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瑟不敢赌那点稀薄的血缘,却敢赌辅德侯骨子里的劣根性。

    辅德侯不喜欢烈性倔强的女子,就如同当年憎恶原配夫人那样,他就好这一口美人落泪柔肠百转的韵味,所以多年来都被袁氏拿捏的极准。

    宋秋瑟自知长了一副好容色,从来不介意用容貌来当武器。

    袁氏终于平复了心情,笑了起来,对宋秋瑟道:“江州这些年苦了你了。”

    宋秋瑟抬眼去瞧这位继母,与十年前一般无二的容貌,三十几许的女人了,面庞还嫩的像朵芙蓉花,笑起来两靥生辉。

    她打量袁氏的同时,袁氏也在细细端详她。

    少女十七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眉黛春山,眸含春水,刚落下几滴泪,那面庞便如海棠经雨一般,惹人垂怜。那腰身,即便拢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也能看出来是极软的。

    袁意舒不解,那个人的女儿怎么能生成这副模样?

    蔚然堂里叩拜了父母,聊了几句江州祖宅的近况,袁氏便以舟车劳顿之由,让宋秋瑟先回房休息。

    袁氏道:“你小时候住的那座院子一直留着,半个月前特意重新修葺了一番,你去看看布置可还合心意?”

    辅德侯也温和道:“去吧,好好歇一晚,明日让你母亲为你接风洗尘。”

    宋秋瑟起身,礼数周全的告退。

    终于从那昏昏沉沉的堂里得意脱身,天际已经染上了赤红的霞光。

    宋秋瑟刚走出来,紧跟着,宋川明也出来了。

    他方才一直在厅里,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听见脚步声停在身后。

    宋川明道:“妹妹离家多年,可还记得路?”

    宋秋瑟一迟疑,说:“确实记不太清了,劳兄长指引。”

    宋川明道:“走吧。”

    他负手走在前面,宋秋瑟就在他身侧。

    辅德侯祖上世代簪缨,府邸当然不会寒酸,他们经过蔚然堂,又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女眷们居的内院。

    一路上兄妹二人几乎没说过话,只是静静地走着这一段路。

    宋川明比她年长两岁,通常这个年纪的男子,不会再进内院闲逛。

    宋秋瑟停在垂花门前,轻轻开口:“若兄长无别的吩咐,我先进去了。”

    宋川明这才开口,说了一句有头有尾的话:“你的葳蕤轩我给你重新提了字,修葺院子的事宜是我经办的,那座小院以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你还有没有别的想要的,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办。”

    宋秋瑟笑了一下,道:“多谢兄长,与从前一样即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她袅袅福了一礼,便带着曼睩进门。

    沿着游廊走出好一段路,宋秋瑟于拐角处回眸一撇,那一抹身影还在伫立在垂花门外。

    曼睩见四下无人,拉了一下宋秋瑟的衣袖,低声道:“姑娘,刚才那些莫须有的事,你干嘛要认下呀?一定是江州那些婆妇乱嚼舌根,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为何不实话实说,让侯爷做主惩治那些恶奴。”

    宋秋瑟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走着,说:“江州这些年我痛定思痛,悟出了一个道理。”

    曼睩:“什么呀?”

    宋秋瑟:“清白没有那么重要。”

    曼睩:“啊?”

    宋秋瑟道:“重要的是因和果。”

    曼睩:“……”

    宋秋瑟当然知道她听不明白,很有耐心地教她:“一切的起因是父亲厌恶我的性子,倔强,顶撞,拒不认错……有人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摆出这样一个局,想看我当堂失态,惹怒父亲,遭到训斥。多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少顾影自怜,破局才是最重要的事。”

    曼睩细细琢磨那‘破局’两个字,却是遍身发寒:“这是、这是……这是一场算计?是一个设局?”

    宋秋瑟走几步,发现曼睩慢了,停下来等了等她,到:“侯府里是这样的,每一句话,每一步路,都要小心。”

    如今真正回到侯府,像方才那样直白的话,她这是最后一次讲出口了。

    宋秋瑟无奈摇头。

    曼睩的性格单纯良善,其实不适合陪她一起在这浑水里乱搅。

    宋秋瑟带她回长安,是因她的年纪到了,该考虑婚配事宜了。

    一般清白人家的姑娘十三四岁时由父母做主开始议亲。

    宋秋瑟在江州熬到了十七岁,都没等到有人为她筹谋亲事,果然应了袁氏当年那句话,要让她青灯古佛相伴,一世不得翻身。

    她自己的命自己担了,可若因此误了曼睩的一生,她心里却有愧。

    宋秋瑟乘着暮色,推开了葳蕤轩的门。

    庭院的花圃里种满了石竹花。

    盛放的石竹花一簇一簇如火般夺目,见花不见叶。

    门前则是两株月桂,正好掩映着轩窗,夏日里也能投下一片阴凉。

    三间正房相连,每一处都是干净且精致的。

    曼睩俯下身贴着桌子细瞧了一番,连一丝尘灰都没有,曼睩满心欢喜:“姑娘,大公子还是疼你的。”

    宋秋瑟没应声。

    今日她与宋川明并行的一路,她有一句话,几次差点问出口,却又都强忍着憋了回去。

    她很想问问,这些年,身为兄长的他,为何一封信也没有,一句话也不捎。

    可三思之后,终是没问出口。

    宋秋瑟在心里告诉自己,那不重要了。

    她不想追根究底,也不在意了。

    随车的几箱行李抬了进来,宋秋瑟还惦记着箱笼中的猫儿,一安顿好,立刻把它抱了出来。

    猫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闻着有几分清冷的意味,宋秋瑟猜它从前的主人一定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她把小猫放在桌上,它便顺势一歪,朝她翻出了雪白的肚皮。

    宋秋瑟捏着她的爪子,心里软塌塌的,轻声呢喃道:“都说猫儿养不熟,一口吃的就能骗走,你以后跟着我,会想念旧主吗?”

