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瑜打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温想第一次听说他,是在初中。第一次和他同班,是在高一开学两个月后,本该学理的他突然空降到文科班,并把课桌搬到了她旁边。

    全校哗然,猜测盛瑜是不是暗恋她。

    那会盛瑜是个妥妥的风云人物,跟脸上刚冒疤不久的温想不同,对比一下她简直丑成了人类公敌。

    又气又自卑,温想看着他坐下来的样子,心塞得要死。暗恋?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盛瑜长了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内里根本就是个骄矜太子爷,但不得不承认,他有傲的资本。

    即便他更擅长理科,三年后还是夺取了全省高考的文科状元。

    不清楚他之后的人生,温想原以为会是继承家业,或干脆出国镀金,万万没想到,他学了医。

    对于盛瑜的话,温想一向秉持着盲目相信的态度,偶尔并不认可,也是一笑置之。

    眼下她还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虽然,完全没搞懂盛瑜话里的意思……

    夜色翻来覆去,在天外纠缠得更深了。虫鸣声嘶哑,诊室内一时沉默,却并不尴尬。

    盛瑜打破了寂静:“扩张器的话不推荐用了,你腿上的疤都在关节处。激光效果一般,可以考虑植皮。”

    点点头,毫不意外,温想问:“会完全祛除掉吗?”

    “做你的梦。”盛瑜很直白,“最多恢复到社交距离下别人看不出来。”

    “那也很好了。”

    至少不用再做梦,温想还是点头。

    捧起纸杯,里面的水已经凉透,温想垂着眼睛喝了一大口,嘴角勾着,有些高兴。

    她的疤是初三那年留下的,当时为避免增生,就做了好几次修复手术,效果意外还不错。

    温想一手化妆技术出神入化,加上发型修饰,虽不至于完全叫人看不出来,但多数情况下,也能起到很好的遮挡作用。

    以为自己现在的就是极限,没想到可以更进一步……

    越想越喜,直到叩、叩——盛瑜起身敲了敲桌子。

    心情猛然降回谷底,习惯性的自卑随之涌了上来。温想回过神,看见他意味不明的眼神,不禁咽口水:“……我想的太乐观了,是吗?”

    盛瑜高中时,便是修长优越的少年体态,多年过去,只会出落得更加高挑,站起来简直是‘压迫感的神’。

    怀疑他会像猫一样把她一拳打死。

    有点害怕,她所了解的是高中的那个盛瑜,而非现在——呃,高中也不太了解哈。

    “挺好。”盛瑜如此评价她的乐观,顿了顿,好像发现什么,重新坐了回去。

    “只是提醒你,手术所产生高昂的费用,漫长的恢复期,很痛苦也很辛苦。你想好再来。”

    “会的。”温想谨慎道。

    “另外,”盛瑜话锋一转,“建议你明天再来一趟。”

    哦?温想认真地盯着他。

    盛瑜道:“国外有新技术,设备明天会运回院内。如果顺利,你还可以更乐观一点。”

    这话说的,太好听了,他这算是在宽慰她吗?令人吃惊。

    温想的语气更加诚恳了几分:“谢谢。”

    等新设备运回来了,她就换别的医生,从此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用因看见对方的脸而堵心了。

    面诊进行到尾声,温想重新戴上帽子,将自己全副武装。礼貌的告别后,她即将溜之大吉,但听见身后传来了慢悠悠的懒声。

    “少得意了,设备是我个人出资买的,你要用它,就得先过问我。”

    “……”

    世界太可怕了,太子爷都会读心术了!

    但,难道全国只有你一个人拥有这台设备吗?

    “是啊,至少半年内,全国只有我一个人有。”

    恐怖。深夜,果然是会撞鬼——温想头也不回地仓皇离去,好像听到盛瑜发出一声嗤笑。

    ·

    次日醒来是个阴天,乌云密布,不见阳光,但空气里那股燥热的劲儿依旧。

    闷了一身的汗,温想洗完澡出来,照例对着镜子给脸涂药,边和夏弦通电话。

    “感觉你今天心情好奇怪。”夏弦警觉道,“一会开心一会难过的。”

    “啊?”温想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没发现什么不同。

    下一瞬想到昨晚的面诊,她表情微僵,还没找好理由,夏弦便善解人意地道:“你是不是偷看网上的评论了?”

    还真没有,温想昨天脑子里都是高中的事情,分不出神找其它的不痛快。

    药膏快用完了,温想涂的动作慢了些,半晌,用试探的语气问道:“你觉得,我要是脸上没有疤,网友们是不是就不会说什么了?”

    最近两天事发后,她一直没有正面回应过,唯恐会越描越黑。那些人觉得没意思,很快找到下一个攻击点。

    「没人觉得她是在故意炒作吗?谁家美妆博主脸上带疤啊,想靠脸吃饭不如找整形医院」

    「点了,知道美妆博主为什么有‘美妆’两个字吗?不好好做内容,反而天天营销‘松弛感’」

    「丑人多作怪罢了」

    ……

    “你怎么会这么想?”夏弦气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还记得大学毕业那天,你是怎么火起来的吗?证明喜爱你的人远比看不惯你的人多,你都忘了?”

