”落桉从粥碗里抬起视线,接过嬷嬷递来的信封打开。

    其内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写着,“李行安的下落”。

    落桉诧异地挑眉,偏头细想,脑海混沌中犹如拨云见日,终于想起这件事。

    聂平行事果然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稳妥,由分舵来提醒她的确能打消一部分秦一渺的怀疑。

    她不动声色地思考着,余光瞥见秦一渺依旧在安心用膳,于是手上随便叠了叠,将信折好收起来,低下头继续享用丰盛的早膳。

    有时候又觉得云舫多来几次也挺好。

    落桉缺德地想,除了找她办事,哥哥偶尔还是应该发挥点其他作用。

    “我今日打算出去走走。”落桉送秦一渺出了府门,在秦一渺上马车前对她说。

    秦一渺的上车动作一滞,立刻收回已经迈出一步的脚,转过身来看着她:“那我明日再去铺子,今日陪你出去逛。”

    落桉撇嘴,双手扶着秦一渺的肩,强扭着把她的身子转回面朝马车的方向,一边半推着她登上马车,一边劝她:“哎呦我的祖宗,你快去办正事吧!我就在城里到处走走,不会去偏僻的地方,难道谁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我不成。”

    见秦一渺明明面上神情已经有所动摇,嘴上却还不愿意松口,落桉只得拿出杀手锏。她贴近秦一渺耳畔,挡住嘴压低声音说:“况且还有齐山跟着我呢。天天跟,这蠢孩子还以为我没发现。”

    秦一渺这下没话可说了。她眼神扫视了一圈落桉的身后,清楚凭她的功力根本不可能找到齐山的藏身之处,只好悻悻地收回目光,瞪了落桉一眼。

    啰七八嗦了一大堆,到最后还不忘交待好她要按时回府用晚膳。

    落桉赶紧全都应下。

    目送秦府的马车缓缓出发,稳稳当当地朝秦氏商铺的总店驶去。

    落桉隐匿了身形,在城东阴暗的狭窄小巷子里东翻翻西找找。

    青州城内所见之处,处处繁华热闹,唯独城东鲜为人知,与城中最大的酒楼后院仅隔着一道灰白老旧的石头牌坊和几栋早已破败的红土小屋的背后,便是青州城的贫民区。

    城东一片原本是青州城最老的街巷,住着许多几代人都生长于青州地界的平头百姓。

    但由于今夏遇大旱,从别处逃难来到青州城的灾民们无力承担城内的高额房钱,无处落脚,只得都挤在了这破瓦寒窑之内。几月过去,如今此处人口众多,官民相斗,官府始终没办法一一清点,索性给城东设了些限制,由着这些平民去了。

    这官府无法触及的地方渐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规矩。

    有人称霸,就会有人无辜遭难。

    落桉找的就是这些手无寸铁被逼迫的平民,最好是新鲜出现,曝尸荒野的那种。

    倒不是她无情。

    为了找鬼差,一早上她想过好几种方法,包括但不限于出手杀个人等鬼差上门收魂这种有损功德的做法。不过因为太过于残忍实在下不去手,落桉也就是想想。

    既然要温和地处理,她便不能杀人,所以只能主动去找死人。

    可城内各处但凡死了人,官府和各宗门分舵很快便赶到封锁了现场。以她目前的知名度,别说在外围当个看热闹的看客,就算是拼上全部灵力隐匿起来,她都没有信心能在高手云集的地方滴水不漏地藏着,守株待兔。

    毕竟拜云舫所赐,现在整个仙门百家基本都知道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落桉下山了。

    她可不想办正事的时候分心思和这些人打架。

    傻子才做赔本买卖。

    就如落桉所想,若没有意外情况发生,奚椴每隔上几日便会到城东一趟,将附近游荡的魂一齐收走。

    和仙门百家喜欢把“灵”和“鬼”都称作“灵”差不多,鬼界将其统称为“魂”。根据世间法则,除了人之外的生物死去,“魂”全部都是“灵”。而绝大多数人在死去的头几个时辰里“魂”也会是“灵”,而后若萌发出了对生的牵绊,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由“灵”恶变成“鬼”,无一例外。

