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十二点左右,香音总算是回来了。这时店里已经零零星星有些顾客。

    他坐得隐蔽,香音起初没看见他。她父亲指了指,她便往那儿扫了一眼。这一扫便也慌了神。

    “秋君,您怎么来了……”她匆匆忙忙小跑过去,压低声音说。

    一来就是敬语,不知道是说给她爸妈听,还是说给他听的。

    “别声张——”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我跟他们说,我是紫中教务处派来的老师,姓户村,教自然科学。”

    她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吃惊,往后瞥了一眼柜台。

    “您真是疯了,来这儿干什么呢!还假装是我的老师!”

    还是轻声细语,却对他怒目而视。

    “好吧、好吧,我知道我有点过分——但我本来是打算来找你的,谁知道你还没回来。”

    “专门来找我干什么呢!”她好像减退了半分气恼。

    他取出那伞,从桌底下递给她,“是这个,还给中岛同学。”

    “我天,秋君竟还留着——”

    她望着卢文秋的眼神倏地改变了,大抵有两三秒。无法用言语概述的感情,让他想起炎夏微雨过后青草的芳香。

    此后又恢复了原状,是他的幻觉吗。

    她收下了。卢文秋松一口气。

    “我还没留中岛同学的联系方式呢。”

    他们于是交换了电话号码。

    眼看差不多该走了,他俯身向前,问她周末有没有空。

    但她只是将身子微微靠后,摆摆手,露出为难的神色。

    “周末恐怕是……”

    卢文秋只好压抑住失望,强作宽容的神态。

    “没事儿,学习要紧嘛。我也还有论文要写。”

    她拨弄头发而错开了视线,他明白是时候暂时退场了。

    “总之谢谢您的伞了。”

    卢文秋离开之前,香音还煞有介事地站起来鞠了个躬,道了声“谢谢老师”。

    也许因为暑气,他在路上几乎要晕倒了,远离了星砂,跌跌撞撞,才找到一条长凳坐下。幸好是在树荫下面,椅子并不很烫。

    在东京这一个星期,究竟算怎么回事呢。

    他抬起头,看上奔涌的、无情的车流,一瞬间竟很是憎恶。想要将一切都碾碎,像纸团一样捏扁揉皱了,再狠狠掷入垃圾篓。

    也许,说什么来到日本会有所改变,此刻不过是在武汉生活的延伸,而武汉时期那种灰暗的、乏味而空寂得可怕的时间,不过是他漫长人生的一个预演。幕布偶然晃动了一下,显露出背后苍白的景色。

    那么,七夕那天的对话,又算什么呢?

    卢文秋一拍脑袋,啊呀,原来自己是个呆瓜!是这样的,只要承认自己是个读不懂人话的呆瓜,一切即使未能迎刃而解,也至少说得通了。

    他决心再也不纠缠在这件事上,开始新的生活吧。回京都!

    抱着对东京浓重的恨意,当夜他退了房,乘上了回京都的新干线,两个月前还欣羡的景色,如今一路上只剩下憎恶的表情。

    他讨厌中岛香音,讨厌星砂,讨厌东京的所有人,讨厌这座城市。这座待他如此冷漠、如此轻蔑的城市。他自问无法发下什么豪言壮语,只好像地鼠一样逃离这个冷酷的地方。

    忙活了一整天,总算回到宿舍,张卓文不在,听中田说是和那姓郑的出去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么,佐藤是这样,张卓文又是这样,可惜他自己永远不会这样,可知太阳底下还是有些新鲜事的。

    他已经很累了,胡乱洗过澡就准备休息。但关上灯,不论怎样也无法入眠;一闭上眼,就回想起中午的惨状。思来想去,后悔万分,无法入梦。如今只是自取其辱吧!他因此知道冲动是魔鬼了,如果之前不一股脑往东京跑就好了。

    到了下半夜,好不容易睡下,一声横雷又惊醒了他。

    他取出了抽屉里的小说,一面细细读着,一面代入剧情。可惜哪个女主都已经无法变成以前印象中的形貌,从简·爱到郝思嘉,通通只剩下一张温柔的面容。

    而对于这张面容,除去所有的后悔之后,还剩下什么呢。

    他长叹一口气,在衣柜取出了张卓文的啤酒,开了一罐,咕嘟咕嘟地灌了起来。

    难道要这样结束了吗?

    倘若是这样结束的话,他,这个卢文秋,算什么呢?

