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的小同学苏夏第三天坐着轮椅来到了林之遥的病房。

    林爸爸今天轮值照顾林之遥,他熟络的拉着苏父坐到一边说事,坐靠在床头的林之遥撑着床坐直了些,与轮椅上的苏夏对视。

    “……谢谢你。”林之遥现在仍觉得事情的发展有点神奇。

    “应该的。”苏夏转头看看聊得起劲的两位爸爸,又回头看林之遥,“你现在怎么样?”

    “好多了。你为了给我我垫底,肋骨都断了,是不是很疼啊?”

    “肋骨没断,就轻微骨裂,啥事没有,我下午就能出院了。”

    “啊?”林之遥对他的轮椅表示疑惑。

    “不用在意这个,我就是懒而已。你看我病号服都没穿了。”

    看看苏夏穿的长袖帽衫,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条纹病号服,林之遥接受了:“……那就好。”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天不说话。苏夏打量了一番这叫病房,应该是之前的普通病房临时改造的,撤走了几张病床,剩下一张林之遥躺着,另一张推到了角落当家属陪床。回望林之遥,洁白的床单被子、素净的病号服衬得她平日里素白的脸色这会隐隐透着青色,原本漆黑光亮的齐耳短发这会儿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尘,还被裹上了一圈绷带,看起来简直就是一棵蔫了的小白菜,苏夏忍不住问:“你真没事?”

    林之遥摇摇头,摸摸头上贴的纱布,说道:“头上的伤还有一点点疼,也不发烧了。”

    “哦……什么时候能出院?”

    “早上刚做了几项检查,等结果出来了让医生察看才能决定。”

    “嗯,明白了。”

    苏夏回应完,不知道该切什么聊天频道,便低头看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背发呆,林之遥只好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发呆。

    另一边两位爸爸刻意压低了声音,细碎而模糊不清的声音仍然飘到了沉默不语的两个少年少女之间。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林之遥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句子。收回视线,她垂头揪着手指头问:“那个人……是不是力气很大?”

    “……还行吧。”

    苏夏没有抬头,手指轻轻敲着轮椅扶手,看着百无聊赖的样子。林之遥看向林爸爸那边,两位大人仍然凑近着不知道在讨论什么,表情都有些许严肃,她也不敢出声打扰,又不知道该怎么和苏夏交流,双手交握着紧了又松。

    “对不起。”

    “啊?”

    林之遥还有点分神,苏夏突然出声道歉,她都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转头望着他。微红疲惫的双眸迷茫而缓慢地聚焦过来,苏夏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心里有点难受。

    “我力气没他大。我拉不住他,还害你摔下来了。”苏夏直直地看着林之遥的眼睛,坦诚道。

    “可这不是你的错。”林之遥慌忙摇头,看到苏夏的眼神越过了她看向窗户。

    透过窗户视野有限的天空里隐约有些阳光的影子,在层层叠叠的厚云里暗淡着,风也无踪迹,仿佛随着雨抛弃了这片天地。

    “嗯,我只是未成年,毕竟比不过成年人。”

    “对呀,你只是……”林之遥没有再说下去,她看着苏夏有些沉郁的脸色,一下住了嘴。

    任由苏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林之遥没有说话。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短,见过的面也有几次,林之遥看人会习惯性地忽略掉一些细节,此时注视这张脸,才知道原来苏夏是这个模样,就像一张白纸上,柔和纤细的线条描绘了脸的轮廓,浓墨重彩画出了眉目,又用水光潋滟了眸子,再细笔勾勒睫毛。

    抬头看苏父,仿佛成年版的苏夏,唯有剑眉星目,和苏夏的两弯月很不一样。

    默默赞叹了这父子俩的长相,林之遥移开了目光。

    “我……那天肚子好疼。”林之遥也望向了那一角窗画,一团团云在空中拥挤着,“女生嘛,每个月都有那几天。”

    苏夏回过神,看向林之遥。

    “下雨又冷,快走不动路了。”林之遥摸摸自己的肚子,那种无形的手抓着她的器官往下一寸寸拉扯的痛感,她依然能记得,“本来就快晕过去的感觉,我想挣脱的,但是被那个人一扯,就撞到头了。”

    林之遥伸出自己的右手,手腕上面还留有被大力捏紧留下的痕迹。抬头撞上了苏夏的眼神,林之遥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晃晃手腕,说道:“我都分不清我是疼晕过去了还是吓晕过去的。”

    她嘴角在努力的保持微笑,双手却紧紧抓着身上的被子,眼圈慢慢地染红,又掩饰地转过头轻轻吸吸鼻子。苏夏就那样看着,不知该不该出声安慰。

    另一边的两位爸爸之间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这会一起走过来,林爸爸轻轻摸摸林之遥的头顶,问道:“饿了吧?我订了饭菜,一会送过来,正好和苏同学他们一块吃。”

    “啊?我们就……”苏夏不好意思地摆手要拒绝,苏父手放他肩膀上压了压接话道:“那就不客气了,都是朋友,一起一起。”