    于是在他们这些鬼差眼中,“灵”和“鬼”不存在什么太大的区别。收魂是他们的差事,不管是“灵”还是“鬼”,反正都得收,顶多是“鬼”已经失智疯狂的比较多,收起来免不了发生恶战。

    要避免“鬼”出现,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收快点,赶在恶变之前,把该收的都收了。

    可就连像奚椴这样出了名的怕麻烦,上一次来城东收魂都已经间隔月余。

    最近青州城内怪事频发。

    先是偌大一个青州城突然只剩下他一位鬼差,其他鬼差要么突然联系不上,要么打听到已经被安排到了别的区域去,怎么都说调不开人,害得他连轴转不休息了好些时日。每日过得恍恍惚惚,他一度认为自己再干下去就得脱了鬼差的皮,直接被同事送去轮回转世。

    再来,都说祸不单行,越忙越要出岔子。原本独自干活就已经足够焦头烂额,结果他又发现青州城里死去的人开始收不到魂。几经调查,结果从一开始的个别魂收不到,到如今,整个城东过去一个月都没有累积出一缕魂能被他收了,还是没能找到原因。

    奚椴将此事连连上报给轮回殿多次,终于借出了一页生死簿。只要生死簿上出现任何逝者的信息,他就会立刻赶往。可谁能料到,直接手握生死簿的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在青州城见到过魂了。

    换言之,整座青州城,数万活人,无一人能入三界轮回。

    奚椴蹲在一具冻得青紫发黑的少女尸体旁边,从一旁死去多时的大爷身下拽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麻布口袋盖在了少女身上。

    片刻后,站起来,默默朝前继续走。

    城东没有墓地,有的只是像这样的大型坟场。密密麻麻堆叠的尸体和白骨,无名无姓,因着寒冬腊月时节,孤寒同洁白的雪一起被层层掩盖,等着来年化雪,再有新的人来到。

    奚椴拿着生死簿路过这些无名尸体时,纸页上偶尔会隐约显现出某人的生平。纵使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仍会被贫民区这些人惨痛不屈的一生所震撼,为之动情。

    生前他与这些人素不相识,只能在死后略微照拂一二,希望在某人以死亡为解脱的一生的终点,至少能体面安详,忘却些苦痛。

    突然,他听见斜前方的小巷子里有踩雪声,衣物柔软相互面料摩擦的沙沙声,还有来回翻找东西悉悉索索的声音,貌似还能听出心底气急败坏的愤愤。

    那人的脚步轻柔,一路过来走走停停,每次都要顿了好一会儿才会继续。

    能在这冰天雪地的坟地里找什么?还如此认真细致?

    反正除了那位名叫落桉的女人,没人看得见他。

    奚椴有恃无恐,决定上前去一探究竟。

    他刚做完决定往前迈脚,就见多个泛着红光的黑色圆阵陆续在他迈出的那只脚下亮起,彼此重叠着,覆盖满宽阔的空地。

    面对如此势在必得全力以赴的攻势,奚椴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无法挣脱的巨大吸力就已经将他使劲向下拉扯,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也要把他吸入阵法之中。

    场景变换前映入眼底的最后一幕,被红光所吸引的鹅黄色倩影,提着冬装厚重碍事的裙摆,奋力朝他所站的位置奔来。

    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消失,落桉又恨又气。

    但又不能就此放弃,总要弄清楚人去了哪里。她只得在奚椴凭空消失的地方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蘸取地面粘稠的深红色液体凑上去闻了闻,并用大拇指捻了捻,却是眉头一皱。

    用的竟是血。

    她手指轻弹,把腥臭的血甩了个干净,又跃上一旁已经冻得僵硬的尸堆俯视方才的位置,观察发现阵法分布在相当大的一块区域里,严丝合缝,被狩猎者只要踏进陷进半步,就再没有任何逃离的可能。