    悲凉感像胃酸一样不断上涌着,他尽力压制下去。

    至少还是再试一遍吧。

    快天亮的时候,他终于迷迷蒙蒙地睡了一会。起床时,大雨已经停了,但玻璃窗还挂着斑斑的水渍。

    他泡了一杯咖啡,喝过了,便去找佐藤。

    他将整件事向他和盘托出,请他参谋。

    “你是想女人想疯了吗,哪有你这样冒昧地跑过去的?而且还是这么冒犯人,跟家访似的——说白了你这就是家访吧?”

    “可是、可是我不这么做的话,也许再也没有和她见面的机会了。”

    “那也不是你假装成她老师的理由呀!你觉得这么干很聪明吗?跟间谍似的,再有好感都给你败光啦!”

    “所以……所以是没办法了?”卢文秋腿有点发软,只好坐到床上。

    “那倒未必,换别人八成是完蛋了,换我,我能说有八成把握给你救回来——只要你照着我说的做。”

    “你尽管说。”

    “我为什么断定你有八成把握呢——首先,她愿意把手机号给你,说明她还没对你完全死心,其次,她也没在她父母面前揭穿你的伪装,那至少她还是同情你的。”

    “同情我……”卢文秋讨厌这种说法。

    “对的,同情,你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没用,首先要补上一句道歉,一定要诚恳,心诚则灵,你懂的。之后再慢慢用对话拉近关系——算了,免得你连道歉都不会写,我教你,来。”

    卢文秋凑上前,佐藤便用他的手机,一句一句地打字。

    “……你看,很多人到这就会说丧气话,什么‘如果得不到你的原谅’‘如果这件事确实触犯到你’‘你怎样怎样我也没有意见’之类,看似放低姿态很宽大了,但实际上懦弱得可以,就是自暴自弃的话语。我现在跟你说了,到时你们俩自己聊天的时候,你可别犯这种错误。姿态可以放低,但人格一定端着。”

    “姿态放低,人格端着……”

    “对,而且要高高地端着,甚至——比她更高!”

    “比她更高。”

    “对。”

    “好了,已经发出去了,她未必就立刻回复,不过你等着吧。”

    “嗯,如果有效果,我一定第一个向你汇报!”

    “倒也不必这样,”佐藤摆摆手,“我帮你这一把其实另有所求,帮我把这个读后感写了吧,几门课都催得紧了。”

    卢文秋看了看,这是中国近代史的作业,要求看有关书籍并写读后感,截止日期是明天。

    “这不是还有一天吗?”

    “我忙着搞乐队,书是一点没看。”

    卢文秋接过佐藤的U盘。

    “行吧,我帮你弄,今晚上发给你就是了。”

    “感谢。”

    好在卢文秋本科时代也写过这样的作业,为了节省时间,内容上稍作改动,用翻译器一转换,再稍稍润色便差不多。

    也就是这半小时过后,香音发来了回信。

    “好啦,我原谅秋君,下次别再这样啦!”

    仅仅这一句话,已经搅得卢文秋心旌摇曳,就像被龙卷风呼啦啦卷起的农场里的家畜,在天空中飘飘然,已完全失了东西南北。

    卢文秋整个儿从椅子上蹦起来,飞出门外,将佐藤宿舍的门敲得哐哐当当,一面报喜,一面将U盘抛给他。

    “好了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佐藤笑道,“我再指点你一下,要克制感情,注重分寸,话不要说过头,也别太畏畏缩缩了。慢慢来吧!”

    卢文秋正要走,他又补充道:

    “对了,我忘说了,你还得记住几个雷区。”

    “雷区?”

    “相当于‘七宗罪’。”

    “你说说看。”

    “嗯,第一条是‘埋怨’,碰到一件事情,不要首先抱怨哪里不好。”

    “例如说?”

    “我打个比方吧,如果聊起上中学的事情,在她抱怨之前,你可别急着说什么‘高中生活真是累死人啦’之类的话——第二条叫作‘冷漠’,和‘埋怨’是一体两面的,也就是当她在埋怨的时候,不要那么冷淡,要顺着她的话头来说。”

    “我懂了,你继续说吧。”

    “好。第三条叫‘迟钝’,最好是能感觉到她说话的心情,不要傻乎乎地碰了逆鳞。如果她生气了,首要就是找到生气的原因,再从安抚她情绪入手,一步步解决问题。”

    “嗯。”

    “第四条叫‘鲁莽’,又是一体两面。意思是你即使足够机灵,知道问题发生的原因,或者三言两语把她的情绪平复了,也不要居高临下地瞧不起她,要佯装愚笨,带着她一起慢慢解决问题。

    “第五条呢,叫‘自夸’,说的是一点好事就吹得天花乱坠,常见于她称赞你两句,你就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玩命显摆,只会招来反感。

