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娑尔国内分部的调香师,加上助理,最多只有十一个人。其中能单独负责一个项目的,只有四个——现在有五个了。这其中不包括戚冬云,他的问题不是能力,而是太有主见了。

    如果他是独立调香师,有自己的品牌,这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然而商业公司的项目,不是让某个人追求艺术价值、表达自我的舞台。

    所以一般情况下也就一些副牌或者单项产品会让戚冬云主办,「庄园」系列这种还是算了吧。至于季如湛能不能挑大梁,苗哉完全不担心。毕竟他请季如湛过来,就是为了让她收拾烂摊子——啊不,是一颗惜才之心,不忍她就此埋没,于是给一个她大展拳脚的机会。

    万一不成,也变相解决了一个山寨商的隐患,怎么不能算功劳呢?

    苗哉心情不错,至于季如湛,虽然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心情也还算是平稳。

    季如湛脸上带笑,待人处事也有一套,几天就在公司里混得如鱼得水。

    她不知道是因为戚冬云,才让哈娑尔公司注意到自己——实际上季如湛听到的内容是,法务部打击山寨店铺时查到了她,为取证购买了几只样品,管理层闻之心慌,生怕这位“人才”搅乱市场,破坏公司的经营大计,决定还不如将她挖过来效力。

    因为和她签合同的人是姜隽,引荐也算是他的一份功劳了。季如湛暂时稳定下来之后,就打算请他吃个饭,也算是有来有往——上次姜隽抢着结账了,说是自己请客,实际上也是走公账。

    至于戚冬云,季如湛犹豫片刻,她总觉得戚冬云不是很欢迎自己……就不必上去自讨苦吃了。

    对于她的邀约,姜隽当然是乐意之至。

    餐厅就定在公司附近,一家做江湖菜的小店。餐品数量不多,却样样精致。

    季如湛很客气:“来,谢谢姜先生。如果不是有您引荐,我哪里能进入哈娑尔呢?”

    姜隽说:“哈哈,主要还是季小姐能力出众。而且你们苗部慧眼识珠啊。”

    他的说话风格,不太像外企,反而更接近于体制内的人。季如湛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啊,说起来,我该怎么称呼姜先生呢?”

    “这边都叫英文名,你可以叫我hele。”姜隽看起来也不太适应自己的英文称呼:“不过你还是直接叫我姜隽吧。”

    季如湛从善如流:“好啊,姜隽。你也别叫我季小姐了,喊我如湛吧。”

    姜隽比戚冬云大一岁,和季如湛同龄。他们发现自己的大学都在同一座城市,学生时代的经历颇有相似之处,顿时心生亲切,聊得越来越投机。

    谈到生活,又谈到工作,难免说到手头负责的项目。季如湛说:“如果「庄园」系列一直没人接手会怎么样?”

    姜隽摇头:“你们研发部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不过大概率不是强制要求谁来负责,就是外包出去吧。”

    季如湛说:“哦?我看戚先生对这个项目很有兴趣,不会让他接手吗?”

    姜隽笑了:“怎么会?阿妮丝啊葛尔斓啊这些,香水就是招牌,冬云他一般不单独负责。”

    季如湛问:“他以前不是参与过「清洁生活」和「华夏古都」系列吗,我都试过,感觉挺好的啊?”

    她有心套话,姜隽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正好也想给季如湛透个底:“你说的是下面的副线,本身也不靠香水盈利。他个性比较直,很多时候更倾向于自己的主张……和市场部那边相处得不是很好。”

    这种人是怎么留在职场的?季如湛说:“是吗?看不出来。他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

    姜隽说:“你不知道吗?他叔叔是亚太区香水和化妆品部的执行董事。”

    “……”这还能说什么,季如湛半天没说话。姜隽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季如湛说:“在想要不要抱大腿。”

    姜隽哈哈大笑。

    他说:“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季如湛笑:“我应该是怎么样?”

    姜隽说:“调香师么,感觉都很有艺术气质,个性桀骜,不屑与俗人为伍的。冬云不就那样?”

