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轰隆之声响起时,萧娇马车正驶出山道。剧烈的响声惊得马匹呦呦直立,带起马车左摇右摆,眼看就要侧翻,亏得一旁有世族车队经过,几个侍从帮忙,才把马安抚下来。

    怀墨心有余悸,一边低声问萧娇是否无恙,得到回答后转头又向帮忙的侍从道谢,因事先被闫风识叮嘱过,他不想引人注意,故而全程都躬身垂首。幸亏那些侍从似也不在意这些,稍稍停顿后又急忙向着地坛行进。

    看上去仿佛地坛那边出事了?

    萧娇坐在车内,方才一番变故倒没惊着她,只是此刻她略拉开车帘,听外头纷乱之声,心头才愈感不妙。

    她微仰头,只见远处乌云密布,灰沉沉的天空倾轧下来,仿若随时可以吞没下方的方寸土地。而那里,正是地坛。

    萧娇手握着车栏,指尖已然泛白。就在这时,又一道轰隆隆的声音响起,而这次,她听清了,这声音并非雷声,而是来自地下,伴随着声响,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在震动。

    这种感觉……

    萧娇心猛地一跳。一瞬间,那些久远的记忆如浪涌般席卷而来,她忍不住浑身颤动。

    怎么回事?这里明明是地坛,怎会有巫山那样的幻境出现?

    她兀自抿紧唇,如今世族和大部分官员都在前往地坛的途中,而地坛之内,只有卫珩和几个重要官员。

    难道……

    萧娇极力压制住此刻狂跳的心,拉开车帘,从车上跳了下来。

    “郡……”

    怀墨见萧娇竟从车上下来,疾步向地坛方向走,不由心惊肉跳,又不敢大声呼叫,只忙拴好马绳,小跑着跟在身后,压着嗓子道:“啊呀,您别走,等会,等——”

    又是一道巨响传来,萧娇几乎站立不稳,只得停下脚步,抓住近旁一株矮树,才稍稍稳定身子。

    “郡主!”

    怀墨乘空隙几步窜到萧娇身边,喘着粗气道:“您要干什么去啊?”

    此刻也来不及解释过多,萧娇只丢下一句“地坛那边情况有变”后,不顾脚下还在震动的土地,身子一躬,再度往前行去。

    因这突然的变故,前往地坛的世族车队被迫停下来,林道上挤满了各式马车,有人被吓得颤颤发抖,有人则扒拉着人群想冲到前面看发生何事,一时间,人群推搡挤攘,乱成一团。正因如此,没有人关心在林间极速奔走的萧娇。

    萧娇忍着被草枝刮擦的刺痛,好不容易出了龟山。天色更阴了,伴着轰隆隆的响声,天空竟然飘下丝丝细雨。细雨很快变大,天地间仿若被这突然而至的灰蒙蒙细网笼罩。

    愈靠近地坛,萧娇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原本守卫森严的门口竟然只剩一两个卫兵,伴随着一道更为强烈的震动,那两个卫兵再也坚持不住,丢下兵器纷纷逃走。

    萧娇躲在墙根下,挨过了这番地动山摇后,小心朝门口行去。

    空荡荡的地坛大门再也无人看守,地上散落了一地的兵器,萧娇躬身看了几眼,捡起一把短匕,迅速进了地坛。

    一进地坛,雨花更大了,绵密的雨滴兜头打来,视野里雾蒙蒙一片,全然辨不清方向。萧娇面上的伪装全被雨水冲去,不过好在此刻四野无人,她也不担心被人识破,只凭感觉向着卫珩下榻之处行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在一片灰蒙里,隐约出现宫殿起伏蜿蜒的暗影。萧娇心口一动,自己果然走对了!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身子弯过一丛灌木林,就往宫殿那处极速奔去。

    并没有走多久,萧娇猛地停下脚步。在她面前,朱红色行宫宫墙伫立在雨幕里,仿若一堵褪了色的血痂。雨水顺着斑驳的墙皮蜿蜒而下,像是一道道血痕,让人触目惊心。不光如此,就在宫墙之内,若有尖厉之声传出,仿佛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一股森寒紧张之势穿透这方墙壁,隐隐弥散开来。