    “第六条同样是一体两面,叫‘卑微’,和‘自夸’反过来,也就是说谦虚过头了,她说两句好话,你首先急急忙忙就否认‘不是不是’,反而有些伤人家自尊,也让人觉得你城府很深不好接近,或者更坏,你自谦两句人家当成真的了,反而因此瞧不起你。”

    “真是复杂啊。”卢文秋叹道。

    “是吧,最后一条呢,叫作‘盲信’。不能她说什么你做什么,一定要自己思考,即使觉得对的也同样有理由不去做;也不仅仅是针对她了,任何人说什么都不能盲信,包括我说的话在内——我还比你年轻几年,很多东西不懂,也许未来哪天我把自己这些理论全盘推翻了,也说不准。”

    “你这么说又让我……”

    “行了,你看着办就好了。”佐藤笑道。

    依照佐藤的指导,卢文秋试探着调整对话的方向。累是固然很累的了,但能见到一点成效,便已令他内心雀跃。

    他先回顾七夕时候的谈话内容,以那种亲密程度为界线,后退一步,再对她客气一些、谨慎一些。重点是要了解她,找到交流的切入点,牵动她分享更多的事件和心思,并予以最大程度的理解。

    正如罗马不是一天建成,想在短时间完成这么多事情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不咸不淡地聊到了十点多,她说明天还得上学,就互道晚安。

    可怜的卢文秋,四五年来,第一次从女生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当然日语中一般是四个字,但不必去计较这些。他听着总是一样的愉快。

    “又要多长时间才能和她通信呢……”他喃喃道。

    怀着这样的纠结,他勉强在床上躺了一会,又心烦意乱,再次去找佐藤,托他参谋。

    佐藤揉揉睡眼,勉力看了看信息。

    “好啦,这个节奏就很好,别猴急。”

    卢文秋这才能够安心入睡。

    星期五早上留学生另外补文学通史课,卢文秋将手机放在桌上,随时盯着可能传来的短信。他坐立不安,时而望向窗外,但也看不见窗外的景色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下课吧!让他给她打个电话,或是怎样都好。他甚至又有点想去东京,只要能和她面对面,即使不说一个字,想必都比此刻要来得快适许多。

    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胸腔,独自收拾了透明的行囊,前往车站,搭上了及时的新干线,一路去到东京,再风驰电掣奔往星砂,穿过玻璃的双开门,坐在靠近厨房的椅上,挥手、敲桌、叫喊,示意点餐,可惜没人能发现他。

    他已决定了,只要这个工藤教授再拖堂一分钟,他便凌空跃起,蹿向前门,只消给她打一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便足以暂时掩熄他心中的火光。

    “滋——滋滋——”

    手机振动。他险些惊叫起来。

    是她吗?

    一瞬间,春雷、夏雨、秋风、冬雪,在他心中巡演个遍。就像被猛然撕裂,又迅速愈合,再撕裂、再愈合、撕裂、愈合、撕裂、愈合。一时创痕累累,一时又光洁如新。

    “尊敬的客户,您当前话费余额……”

    就像扼住咽喉的手突然松开,并不感到什么喜悦或快慰,只有伴着氧气冲入脑中的迷茫。

    可算是撑到了下课,吃午饭,他想打电话给她,但转念一想,还是先打给佐藤吧。

    他向佐藤报告了自己的情况,请他支招。

    “你是不是傻瓜?你不会主动找她吗?”佐藤嚷道。

    他像被打了一棍。

    “好……好,我这就去找她!”

    “行了行了,你这么激动,说什么都起反作用。这样,你先按兵不动,回寝室找我,我手把手教你。”

    “……行吧。”

    回到宿舍,佐藤接过卢文秋的手机,麻利地打了一行字,发出去。

    卢文秋接过来一看:

    “‘今天东京的天气怎么样呢?这边下了好大的雨。’但今天一点雨也没下啊,不带这么聊天的吧?”

    “你管它下没下,纯粹是找话题罢了,剩下的你自己来就行。”

    卢文秋将信将疑地回到宿舍,等待着她的回信。

    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她发来回信:

    “诶,这边也下了好大的雨。”

    卢文秋很自然地问道:“星砂的生意怎么样呢,大雨影响客流量了吗?”

    “还行吧,平时来的客人就不算很多,今天反而多了几个避雨的,也顺道来这儿吃点东西。”

    “那还好,一下雨做什么都不方便呀。”

    卢文秋刚发出去,一拍脑袋,自己犯了佐藤称为“埋怨”的毛病。

    “的确是这样,我今天本来想出门走走的,顺带回紫中拿点东西,结果雨下得太大,门也出不了了,闷在店里,真是糟糕透顶了。”连带一个哭泣的表情。

    “东京经常会下雨吗?”

