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簌簌落下,沈缨坐在月梅树下,喝着雍州特有的竹叶青,幼时的她最爱偷喝母亲酿的竹叶青,有一次喝的多了,竟卧在花丛里就睡了起来,还是阿珩哥哥将她背回了房中。

    那时她还不是沈缨,她是扶风宋氏的宋书玉。

    年少时的宋书玉吃不到最爱的糯米凉糕便会和母亲置气,只觉得母亲处处管着自己,不许多玩也不许多吃。现在回想起来,童年的日子过于幸福,以至于今后的人生都显得惨淡。人不可能同时拥有幸福和对幸福的感受,就像天空不可能同时出现朝霞和夕阳。

    她与萧则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父母许以缘定三生,皇后小姨赐下婚约。

    祖母林老夫人赠给她和萧则珩一枚双鱼玉佩。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两枚,一枚青色鱼给了沈缨,一枚玄色鱼给了萧则珩,两者可合二为一,变成一枚双鱼佩,寓意二人密不可分,彼此守护。

    爹娘和离后,离开皇城前,萧则珩将他二人的玉佩互换,约定再见时换回。

    怎料相隔不过数月,汝南钟氏举证江夏林氏叛国,林家男子与八万炎麟军命丧淮水。禁军包抄林府时,外祖母将她藏匿于地道中,带着府中一众家丁誓死不屈,焚府自尽。

    她在地道中藏了五日,饿的晕死过去,才等来北梁王的暗卫。

    北梁王是母亲年轻时游历中原结识的好友,母亲曾写信将她托付与北梁王。

    北梁王将她售为义女,对外宣称是一直养在宫外的昭和王姬,十岁才接回宫中。

    沈缨拜入上林学宫莫言薛座下,成了文坛宗师莫言薛的关门弟子。十年来,她刻苦求学,一日也不敢松懈,渐渐有了中原第一才女的名声。

    去年,齐国暗探来报,称齐国皇帝性命垂危,这使她返回齐国为江夏林氏及八万炎麟军平反的事提上日程,直接杀了老皇帝和汝阳钟氏固然解恨,可千百年后,江夏林氏和八万炎麟军仍要背负着通敌叛国的骂名,必须要让当年的罪人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为洗刷亡魂冤屈。

    她暗中挑起齐国和南陈的战事,又屡屡帮衬南陈,联合南泽十三州哄抬粮价,使齐国陷入苦战,齐国皇帝迫不得已向盛产米粮的北梁寻求帮助,这才使她能有机会随使团重返齐国皇城。

    临行前她得知了昭国观星使上奏让言萧则珩到圣女庙测算命格,因此来到了这鹿台山,欲为萧则珩化解这无妄之灾。

    第二日,沈缨一早便去拜访了圣女庙圣姑。

    圣女庙由圣姑掌事,传闻中每一届圣姑都擅观天象星河,解天地之秘。观未来之事,如指掌矣。

    沈缨见那圣姑静静地端坐在圣女像前,面容宁静,双手合十,身穿青色道服,仿佛断绝凡尘,一切尘世烦恼皆与她无关。

    见沈缨到来,那圣姑抬眼说道:“庙里有贵客来访,想必阁下便是北梁王姬殿下。”

    竹南递给沈缨一个黑漆螺钿盒,沈缨打开,里面是一盏由琉璃和玉石制成,通体雕刻成莲花形状的灯。

    沈缨道:“此乃琉璃莲花灯,传闻中曾供奉过玉山西王母,是玉山的宝物。我父皇寻来此物,临行前吩咐我带至鹿台山献给圣女庙以供奉玉山圣女,还请圣姑收下,全了我和父皇一番心意。”

    圣姑朝黑漆螺钿盒中望去,只见灯光透过琉璃和玉石的折射,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光芒。

    圣女庙的圣姑早几代还是秉持着为身为万民的本心,只是到了如今这一代,早已沦为权贵争夺权力的爪牙。

    圣姑见沈缨献此宝物,眼藏喜色,吩咐身旁的侍从将琉璃莲花灯收下后道:“昭和王姬一片真心,圣女自会庇佑。”

    沈缨道:“昭和今日前来,倒有一事相求。不知怎的这几日心中烦闷,可否许我这几日伴在圣姑左右,听听圣姑诵经,好降降心里的躁郁。”