    苏夏看看苏父,苏父也看看他。

    午饭很丰盛,苏夏终于可以吃上米饭了。连着几天清淡的粥,他都要变成小白菜了。

    “来,小夏,这是你爸爸说你爱吃的番茄炒蛋,多吃点!”林爸爸热情地把一盒菜推到苏夏面前,亲切地看着他。

    “好、好的,谢谢叔叔!一起吃一起吃。”苏夏瞄了一眼苏父,低头扒了两口饭,林爸爸又递过来一个勺,让他盛菜拌着吃,苏夏脸上有点燥热,忙说道:“谢谢叔叔,我不客气了,一起吃吧一起吃……”

    “好好好。快吃快吃,趁热。”

    旁边林之遥坐直了,病床上的小桌板放着一个小保温桶,是林妈妈早上专门给她熬的粥。双手搭在保温桶上,她看着那三人围坐在一个临时充当饭桌的小柜子旁边吃边客气着。苏夏一抬眸就对上了她,问道:“你不吃吗?”

    “有点烫,等一会。”微微笑着回应完,林之遥打开了保温桶,拿出勺子慢慢搅动着热气腾腾的米粥。

    “我们吃我们吃,阿遥是猫舌头,吃不得一点烫,粥得晾一会。”林爸爸把菜品又往苏家父子那边推了推,招呼着。

    林爸爸平时吃饭一直是暴风吸入型,现下为了配合旁人放慢速度;苏父看着慢条斯理吃得很慢一口嚼好几下,但是动筷子的频率倒是不低;苏夏则是不停地吃菜很久才扒拉一口米饭,吃到最后光剩半碗大米饭,居然呼噜几下全吃完了。林之遥边吃边看,内心不断刷新“人物小记”。

    不过十分钟,三人就吃完了一桌子饭菜,林爸爸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定少了……”

    “我吃饱了。”苏父抬手拍拍林爸爸的肩膀说着,然后掏掏衣兜找东西,两个兜都没找着。,苏夏把林爸爸放旁边的一包纸巾递过去给林爸爸先用,又递给苏父:“林叔叔我都吃撑了,你定的太多了,要不是不好意思在您面前浪费食物,我肯定吃到一半就不吃了。”

    “哎?吃不下不用硬撑啊,这多不好,要不要给你整点健胃消食?”

    “不用不用没事的叔叔,我也补充点营养,这几天光喝粥人都快废了。”

    光喝粥人士二号听着不由得点头赞同。

    林爸爸手脚快,三两下把东西理干净了,拎着一大袋垃圾出去处理,苏父站起来走出去说消消食,苏夏看看自己的轮椅,再看看孤独的喝着米粥的林之遥,没有跟着苏父走。

    苏夏干脆站起来,在病房里慢慢走来走去消食,林之遥看着他一点问题没有的样子,才终于相信他一开始说坐轮椅就是懒这话是真的。

    走过林之遥面前,顺势瞄了一眼林之遥的进食进度,却发现保温桶里的粥就没少掉多少。

    “还烫啊?”

    “嗯?没有啊……”林之遥低下头看粥,“哦,我就是吃得慢……”

    “……你继续。”苏夏走到窗边,天空多了一丝风,云团慢慢地推挤移动,天光欲明。

    梧桐树上的叶子早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粗壮枝桠,苏夏望着树枝上因为云团变换的暗影流动,转过身背靠着窗台面对林之遥,说道:“你以后还是带着手机上学吧。不然就弄个智能手表。”

    “嗯……”林之遥低着头,盛一勺粥到嘴边小口小口喝下。

    林爸爸说她是猫舌头,苏夏觉着还真有点像,跟小灰喝水似的,蹲在水碗旁边老半天才舔足了,但是吃起猫粮来倒是速度不含糊,而后来的大黄都是三两口就炫完了,苏夏经常担心它生吞了会出问题。

    “你这吃饭的速度,小灰都能给你炫完一袋粮。”

    林之遥停顿了一下,笑了笑:“是吗?”

    “是啊,嚼起猫粮来咔咔的。大黄更夸张,我怀疑它是直接吞的,我都怕它消化不良。”苏夏说完了才发觉林之遥有点不对,拿着勺子对着粥发呆,眼圈都红了。

    心里咯噔一声,苏夏站直了身,双手乖乖的贴紧裤缝,又下意识地揪着裤子:“我……对不起,让你想起不愉快了。”

    林之遥低着头摇头想否认,眼泪却滴进了粥里,慌忙偏过头擦掉痕迹。

    “对不起……”苏夏走近两步又停下,杵在原地愣怔。那天的事情,关于遇到林之遥之前的部分,苏夏并不清楚,只听张警官模糊提过嫌疑人虐猫。现在有心想问,又怕伤害到林之遥。

    林之遥抹了两把眼泪,不好意思地转回头说道:“不是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对不起,是我自己不好……”

    两位爸爸走进病房看到的就是垂着头抹眼泪的林之遥和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苏夏。

    “怎么了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林爸爸赶紧凑到女儿身边,先把她的粥放一边,收好小桌板,“爸爸去叫医生?”