    曼睩这时进来唤:“姑娘,热水备好了。”

    宋秋瑟沐浴洗去了一身风尘。

    天彻底黑了下来,院里掌了灯。

    宋秋瑟听到外面有些热闹,是女孩们说说笑笑的动静。

    她一边绞着头发,一边对曼睩道:“把屋里灯都熄了,有人来就说我睡了。”

    曼睩尽管脑子不太灵光,但胜在乖巧听话,她一丝不苟的听从吩咐,把屋里屋外的灯全都熄了,然后果然听到一群人停在了葳蕤轩外,敲响了大门。

    葳蕤轩暂时还没有其他伺候的人,曼睩一切只能亲力亲为,她打开门,门外是一群打扮制式相同的小丫头,簇拥着一高一矮两位锦罗玉衣的姑娘。

    高点的那一位说:“听说二姐姐回来了,怎么里头黑漆漆的,姐姐已经睡下了吗?”

    曼睩还没来得及回话,矮点的又道:“才酉时,不至于歇这么早吧,你快进去通报一声,说两个妹妹来看望。”

    辅德侯府一共三个女儿,除了原配所出的长女,剩下都是袁氏的骨肉。

    曼睩虽没见过她们,却能猜到她们的身份。

    三姑娘宋云茵,四姑娘宋云苒。

    曼睩一板一眼的回道:“我们姑娘路途奔波,已经沐浴歇下了,两位姑娘若有事,不妨明日再说?”

    可这两位姑娘却是不好打发的。

    三姑娘宋云茵凤眸一眯,上前一步:“怎么?连通报一声都不肯?”

    曼睩有些怯,稍稍退了一步。

    宋云茵正好一挤,强行进了门。

    曼睩眼睁睁看着她们浩浩荡荡进了门,直冲房里去,又惊又气,跺脚追上去:“哎,你们怎么能这样做呢?”

    屋里,宋秋瑟轻轻合上窗,心里颇多感慨,没想到小时候玉雪可爱的三妹妹,如今竟是这么一副强势跋扈的样子。

    宋云茵提裙走上台阶,正要推门而入。

    屋里咳了一声。

    宋云茵自己也不知怎么,动作竟不受控制顿住了。

    曼睩:“姑娘……”

    屋里静默了须臾,宋秋瑟道:“谢谢三妹、四妹今日来看我,可我今日累的狠了,不便招待二位,见谅。曼睩,把我给二位妹妹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再替我招待一杯茶,不许失礼。”

    曼睩把她们让进了厅中,呈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匣子,打开看,里头也是一模一样的团扇,不是值钱的稀罕物件,也就是小姑娘常用的玩意儿。

    失礼的当然不会是宋秋瑟。

    可三姑娘、四姑娘却是两手空空过来的,此刻她们各自拿了礼物,瞧着漆黑一片的里间,也不好再像之前那样气势汹汹的硬闯。

    宋云茵软和下来:“江州路远,一路风尘仆仆,难免疲累,姐姐好生休息吧,妹妹们明日再来。”

    一群人乌泱泱的来,又乌泱泱的去了。

    曼睩进到里间,看着穿着整齐,正在逗弄小猫的宋秋瑟,不解道:“姑娘,这又是闹哪出啊?”

    宋秋瑟若有所思:“初次见面,她们不该对我有如此深的敌意,这份敌意出自何处呢?是母亲,还是……太子?”

    朝中忙着给太子选妃,她们一家三姐妹的名字,如今全在礼部的名单上。

    可朝中文武百官报上去的女儿何止百位,群芳争艳,能拔得头筹的不一定就是她们家。

    退一步讲,就算是她们家,辅德侯三个女儿呢,也不好说落在谁的头上。

    宋秋瑟长叹一声,自己知道的东西还是太少了,面前一团迷雾,怎么也理不清。

    曼睩心疼道:“姑娘别想了,你这一路上全在算计这些东西,可那些未发生之事不值得费尽心力。”

    宋秋瑟用扇柄敲了一下她天真的脑袋:“要未雨绸缪啊。”

    ——

    汧山,温泉山庄的仆从兵荒马乱跑了小半日,终于在太子不耐烦之前,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

    “殿下,绣球是在汧水中游跑不见的,属下们没能找到绣球,却打听到了别的消息。”

    李曜日暮时分刚沐浴出水,松松散散的系着一件白袍,头发只绑了一道发带,散在肩上,正在案前作画。

    纸上是一幅小猫扑蝶图,已经快完成了。

    李曜头也不抬,正在细细描摹猫儿的眼睛,道:“说。”

    属下回道:“今日晌午,辅德侯二姑娘的马车经过汧山,在汧水附近停了一阵子,正好是绣球失去踪迹的地方,而且属下派人去询问了那些在山上游春的女眷,那个时辰确实有个丫鬟到处打听是否有人丢了猫儿,听她们的描述,正是绣球。”

    李曜笔尖一顿,终于停下了:“是从江州回来的二姑娘?”

    属下一奇:“殿下知道她?”

    李曜笑了:“何止是知道,久闻大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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