    坏了,她向他抱怨‘糟糕透顶’,他竟然毫无回应!还自行其是地错开话题,讲些假大空的东西。“冷漠”,又中一招。他以前从来不注重这些东西,看来是兰把他惯坏了。

    “夏天经常下雨,但到秋冬之后会好很多。”

    “这是季风气候的缘故吧。”

    “秋君懂得真多!”大拇指笑脸。

    “可不是嘛,我地理还学得不错。”得意扬扬的笑脸。

    第五宗罪:“自夸”。

    “我倒是想好好学学地理了,我文化课一直学得不好。”

    要说“改天我可以教你呀”之类的话吗?不行,太怪了,别再犯错了、别再犯错了,卢文秋碎碎念,打字也越发谨慎了。打好了一句,又删掉;再打好一句,又删掉。

    过了几分钟还是没什么回答的思路,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又“冷漠”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胡乱写了一句:

    “是不是没找对方法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没什么学习的天赋。”苦笑表情。

    “先别急着下定论嘛,上次七夕聊天的时候,中岛同学的机灵劲还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呢。”思考表情。

    “我爸妈都说我是小聪明……”无奈表情。

    “也不是,中岛同学是聪明得冒泡了,那一个个泡泡都是‘小聪明’,外人只是看见那些泡泡而已。”

    卢文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想一头往墙上撞,砰砰把墙撞碎了,像个老鼠一样钻进去筑窝,再也不出来了。

    “好啦,秋君,倒也不必这么奉承我……”一个笑脸,“如果说我有什么可以称作天赋的东西,我也希望体现在音乐上面吧。”

    “我还没有听过中岛同学的演奏呢。”期待表情。

    “一定有机会的!”

    这算是她的一个承诺吗?卢文秋做了一个无聊的梦,他梦见那把已然还给东京的雨伞,放在眼前空白一片的平地上。

    他捡起来,放在手中细细端详,轻轻摩挲着扁平的伞帽,又微微掀起淡蓝色的伞布,抚摸光滑的黑色伞架,细嗅磨砂质地的伞柄,希望能寻见她残余的一丝气息。他害怕玷污了它,于是紧紧贴在胸前,那一阵通透的茉莉香气便随之冲入脑海,使他无法再去辨认梦境与真实。

    不知道是否因为他和佐藤的扯谎,老天爷不高兴了,次日趁着周六,下起了迷迷蒙蒙的雾雨。

    起个大早,又没法出去跑步,卢文秋本来内心愤懑,但香音发来信息,说东京的雨下一晚上总算停了,又给星砂门前的小水洼拍了张照,发给卢文秋。水洼的倒影映出了她的笑靥,使他内心说不上来地畅快,便慵懒地待在宿舍和她打电话闲聊一阵,直到她说要去写作业了,才恋恋不舍地挂掉。

    接下来他也该去忙自己的事情。

    至少图书馆是免费的。可惜他看书时心神不宁,翻两三页,就想看看短信。等到他自己也难堪其扰,就跑洗手间去,洗把脸,再用双手盛一捧水,鼻子伸进去猛地吸气,把自己弄得快窒息了。

    他恍惚间在镜中看见了父亲的样子。

    “干什么呀,卢文秋!”

    他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眼冒金星。

    仿佛飘逸的灵魂打回了体内,这时一切总算安顿下来,他能够以全部的精神去看书了。

    八月的末尾,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九月也倏地过了小半。

    这半个月来,他还是按照佐藤的意见,和香音维持着基本的聊天频率,而将聊天内容拓展到许多原本不会涉及的地方,这一切便是由她发的那个水洼开始。从此,即使是路上见到的猫儿,她也会拍几张照,发给他看。

    这确实搅得卢文秋有点疲倦了,他拙于应付这样琐碎的事情,但假设合适的回答能够增添她的好感,那麻烦一点倒也无妨。他同样改变了自己一贯的作风,开始用双眼丈量现实了,那些原本视作微不足道的事情,如今他也能够渐渐留心。譬如张卓文换了发型,他就和香音商量着说,要不我也学着张卓文,去染个发吧。从而引起对这个话题的讨论。

    话题总是无穷无尽的,希望热情也是无穷无尽。虽说无穷无尽的热情该是多折磨人呢,但热情冷却下去,可不就剩下佐藤那七宗罪的“冷漠”了吗?