    再加上用如此大量的鲜血画阵,却只为了抓一个小小的鬼差。落桉左思右想,还是认为,与其说是这人对此势在必得,倒更像是决定好在此刻孤注一掷。

    那还是算了,奚椴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落桉心底默默祝福他。

    好歹他们相识一场,努力祝福过也就不算太绝情了吧。

    想明白之后,落桉赶紧自尸堆上嫌弃地跳开,踮脚轻轻飞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树舒展向前的一枝树杈上。坟场周围的树总是长势良好,这棵歪脖子柳树自然不会是例外,枝干粗壮,底下更是三四个成年男子拉手环抱都不一定能环住。

    落桉手扶着大树的主干站稳,刚准备捏道决送信给云舫,谁料,自她身后突然凭空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到声音的瞬间,阴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达她的头顶,她的头皮阵阵发麻,像是小虫啃噬般的感觉久久无法褪去。

    虽然她已经感觉毛骨悚然,但是也能感受到对方并没有敌意。

    “你……就是……落……桉……吗?”嗓音干燥难听,分不清性别,仔细听,仿佛还有嘶嘶的漏气声。

    落桉想想,没有回头去看,只背对着对方点了点头。

    “那……就……请你……跟我……走……吧。”

    还挺有礼貌,落桉放下了戒备。

    结果下一瞬,落桉的后脑勺便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顿时天旋地转,身体本能地想维持住平衡不掉下树去,却摇摇晃晃地更加厉害,很快便栽倒到旁边跌落下去。

    就在她已经双脚腾空,心中不停大喊“完了”的时候,她突然被一条绸带状的黑雾蒙住了眼,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不是让你轻轻敲吗?”

    “我……没……用……力……”

    “她魂魄都离体了,你要是再用点劲,我直接就能送她去鬼界了。”

    “抱歉……下……次……轻点……”

    耳畔有铃铛清脆的声响,落桉失去的意识渐渐回笼,刚有知觉,便发现一左一右两只手上都有冰凉却柔软的触感,模模糊糊间还能听见周围有两人在对话。

    这两人岔开了她对手掌的注意力,转而悄悄听起他们二人的聊天。

    一个声音正是先前打晕她的罪魁祸首,另一个声音,有点耳熟,可惜她混沌的脑子还没能成功运转起来,想不起来,暂时无法正确匹配出声音的主人。

    他们聊的好像是自己。落桉这会儿难得动了下脑子。

    “醒了就睁眼吧。”

    手上的奇怪感觉瞬间消失,落桉本来想借装晕继续偷听的伎俩被识破,她倒不恼,侧翻了个身盘腿坐起来,睁开眼,坦然接受了未知的命运。

    她正身处一间小破屋子,如果这样还能称作屋子的话。

    倒了半边的泥墙,连带茅草屋顶都斜塌着,多数茅草已经滑落在地,和四处的蛛网缠绕在一起。除了头顶天光大亮之外,四面八方的墙壁还能透出不少外面的光亮。屋内的地上更是横着许多已经断裂的木板,角落里还堆放着好些破烂瓦罐,仔细找都找不出能用的。

    而先前被阵法吸走消失在她眼前的奚椴,正揣着双手坐在从坍塌屋顶滑落的那堆枯草上,兜帽下还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看不见面容。

    见落桉望过来,奚椴抽出一只手来挥了挥衣袖,迅速简短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奇怪,明明听见有两个人说话。

    落桉刚准备问奚椴发生何事,却停住了话头。

    她警觉地转脸看向右边,那里确实什么也没有。可她始终觉得空荡荡的右边有道炙热的视线正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和先前柳树上那种冰冷的感觉差不多。

    落桉犹疑,几次转头看奚椴,又看回来。最后一次她并没有移开视线,死盯着墙角的方向,仔细到眯了眼,终于发现有道朦胧的灰白色人影。

    就在她看见过这一次之后,只要视线瞟过去,便总能注意到那道人影了,不过她再怎么努力,都只能隐约看见人影的淡淡的轮廓,几乎快要消失不见。

    “是谁在那?”落桉问。

    人影没有回答。

    但奚椴替她开了口:“一个……女孩,她听不到你说话,只是想找我们帮忙。”

    “我们?”