    萧娇咬了咬牙,不远处有一棵矮树,枝桠正好伸进宫墙之内。她将已经湿透的下衫挽起成束,在腰间打了个结,双手攀着树干,几番努力下,终于成功翻进墙内。

    她在墙角下站定,隔着滂沱大雨四下寻望,看周围布置,眼下她所处之地应该是类似于库房之类的偏殿,她微微蹙眉,脚步刚一动,就听见东南方向忽地传出一道厉喝。

    “来人,护驾!”

    即便距离尚远,萧娇仍然听清了。这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阴鸷之气,却被潺潺雨声阻隔,隐约现出一丝颓意。

    萧娇蓦然一顿,心怦怦跳起。

    难道她预想的事果然发生了?

    她不再停留,当下转过身,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行去。

    过了几道宫门,声音越来越清晰,萧娇凝神侧听,是武卫铁靴踏步发出的铮然之声,但方才的厉喝却再也没有传出了。

    卫珩出事了?

    萧娇拧紧眉,也顾不得其他,在雨中极速奔跑起来。

    绕过一处拐角,她的脚步却豁然一顿。

    眼前是一处宽阔的广场,然而与方才经过之处不同,面前的广场上乌压压站满了人,当今天子卫珩被众人拱卫在高台之上,面色铁青,正怒目望着底下众人。

    看到卫珩无事,萧娇倏然松了口气,她再次挪动目光,在雨幕中朝广场上的人群望去。

    但这一望,心却陡然绷紧。

    却见寒铁卫兵中央,一人头戴斗笠,一身湖蓝青衫站在雨中,他身姿挺拔肃朗,即便只是个侧影萧娇还是认出来了,这人分明就是她父亲萧鼎。而萧鼎之侧,同样站着一位头戴维帽之人。他的身影略丰硕,举手投足间隐有贤士风姿,那抹身影她同样熟悉,甚至就在数月前的玉肌阁门前还亲眼见过。他……是卫冲?

    萧娇心中的惊疑还未落下,高台之上卫珩再度开口。

    “卫冲,你不在会稽守孝,为何带兵出现此处,难道你不知,无旨擅离封地的后果?”

    守孝?

    萧娇心中又是一紧。会稽王崩逝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没听到任何风声?

    “呵呵……”维帽之下,卫冲冷声大笑,笑声伴着呜咽的雨声,倒像是某种凄厉悲鸣,让人心头极不舒适。

    高台之上的卫珩也不禁斥道:“你笑什么,卫冲,还不速速退下,来人,将他压下去!”

    无人回应。

    卫珩愤怒的声音还在雨中飘荡,但在这颓丧阴沉的雨幕中,倒像是一种无言的嘲讽。

    “大胆!”卫珩又是一道怒喝,“羽林卫何在?”

    “陛下。”一道低沉之声响起,是方才一直未做声的萧鼎。

    他上前一步,隔着水雾冲高台拱手一拜:“羽林卫包藏祸心,竟然在这样庄严之地携带火药,方才我已请大司马治下一并抓获,眼下就等陛下裁度。”

    随着这番话落,高台之上,卫珩的身影微微一晃,脸上的怒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置信的惊骇之色。

    他望着萧鼎,又看了骤雨里一直负手而立始终不曾摘下维帽的卫冲,手慢慢抬起,好半晌才道:“好,你们,你们……”

    萧鼎盯着高台上战栗不止的卫珩,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来人,陛下发病了,快扶下去。”

    四周武卫倏地一下动了,卫珩眼眸一扫,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谁敢!”

    武卫手持寒刀,互相对望一眼,俱都不敢上前。

    萧鼎沉下脸,厉声道:“还不扶陛下下去!”