    有了琉璃莲花灯,圣姑哪还会拒绝沈缨的请求。

    一连几日沈缨都侍奉在圣姑左右,没有半分王姬的架子,让圣姑心里好不自在,就算贵为北梁国的王姬,在她这圣女庙里,再大也大不过她。

    第五日,沈缨一如往常在圣姑旁诵经,突然有个小道士在圣姑耳旁低语几句,圣姑点头后,不一会儿那小道士便领着两名男子入殿。

    一位是萧则珩,他的伤已好了许多。

    另一位则是熊文。

    见有人来访,沈缨起身佯装离开:“有人来访,昭和便不叨扰了。”

    圣姑见她要走,摆手道:“无甚要紧事,王姬留下观望也无妨。”

    这几日的相处,圣姑俨然已将沈缨当作了自己人。

    沈缨坐回原处,萧则珩走路摇摆不稳,身上还带有浓烈的酒味,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微眯着,俨然一副宿醉还不清醒的模样。

    萧则珩注意到了沈缨,张扬地大笑出声,走近沈缨道:“久闻北梁王姬,今日一见,果真如传闻中那般美艳不可方物。”

    熊文忙拉开萧则珩:“昭和王姬乃是我朝贵客,还请六殿下休要胡言乱语,冒犯了王姬。”

    萧则珩又道:“本王昨日多饮了几杯,现在是乏得很,赶紧的,月月红还等着本王听曲儿。”

    萧则珩说完用手撑着自己的头,一副要晕睡过去的模样。

    圣姑道:“女承筐无实,士刲无羊血;上六无实,承虚框也。天雷无妄乾上震下。既无诚意,何来结合,安守本分,无生妄念乃是佳策。六殿下回皇城怕是会冲撞了圣上。”

    果真如沈缨心中所料,昭国朝中有人指示圣姑阻止萧则珩回皇城。

    圣女庙的圣姑向来颇得世人信赖,人人皆奉庙中圣姑所言为金科玉律,这圣姑说萧则珩身上带有祸劫会冲撞圣上,不动一兵一卒,仅凭一张口便可压的萧则珩动弹不得,倒也是好手段。

    萧则珩听了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皇城的金玉楼听说佳人如云,我封地内的酒楼没一家比得过,可惜了。不过今日一见昭和王姬,觉得王姬定能比过那金楼的所有女子,倒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竹南严声喝止道:“我梁国王姬身份尊贵,素来便是王上的掌上明珠,此行来你齐国,你齐国皇室中的人非但不以礼相待,怎可如此放肆,出言不逊,将王姬与那酒楼中的女子相提并论!”

    熊文见沈缨面漏怒意,萧则珩又是一副酒没醒浑浑噩噩的样子,急忙说道:“六殿下出言冒犯,还请王姬见谅,勿要动气伤了两国和气。在下替六殿下向王姬赔罪,还望王姬海涵。”

    沈缨道:“素来以为齐国皇室的子弟也应如我梁朝皇室一般待客有道,今日一见让我心生惶恐,只怕齐国皇室子弟人人皆是如此。”

    沈缨虽面带笑意,只是不知为何熊文被沈缨盯着,心底无端的生出几丝冷意,只得一个劲的陪笑将沈缨送回厢房。

    这六皇子之前便因烟花之事招惹刺客,使昭和王姬受到惊吓,现下又宿醉不醒出言冒犯,两人的梁子怕是结下了,沈缨定是看六皇子十分的不痛快。

    沈缨回到后山院中,将袖中的骨笛拿出吹响,不一会便出现了一名暗卫,暗卫取下蒙面,漏出一张清秀的女子的脸,是芍北,北梁王为她培训的死侍,武艺高强,无法言语,从来都只听令于她,可以说最是忠心不二。

    沈缨说道:“今夜我要见齐国的六皇子,你想办法将他身边人引开,我要单独见他。”