    “找我。”奚椴离开了枯草堆,走到落桉的身边,也坐下了,“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她的情况比较复杂,我觉得还是由她亲自和你解释比较好。把手给我。”

    他伸出一只手摊在落桉面前,另一只手拿着落桉见过的长杆。

    落桉稍作思考便朝奚椴伸出了左手。

    与上次在奚椴家意外触碰的感觉不同,这次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奚椴手掌黑雾微凉的温度。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上,那道险些让她怀疑是错觉的冰凉且柔软的触感再次袭来。

    铃铛声又起,落桉心中叹气。

    果然突感胸腔一沉,憋得她喘不上气,晕眩了好几秒。等她的视线好不容易恢复了清明,却被视野内发生巨大变化的景象冲击得直接愣在了原地。

    灰白色人影是一位断了头的少女,她跪坐在地,满身的鲜血和伤痕,衣不蔽体,只剩下一只充血的眼还留在眼眶中,眼神空洞,左眼干瘪塌陷地闭着。她的一只手握住了落桉的右手,另一只残缺不全的手掌正拖着歪斜的头颅,尽力拼合如常,让自己看着不那么吓人。

    “你,是灵体?”

    落桉纵然是第一次看见真的“灵”,也能察觉出少女的状态和她所认知的不太一样。

    少女并没有反应,依然低垂着眼。

    “她现在听不见你说话。”奚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魂”,只能由了解多一点情况的他来帮少女回答了,“她不算是活着,也不算死去。你口中所说,死后产生的‘灵体’,在鬼界我们称之为‘魂’。按照三界运行的规律,单纯的‘魂’生成之后的状态是绝对稳定的,会一直保持着该物生前力量鼎盛时的状态,也就是凡间故事里常传的,人在死后会变成年轻时候的模样,差不多的意思。

    “‘魂’自产生起就是完整且不可被改变的。所以即使以‘魂’的状态受了重伤,顶多是‘魂’变得稀薄,但只要没有肉身,伤痕就不会显现,更别说像她这样流出鲜血。可她不仅以‘魂’的状态出现,身上这些伤痕还全是在她变成‘魂’之后产生的,甚至还以‘魂’的状态聋了。

    “况且我是鬼差,本就可以直视‘魂’,但偏生看不见也听不到她。之前用法器让她二次灵魂离体,才勉强和她说上了几句话,可这方法太耗费她的气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现在不生不死,很棘手,所以必须再找到一个‘魂’做媒介。”

    “于是你找了我,因为现在这里还能看见你的活人只有我。”

    一屋子,一个生,一个死,一个既是死也是生,上天入地纵横千万年,再也不可能找到这样奇葩的组合了。

    若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合适,落桉真想为他的思路拍手叫绝。

    奚椴默认,鼻腔里小小地“嗯”了一声:“给你时间,等你想好了,我再让她离体。”

    落桉扭头看向少女。

    她看着眼前少女的这副模样,心中有几分不想知道少女拼了命找到奚椴所为何事,她的眼神中不可控地流露出了悲伤和痛心,几度张嘴,却因要残忍地揭开少女惨痛过往的伤疤而问不出口,如鲠在喉。

    可她又想到少女布阵用的鲜血,纵使行事里诸多冗余与慌乱,却依然用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向死而生的决心搏来如今的一个机会。

    这是她的选择。

    她无权干涉。

    清脆而悠扬的铃铛声在这间屋子里第三次响起。

    落桉并没看见少女二次离体的“魂”,只见到少女充着血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眼眸中浓重的低迷和哀痛消散不少。

    “说说看吧,你想让我们帮你什么忙。”

    少女目光在落桉和奚椴间掠视,终于缓慢地开口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叫……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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