    武卫里有人向前挪了一步,卫珩猛地抽出身侧佩剑,剑锋冷冽,刺破霜天雨雾,若一条阴冷的毒蛇,蛇信子直向高台下众人而去。

    “朕无病!尔等居然散播谣言,是何居心!”

    “无病?”一直站在萧鼎身后的卫冲终于动了,却见他一抬手,一名嬷嬷模样的老妇被人押着走了出来。

    “陛下,难道你忘了她,若不是此人,此刻您恐怕还躺在龙床上昏迷不醒呢。”

    看到被武卫推出来的人,萧娇一下子瞪圆了眼。

    武卫中央颤巍巍站着的嬷嬷不是别人,正是采薇的姑婆。她不是在皇宫吗,怎会落到卫冲手中?

    卫冲看着卫珩震颤不已的手指,微微一笑,道:“陛下,您此刻是否感觉浑身如同虫蛇噬咬,这位嬷嬷难道没告诉您,用过巫山秘术后,是需要定时服用巫女之血的,您的血药呢,今日可曾来?”

    随着卫冲这一番话毕,周围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原来,谣言竟是真的,当今天子居然真的使用巫山诡术!

    “你,你妖言惑众,你……”

    仿佛印证卫冲的话,卫珩手中长剑倏然一下掉落,剑身坠入污泥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人亦若僵住般,脸色一下子煞白,雨水扑棱棱浇注在他面上,他整个人仿若水中煞鬼一般,阴沉可怖,极为骇人。

    之前若有人还心存怀疑,眼下望见卫珩这番模样,也不由信了几分。

    就在这时,卫冲一把掀开维帽,前行几步,走到高台之下,面向众人。

    “众卿都看到了,我们大盛朝的皇帝,竟然被巫蛊之术控制而不能自已,他不但弑杀当朝太后,还派遣暗卫行刺我父王,导致父王身受重伤,不过半日即殒命。众位大概还不知道,就在片刻前,大司马在羽林卫中截获大批火药,竟逼问才得知,今日羽林卫会在地坛引爆火药!”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哗然。地坛乃社稷之根,福泽之所,加之今日金陵中世族大臣几乎倾巢而出,在这样的地方引爆火药,卫珩想要干什么!

    卫冲手一挥,再度厉声道:“如此之人,不顾忠孝人伦,残害忠良,诛杀亲族,比前朝厉帝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等暴君,实乃大盛之害,我卫冲无才,但誓要扫除奸邪,还大盛以安宁,还天下以清明!”

    卫冲之语气势如虹,萧娇藏在树下,发现在场的诸位大臣面色愤慨,显然是被卫冲说动了。她心里一沉,再次望向高台。

    卫珩垂着头,他的帝冠微微偏斜,浓长的发已经散下,经水一泡,若藻荇般贴在面上。他似乎已经止住颤栗,只是身子依然躬着,好半晌,才幽幽发出一声:“所以,你们是想弑君吗?”

    萧鼎淡然一笑:“陛下,我辅佐您登基,说起来也算您半个老师。可叹我这个老师做得实在失败,才会让您误入歧途,我知道您是被巫蛊迷失心智。您放心,您只要下旨退位,我必将护您前去就医,保您性命无虞。”

    “下旨退位,性命无虞……哈哈哈……”卫珩从地上捡起长剑,面向众人,忽地大笑起来。

    萧娇忍不住蹙了蹙眉。方才卫珩明明已经状若癫狂之态,怎么一会儿功夫,他看上去好似正常不少,不,不光眼神,他的面色也不复惨白,整个人也停止了颤栗。

    不光萧娇,高台之下的卫冲也发现了,他眸光一凝,还未及反应,却见卫珩将长剑直指苍穹,寒光闪过,划破阴沉沉的雨幕。

    伴随着卫珩的动作,兀地里,仿佛有千万道声响由远及近,急急逼迫而来。这声响并非之前地动之声,仿佛是数千铁骑踏破石阶发出的声响。

    萧鼎的身影猛地一滞。

    大司马的兵驻守在巫山之下,此刻地坛之内哪会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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