    佐藤又向他提议,说接下来不要这么频繁地聊天了,否则新鲜感很快会褪去。卢文秋便主动减少找她的次数,有时压抑着自己,一整天都不和她往来。

    9/16 金曜日晴

    每当我冷静下来,又会反复思考自己的感情,究竟是出于真实,还是发自虚伪。某个令我自己也无法忍受的目的,是现实带给我的吗。所谓霎时的狂热,不过是长时间使人腐朽的静寂,引发了内心的过敏症状。其实什么都没经历过,本来就难以孕育什么感情,也没有什么产生感情的理由。但是既然到了这一步,绝对不能因为现实如何而踯躅不前,一步步地往后推进吧,就像看小说那样。

    短时间内不能频繁找她,加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说幸好佐藤给上了一课,虽然我很久之前就隐约知道了,但还是忍不住像高中生那样去“估算”,然后自以为是地觉得,对方一定如何如何。其实倘若往相反的方向去想,反而大概离正解会更近一些。不过正解如何,或许我不该在意那么多,即便是为了那肮脏的“目的”,也罢。

    近来我开始认同那些歪理了,说到底是暗合心意,其实为了实现目的,途径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体的逻辑应是如此。然而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底线太高了,作茧自缚,也不好吧。

    走吧,大抵暂时没必要待在这里了。

    这是唯一一篇用日语书写的日记,编者将它翻译出来了。

    卢文秋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倒不是说和香音就不通鸿雁,而是他们的关系,经这一出,他发现比他先前所想象的、所期望的,仍浅薄得多。眼看最初憧憬的一切即将同幻象一般慢慢碎裂,幸好幻象背后依然存在并不太冷酷的真实,而他对于这一重真实,也已经很满意了。因为就连当初冲动的第二次上京这事,坦白来说,虽然“为了你”听起来仿佛很浪漫,但卢文秋好像做不出如此浪漫又如此纯粹的事情。这自然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也有别的理由,例如,他又慢慢喜欢上东京这个城市了。

    他听说很多日本人不喜欢东京。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人眼中,也许关西腔的京都要好上几倍,但他只是偏爱繁华的地方。要说这地方孕育了中岛香音,也好吧。

    九月的头几天,卢文秋的研究报告也即将告成了。借着研究报告的成果,他写了一篇小论文,主要总结阿伊努研究的概况和最新成果,一并交给山上教授。山上很是满意,替他润色了一部分,让他投稿到校刊上。

    卢文秋还是有些退缩:“可是里面没什么是我原创的观点……”

    山上笑道:“这种总结已经很有意义了,第一步不用求全责备。”

    既然山上拍手叫好,论文的得奖便不用太担心。最终甚至理所当然得了一等奖。但在得奖之前,张卓文、佐藤和中田都已读过了。当时卢文秋拗不过他们的请求,众人便在宿舍一起研读了一遍。

    “唉,写得真他妈好啊,瞧这遣词造句,这起承转合……”

    “行了行了,吹得我都脸红了。”

    “你想做阿伊努方面的研究吗?”佐藤问。

    “说不准,我目前还是三心二意,也许晚点才能决定。”

    9/17 土曜日晴

    今天大伙把我的论文看了。真是让人羞愧,我自己觉得写得一般,他们却吹得天花乱坠。

    佐藤问我想不想做阿伊努研究,我回答还没决定,其实他刚好切中我近期最纠结的问题——之一——另一个问题我不说了。我在本科刚刚转到历史系的时候,其实对阿拉伯的历史很感兴趣,一度有了学阿拉伯语的念头;后来学不会,才把目光放回中国史。

    考虑读研的时候,尽管我爹让我出国,我自己也还是举棋不定。按说学中国史的话,其实待在国内再好不过了。但最终还是选择来到这边,也许是确实在武汉待得难过,爹又不让我回陕西,既然要滚出家门,那不如有多远滚多远吧!大概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但事到如今,再说重拾中国史,会不会已有些晚了?尽管日本的中国史研究水平很不错,但事后他人问起来,怎么跑到外国去学中国史了呢,不是显得很没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又没有必要,这种事情做它干啥?话虽说得这么决绝,恐怕我还有很长一段纠结的时间。或者说告别的时间,只能说但愿是告别,而不是重蹈覆辙。

    假期的提高班只上到九月中旬,假期还剩下一些尾声,他准备去一趟北海道。至少手上的钱还是够的。原计划是报旅行团,可是又得押后几天才出发,跟着大部队晃悠也没意思。那么还是自己走吧。他想起悦文社的野原是北海道来的,于是发短信问他有没有推荐景点之类。

    “我老家是住旭川来着,但也好久没回了。你问我这些,一时叫我怎么回答呢……”但他还是推荐了一些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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