    季如湛说:“我以前也很桀骜,可惜被社会毒打之后,明白人还是要为五斗米折腰的。”不是人人都和戚冬云一样,可以当个随心所欲的公子哥。

    姜隽窃笑:“所以就要去做仿香吗?”

    季如湛说:“嗯。本来想去考国企,结果没考上,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工作。”

    姜隽瞪大眼睛,好现实的理由,世外高人大隐隐于市的印象完全破碎:“以你的水平和履历,国内的日化公司应该随便你挑吧。”

    季如湛没回答,夹了两筷子菜:“吃饭吃饭。”

    季如湛回到出租屋,她把以前的一些原料和成品带了过来。

    零零碎碎的小玻璃瓶摆满了桌子,上面贴着标签纸,写着不同的编号。

    还有几个纸张变得又黄又脆的笔记本,从初入行时满怀天真的妄想,到一次又一次地改良、实验,充满怨气的划痕,将她生命的一部分牢牢刻录在了这些脆弱的纸张中。

    季如湛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配方、心得,又看了看眼前堆积的成果,低叹一声。

    朋友发来消息:“听说你找到新工作了,怎么样?”

    季如湛说:“还行,待遇不错。”

    朋友说:“也算改邪归正了。”

    季如湛说:“怎么说话的?我这么遵纪守法的人。”

    朋友说:“大姐,做仿香还遵纪守法,你侵权了知道吗!”

    季如湛有点理亏,嘴硬道:“哼,气味又不受版权法保护。”

    两个人打了一会儿嘴仗,朋友毕竟事务繁忙,季如湛也不好打扰他,便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调香上。

    她这人其实并没有什么爱好可言。

    季如湛盯着载满回忆的纸张,就像日记一样,过去的每一天都在上面落下痕迹。

    混口饭吃而已。

    这两天在哈娑尔得到的资料中,「庄园」系列有三款产品,分别是「雨后花园」、「葡萄架」和「日光中」。三款都是以果香为主打——「雨后花园」是花香果香,「葡萄架」则是单一果香,「日光中」则是少见的皮革果香。

    按照当前的市场审美趋势,果香调往往会与浓烈的甜香挂钩。就像市场部过去公布的三调表,前调就被苹果、梨、菠萝制霸,配上晶莹剔透的粉红色液体,放在商城一楼,令第一次登门的消费者避退三舍。

    而佩雷克大师自然不会放任自己的作品被乙基麦芽酚侵蚀,他之前给出的样品保持了一贯清新、优雅的风格,更合适国内市场。事实上,在新铃兰醛被禁用之前,三款样品的成分基本已经确定了。

    最稳妥的方案自然是,在去掉被禁用原料的基础上,依然保持原有的风格。更确切地说,是要和样品的味道基本一致。

    新铃兰醛有着清甜、独特的草本气息,在模拟铃兰这一植物时,广受调香师们青睐。

    一朝被禁,自然是哀嚎遍野。不过新铃兰醛作为一种新时代的合成香料,也没有重要到非它不可。如果说只是气味接近的替代方案,要多少有多少。

    季如湛合上笔记本的书页。

    如果只是需要一个专门调整配方的技术型调香师,哈娑尔又何必高薪聘请她?她到哈娑尔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求一份安稳的工作。

    要做就要超凡脱俗,季如湛握紧自己细细的手指,具体应该怎么做,她还没有主意。但是,既然这个项目交到了她的手中,她就不能只是安于现状。

    刚刚姜隽问她为什么要去做仿香,季如湛可以找到很多理由来应付,不喜欢朝九晚五,想要自由,待遇不行……她自己也清楚,那些都是借口而已。就像她收到哈娑尔的入职邀请,为高薪动容不假,但从根本上说,哪个调香师不想接触那些名留香史的配方机密,不想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葛尔斓、赫沃等品牌的方尖碑上?

    她也不能免俗。

    从接到哈娑尔抛来的橄榄枝的那一刻起,季如湛深埋许久、本以为早已枯死的野心,如逢甘露,再度萌发。

    三年前逃跑了一次,从格拉斯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回国内,难道还要躲一次吗?这辈子能就这么躲下去吗?

    季如湛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她笑了起来,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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