    慌忙摇头,都忘了隔着一通电话,夏弦根本看不到,温想眼睫乱颤:“那至少,至少疤好了,我爸妈就不用……”

    她声音戛然而止。

    夏弦也陷入沉默。

    手上的力气控制不住,药膏又挤出来一点,温想失神地望着镜中那张脸。

    素面朝天,遮不住的泪沟、黑眼圈,实在说不上好看,但也不能说难看——如果忽略那小半边疤痕的话。可为什么它能这么狰狞?为什么它能这么醒目?

    “算了。”夏弦忽然出声,“总之当年能做的都做了,疤不是也没好么。你不要想太多,学着跟它和解,未必就是坏事。”

    ——学着跟它和解。

    静默片刻后,温想说‘好’,夏弦叹气挂断了电话。

    温想的眼睛紧紧盯着镜中的自己,用头发挡住一半的脸,然后又拨开。

    就这么硬生生抗了几秒,她猛地打开化妆包,粉扑在灯光下像是带起了一点迷离的雾气,停留了一瞬便消散。

    十年了,她没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学会这件事。

    ·

    和盛瑜约定的时间在下午六点。五点半,温想化完妆,在路边招了一辆出租。

    天愈发沉,潮热的空气里开始混入一丝寒凉,果不其然,车子行到半途,落下倾盆大雨。

    刚巧赶上了高峰期,于是倒霉地堵起车来。温想的第一反应是道歉和解释,翻了翻通讯录后,只能靠在座椅上发呆,听天由命吧。

    因为她并没有盛瑜的联系方式。

    犹记得,分别的前一天,她就偷偷删掉了对方的微信。盛瑜完全没发现,她还在心里窃喜,不曾想有一天,回旋镖击中的是自己。

    胡思乱想着,非常无聊。温想转头,窗玻璃上映出一张姣好的脸。在化了全妆的前提下,或许能称得上一句‘美女’。

    豆大的雨珠流过车窗,也流过那张脸。看上去像是温想哭了,可她才不会哭。

    狂风猛烈,行人的雨伞跟着飘成了一朵娇花。

    温想很没有同理心地被逗笑。

    真是不应该,她紧紧抿唇,忽又想起来,和盛瑜分别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

    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面……

    车子停下,司机说了句‘到了’。

    迅速从回忆中抽离,温想冷静地付钱下车。她有条不紊地戴好帽子、墨镜、口罩……抬眼后瞬间愣住。

    医院门前,盛瑜靠墙站着。

    不再是有距离感的白大褂,而是一身私服,宽松的黑色短袖、工装裤和运动鞋,在飘风暴雨中稳得像是一颗松柏。

    他就那么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难怪是要约定六点,原来就是他今天的下班时间。温想不自觉地思绪蔓延,下一瞬看见他朝自己走过来。

    世界好像微微地晃动了下,大雨倾斜,倒灌进温想心中。

    她傻站在原地不动。

    盛瑜姿态放松,时间仿佛回到分别的那一天。他也是这般懒懒散散地前来赴约,却被她告知‘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他并无颓废的样子,“随你。”

    温想知道他不在乎。

    没关系,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在乎吧——头顶一轻,一把黑伞撑开来,向上看,映入眼帘的是盛瑜挂着淡淡笑意的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是高中的晚自习后,他来接自己放学回家。

    啪!

    盛瑜打了个响指。

    他讥嘲的目光,落在自己湿溻溻的帽子上。

    半晌,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点评。

    “好一只落汤鸡。”

    “……”

    心脏徒然刺痛,温想僵硬,快要分不清今夕何夕。

    “昨天说设备……”刚开了个头,盛瑜话还未完。

    身后的医院便冲出了前台的身影,大声喊:“盛医生!盛医生不好了!”

    盛瑜蹙眉,和慢半拍的温想一齐转过头去。前台小姑娘倒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今天中午接待的那名烧伤患者又来了,非要见你,我们怎么劝都不听……”

    窒息了,现在可是下班时间。

    温想转而盯着盛瑜的侧脸,怎么看都像不很耐烦的样子,怀疑他会说出一句‘滚’。

    但盛瑜看向了她。

    温想:?

    该不会是要怪罪自己……?也合理,毕竟要不是为了等她,盛瑜现在可能已经到家了。

    一下子压力山大,温想肩膀绷紧,无意识地退后:“对不起。”

    盛瑜说的是:“抱歉。”

    两人同时顿了顿。

    “可能要让你多等一会……”盛瑜话没说完,温想就慌忙摆手,“没关系,反正是我先迟到的,等多久都是我活该。”

    乍一听真是阴阳怪气,然而语气非常诚恳。

    盛瑜默了两秒才点头,“我尽快。”

    他大步走回医院诊室,进门前利落地抓过了白大褂,温想的心中添了几分异样和陌生感。

    前台请她进员工休息室,接了杯热水并说‘不好意思’,末了好奇地打探:“盛医生是您男朋友吗?”

    温想捧着水杯,失笑:“不是。”

    她已经不了解现在的盛瑜了,谁都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少年。

    “哦。”前台纳闷地道,“我还以为盛医生昨晚宁可加班,也坚持要接待您,是因为感情深厚,原来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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