    “是我不好,我让她不开心了。”苏夏走上前老实认错,苏父一时间还有点新奇。

    “不是的爸爸……我、我……”林之遥努力克制着自己,林爸爸一抚摸她的头,她瞬间就绷不住了,双手扯着袖子捂住脸抽泣起来。

    林爸爸也慌神了,哎哟哎哟地给林之遥轻轻拍着背。苏父见状赶紧把自家那愣小子抓过来问怎么回事,苏夏看林之遥缩成一团在低声哭泣,整个人都傻了,又不敢提究竟是干了什么,生怕刺激她,真是脑子都揪成了一团乱麻。

    最后还是林之遥自己把情绪收回去,扯着林爸爸的衣摆眼泪汪汪地说道:“不怪苏夏……是我想到那天那只猫猫……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哎呦不怪你不怪你啊……”林爸爸叹了口气,抽过纸巾慢慢给林之遥擦眼泪,“不哭不哭了啊,猫猫也不会怪你的……”

    苏家父子俩安静地立在一边。苏父默默看着自家儿子垂头丧气地时不时又偷偷瞅一眼林之遥,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只小小乖乖的糯米团子。

    “是不是妈妈说你了?”林爸爸边安抚她边小声问道,林之遥点点头又摇摇头,“妈妈不是要骂你,她只是着急,怕你万一发生什么事啊!”

    “嗯……我知道的……对不起,爸爸,是我自己不好……”

    “不是你的错,啊,你也不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喜欢猫猫不是你的错。”

    林之遥双手捂住眼睛好一会,终于止住了眼泪。

    “粥还喝吗?”看着林之遥又一次摇头,林爸爸把保温桶装盖好,转身看到苏家父子站桩一样的并排站在一边,赶紧让人坐下,“坐坐坐,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笑话了。小夏也别放心上,不是你让她不开心的。”

    苏夏搬过另一张椅子给林爸爸,自己坐回了轮椅上。林爸爸把椅子挪到病床旁边坐下,和苏父对了眼神,说道:“正好今天咱们两家人都在,有些事情也要和你们说一说,毕竟你们两个是当事人。”

    两个当事人听着林爸爸给他们讲警方那边给出的关于这起案情的一些情况,苏父在一旁补充,当中又再核实了一些细节,等林爸爸说完了大概,两个当事人才算是完整了解了那天的前因后果。

    “警方那边的调查差不多就结束了,拐卖这一项不成立,那个人否认故意伤害,称自己是为了救助之遥,想要带回家照顾,对于小夏,是出于正当防卫。”林爸爸抹了一把脸,叹气道,“警方说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就要转为民事案件了。”

    “怎么就不是故意伤害了?林之遥头上的伤不是证据吗?”苏夏感到很不解,“我一未成年!又没有对他做出攻击行为,他怎么就是正当防卫了?救助女生要带回家?怎么不送医院?谁信啊?警方相信嫌疑人不相信受害人?”

    “警方相信的是证据。”苏父纠正道,“而且目前还没有确定一定会被认定为民事案,只是……”

    “只是什么啊?”苏夏转头盯着自己父亲。

    “只是,我们的诉求是什么呢?”林爸爸侧过身子面对林之遥,直视她的双眼。

    林之遥泪痕犹在,眼睛都肿了,迟疑道:“诉求……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们希望对方得到什么惩罚,又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赔偿?”

    “那个人假装是她哥哥要带她不知道去哪!伤害了猫!我们两个都住院了!不就是他的罪证吗?判什么刑不是警方应该搞定的事吗?不能那人否认了就都推翻吧?”苏夏不明白这件事情有什么难的。

    “警方当然不会轻易就相信对方的证词,只是也没有足够多的证据表明对方做了或是准备去做出一些伤害当事人的事情来。”苏父抬起头闭上眼睛,又睁开,“小林同学当时身体不适,所以在与对方的拉扯中伤到了头,是意外。而你,一个陌生的男孩,意图不明,对方判断你对他不怀好意,所以做出了推搡行为。”

    “我不怀好……?!”

    苏夏很是气愤,坐在轮椅上深呼吸,还没继续反驳,苏父又继续说道:“为什么不送医院?因为害怕被误会自己是始作俑者。为什么逃跑?因为怕被抓住被污蔑。否认了虐猫,说他看到的时候猫已经是那样了,他只是一时糊涂拿起了美工刀察看,并没有要威胁女孩子的意思。那把美工刀和猫都不见了,事发的小巷子是监控盲区,奶茶店两个月来一直关门待转租,原本后门的监控也早就停用了。”

    缓了口气,苏父看看林爸爸,点个头又接着说下去:“和环卫处核实了那个时段的环卫工排班,确定了美工刀和猫的尸体已经在当天下午被运往垃圾处理站处理掉了。”

    “他要带之遥去哪、做什么,谁能确定呢?从事发地点到你们遇上的地点,就在那个人回家的路线上,带回家后他会做什么,不是由我们的主观臆断就可以定罪的。”

    “所以呢?找不到证据他就啥事没有了?就非得要等受到伤害才一定能给坏人惩罚吗?”苏夏望向林之遥,女孩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此时感受到注视,才抬起头看向苏夏,浅淡的双眉蹙起,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了充斥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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