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咖啡馆。只是换了一家。他还是偏爱那种稍稍宁静的环境。

    而且离立大近,也正好毗邻一家书店。那是野原的父亲开的,三层楼,木质结构。十点半打烊,卢文秋九点钟下班,就在那儿读一小时书,再回去宿舍。

    关于店长是野原父亲这事,卢文秋是第二个星期才知道的。当时他下班去读书,恰好看见野原在店里整理图书,以为他当志愿者来了,才发现原是他家的东西。

    “京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他百无聊赖地问野原。

    “怎么又问我?我家在北海道。”

    “你开玩笑,我知道你是纯京都人。老家在北海道而已。”

    “哈,还被你发现了,”他一笑,“京都人也不全懂啊。总之去看看红叶吧,就我记得的几个,清水寺、金阁寺、伏见稻荷大社……再说我平时也少出门。”

    “你没去过吗?”

    “没这打算,”他挠挠头,“出门太麻烦了。我小学和中学都在附近读的,除了一年回一趟老家以外,没出过本区。”

    “有点像康德。”

    “我记得你是从延安来的吧?”

    “对。”

    “很远很远。”

    “对。”

    “不想家吗?”

    “怎么可能——但我读高中就已经在外地,所以也算是习惯了吧。”

    “那时候也才十四五岁吧,为什么跑那么远去呢?”

    他想直言,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那算命先生信口胡诌,但是算了,或许天机不可泄露呢。他于是扯个谎,说自己考不上本地的高中,只能托人送去外地读。

    卢文秋有点不能理解,为什么野原会问这样的话。他想起他嫂子那天晚上骂他,咱家就破种地的,你读什么不经用的研究生!他哥替他反驳说,难道你想让咱家代代种地不是?其实他哥反而说错了,即使就卢文秋那学校,那历史专业,03年本科毕业,当个初中老师不在话下。

    说实在的,他赴日一年了,有时回想起来,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他高中语文老师最爱说的话。他想成为那“继绝学”的,但仿佛有些好高骛远了。

    “我们全家都是种地的命,我们也没读过书,就希望你能多读一点……”

    这是他爹的话语。

    “傻娃子,你只管去读嘛,老哥撑着你。”

    这是他大哥、二哥的话语。

    他回家道别的晚上,坦白了去美国的钱不够,已经准备去日本了。父亲躲在房间,始终没出来见他。也是后来大哥才说,当时他爹抽抽噎噎了一晚上,问他哭啥,他说这儿子要给鬼子拐去了,他恸哭我们民族什么时候才能超过小日本呢。

    “准备考什么大学呢?”他问香音。

    “我爸爸妈妈希望我留在东京继续念书。”

    “那中岛同学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如果能考上的话,我可能会待在东京吧;考不上的话,或许就留在星砂工作了。那不还是在东京吗——秋君可能会这么问我,但是我自己也没一个明确的想法呢。”

    “……”

    “秋君,希望我怎么样呢?”香音问。

    卢文秋想说,我希望你能来京都。但是他自己,就一定会待在京都吗?可不一定吧。他很有可能离开日本,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难道带她回国吗?他有一瞬间动过这个念头,但又想起了那部《逃亡》。

    小说里,男主是面包店的学徒,女主是修道院的修女。他们在一个破败的小镇上,修道院信仰着异教,并且修女生活诸多束缚,可谓暗无天日。男主送面包时与女主相会,两情相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最终结为患难夫妻,决定双双逃亡。然而群山长路无尽头,不知走到何日可罢休,加之女主又体弱多病,舟车劳顿,半途病发,哀哉无药可治,一命呜呼。

    他只是害怕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又一直试着主导他们的关系。

    “中岛同学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呢?你希望继续追寻音乐吗?”

    她的听力,早些时候对他解释过了,对演奏没有太大影响。

    “自己的想法……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啊,是我说得太模糊了,我换个说法吧,‘意志’——中岛同学的‘意志’,对于弹钢琴这事业,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意志’嘛,我搞不懂,但终究还是喜欢的吧。”

    “嗯,那就好,我希望中岛同学能够坚持自己的意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坚持自己的意志……”

    “嗯。”

    这般正义的话说出口,他后悔极了。他其实不了解她的“意志”,如果要离他而去呢,这又让他隐隐担忧起来。

    万一这样这样,万一那样那样,该怎么办呢。

    对面沉寂了一会,发来一条:“好的,我明白了,谢谢秋君。”用的敬语。

    卢文秋做了一个梦。一个他三天之后仍能想起的梦。

    他先前总觉得记录下来不过痴人说梦,如今却有一种迫切感,希望记下。

    他梦见自家的骡子跑了,他爹让他去找骡子。他应一声,一溜烟跑出了村子,却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他知道山在哪儿,于是猜想那骡子也知道山在哪儿。他上了山,一片密林之中,寻遍了仍不见那骡子。骡子除了到山上来,也不晓得别处的路,相信不会乱跑。

    他趴下,摆出一副骡子的样,幻想自己就是那头骡子。只要全身心体会骡子的逻辑与节奏,顺理成章找出骡子应该就不难了。

    他学着骡子叫,嗬——嗬,嗬——嗬。

    什么?嗬——嗬,嗬——嗬。

    找不见了。

    怎么办?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但他毕竟不是骡子,站起来跑着更快吧。但站不起来了,双手变成了蹄子。淡色的皮肤变成了深褐,长出了粗粗的绒毛。

    嗬——自个儿变骡子了!他惨笑,却发出了骡子的叫唤。咿——呀。

    无所谓,至少骡子找到了。他跑回家,幸亏还载着人的脑子,还认得回家的方向。

    还认得……吗?他发现自己怎么样都找不着了。找不着进村的路,找不着父亲母亲和那座红砖的小平房,只有无边际的旷野,和远处连绵无尽的群山。

    往回看,天也不是天了,路也不是路了,一切融成灰黑的一团。

    旷野的中心,没有风,站着一头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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