    芍北点头,又将面蒙上,一跃而起翻过院墙消失在了山林中。

    夜深,沈缨一人罩着一身黑色裘袄,绕过看守的禁军,潜至萧则珩下榻的房中。

    沈缨推开房门,空气中仍留有酒香味,沈缨向里屋走去,透过床纱只见里边隐隐约约躺着一人。

    沈缨掀开床纱,赫然间那床上的男子一跃而起,将一把匕首架在沈缨脖子旁。

    芍北办事一向妥当,她交代的事情无一没有完成,但萧则珩仍旧留下了一个侍卫在身边,可见此人行事小心谨慎。

    屋内有火光亮起,萧则珩端着烛台现身,不同于白日里的浪荡模样,此时的萧则珩看不清神色:“王姬何事半夜来寻本王。”

    匕首架在脖子上,沈缨稍微一动便可划出血痕:“当初你遇到刺客,是我救了你,感谢的话还未听到,眼下却被你叫人用刀指着。”

    萧则珩无奈笑笑,又恢复成白日里公子哥的模样。示意侍卫狼兼将沈缨放开,又将其遣下后向沈缨道:“王姬深夜来寻本王,莫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本王,只能深夜做。”

    萧则珩言语暧昧,说完用匕首刀背顺着沈缨的脸划至胸前系着裘袄的绳结,刀锋一挑,绳结被挑断,裘袄落下,漏出沈缨青色的罗沙裙。

    沈缨对萧则珩的挑逗丝毫不恼,道:“我可以助你回皇城。”

    萧则珩突然冷了脸色,将手中的匕首抵在沈缨颈肩处,一手钳制住沈缨,在沈缨耳边低语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沈缨一语挑明了萧则珩心中所想。

    父皇病重,北梁使团来访是他能回到皇城的最后机会,若麾下之人能娶得沈缨便可助他获得北梁皇室的帮助,可人人都在觊觎着沈缨这块肥肉,太子及其背后的汝阳钟氏对他多番阻挡。

    萧则珩本想此番若是回皇城无望,便寻机除掉沈缨,以防她被太子一党所用,怎料此时沈缨竟自己送上门来。

    沈缨反而用手握住匕首刀刃将其移开,血液渗出,沈缨仍面不改色:“我北梁想与你齐国未来国君结盟,可你们的太子殿下不是我和父皇的中意之人。”

    萧则珩道:“把宝压在我身上,胜算可不大。”

    沈缨道:“六殿下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五年前你曾到访上林学宫,我师父对你赞赏有加,称你有惊世之才。身怀报负,却甘于在浪荡纨绔的名声下隐忍,我倒认为六殿下比太子更有希望问鼎于齐国高位。眼下六殿下深陷囹圄,我若能帮到六殿下,还望六殿下能记得昭和的一番恩情才是。”

    萧则珩突然来了兴致:“帮我?你要如何帮?”。今日圣姑之言会被探子快马加鞭送达皇城,不出五日皇帝便会知道,且熊文也在场。熊文脾气执拗,深得皇帝信赖,不是个好解决的主。

    “六殿下只管安心等待便是。”沈缨的左手仍不断有血渗出,可沈缨面色如常,像是感知不到手中的痛一般。

    萧则珩看着眼前的女子,却突然想起了宋书玉。

    当时也是在圣女庙,宋书玉贪玩爬树想要摘一枝月梅花,却不慎摔下了树,在腿上落得一片淤青。每次侍女为宋书玉上药酒时,宋书玉都痛的嗷嗷大哭,抓着他的手叫嚷着不肯松开。

    宋书玉最怕痛了,若她能长成,眼下也该是沈缨这般年岁了.......

    看着眼前与宋书玉岁数相仿,性格却截然不同的沈缨,一向萧则珩心中却突然生出不忍。他原以为沈缨只是个养在深宫中有些才情的王姬,可眼前的她遇事冷静,处事果决,竟有几分若云姨母当年的神采。

    萧则珩撕下一截床纱,将沈缨的手紧紧缠住使血不再渗出:“我这人最见不得美人受伤,以后王姬莫要再这般行事,伤了自己。”

    天已将亮,沈缨不便久留。

    待沈缨离开,萧则珩发觉自己的长袍留有沈缨的血迹,如一朵血梅。

    床上留有沈缨裘袄上的玉石纽扣。萧则珩拾起观详,沈缨让人捉摸不透,早先他出言当众冒犯了她,夜间他坦漏杀意,她却仍愿出手相助,真是有趣。

    萧则珩将长袍带有血渍的一角割下握在手上,他倒要拭目以待,看看这位北梁王姬要如何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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