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元哲的离去,中岛一家都沉浸在黯淡的氛围中。

    绚子一天都无暇和香音说话,她已为弟弟伤透了心。香音的父亲一味惦记着星砂,当天晚上就回了东京。此后,香音和村上的亲族待在一起,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总是对她的私事问东问西。

    尽管她也为舅舅的过世而悲伤,但她想,这毕竟只是她与舅舅之间的感情,与其他人没有关系。况且,慢慢啮食这种悲伤,也不只是在京都才能如此。这里人一多就显得嘈杂,更是打破了已有的寂静。

    “真是烦透了……”她对卢文秋说。

    “是呀,这种环境真叫人不舒服。”他体会着她的心情。

    香音问绚子,我们什么时候回东京。

    “你很赶时间吗?”绚子冷冷地问她。

    “不、不是,妈妈……”

    香音被吓了一跳,她许久没见过她母亲这样凄惨的神色了,像是积霜的枯叶。

    她说,她们至少要待到第四天,等到一切流程都结束了,再回去。

    “您看,这里什么都没有,书也没带来,钢琴也不在身边……”香音在电话中说道。

    不要“鲁莽”。卢文秋写道,不要执着,也不能冲动。

    但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失掉。他可不会输在“盲信”这一条。

    对话中,他得知了香音下榻的酒店。

    “我去找你。”他只是简短地发了一句。

    被拒绝了怎么办呢?

    他妈的,懦夫才会担心这种问题。

    卢文秋书桌都没收拾,挎包一背,乘上车就去找她了。

    她对他说,太远的话就不必过来了吧。

    但他解释道,我刚好路过这附近,还是见一面为好。

    她于是在酒店旁边的咖啡厅,等待着他。等到他汗流浃背地抵达时,她的咖啡刚到。

    她穿一条深色的礼裙,化了淡妆,手腕戴了一串粉红的珠子。

    卢文秋放下包,看了那氤氲的咖啡一眼,笑道:“看来我也没迟到嘛。”

    他唤服务员来,点了一杯。香音只是微微笑着,显出了两颊的酒窝。她的长发遮住了助听器,让那块深蓝色的匣子不致太过显眼。

    他这时才留神看她,那素静的面容,恬淡的神色,眼中飘忽不定的流光,在他心中激起深深的涟漪。

    更别提那双紧张不安的高跟鞋,包裹着无瑕的素足,脚趾甲闪烁着温润的光彩。

    他和她聊起了她的舅舅,表达了两句不咸不淡的哀思,一来害怕她沉浸在哀伤中太久,二来他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斯人已殁,韶光难得,无谓把话题停在逝者身上。他知道急急地转换对话过于失礼,就借着她的话头,漫不经心地聊到别处去。

    几个月来培育了可观的感情,所以聊起来不甚费力。卢文秋自觉比八月见面时轻巧得多,也游刃有余得多。

    明里暗里透露一下自己的信息,吹牛也好,尽可能夸张一些。这是他平时就在做的,这时见面更要尽量表现——但是不能说些她听不懂的东西,总该尽可能照顾她的感受。

    反正他本来就有很多东西可吹嘘的。他虽然不能读出菜单上的法语,但可以告诉她,咖啡豆是江户时代自长崎传入日本的,但那时茶文化的日本人喝不惯,要到一百多年以后的19世纪,在荷兰的大力宣传之下,咖啡才渐渐畅销。

    还有卡布奇诺的名字。这名是从意大利语来的,因为卡布奇诺的颜色酷肖意大利“喀卜钦”修道士的衣色,故得其名。

    若无其事地抛出几颗星星,兴许会让她好奇他心中的宇宙。

    “谢谢您。”她忽然说。

    “怎么?”

    “要是您没来的话,我还得陪母亲应付那群亲戚呢。我找借口说有同学要来,才好不容易脱身。”

    “唉,人一多总是这样嘛,确实没办法——别去管他们了。”

    “嗯。”

    “还有时间的话,去坐会摩天轮吧?”他提议,“再讲讲你舅舅的事情。”

    咖啡厅距离主题公园只有一两千米的距离。

    “……嗯。”

    话虽如此,据说人的灵魂重21克,但对于聊得忘乎所以的他们来说,恐怕并没有容下21克的空间。直到不远的游乐园,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她学校发生的轶事。

    “就是那个学习委员,之前跟您说的,那个胖子嘛,他平时一天都不会说一句话,也不理人,别人问他什么,他瞥他一眼,然后点头摇头来回应。然后您知道吗,他上周四一口气说了十五句话!有人在旁边记下来了。我们一直以为他是“间歇性哑巴”……”

    “这么有意思吗?十五句?”卢文秋附和着。

    “对!其实是当时……”

    ……

    摩天轮在空中转了一圈,她仍不满意,于是又坐了一圈。

    在天上,如果早一个月,原本能望见京都街道上盛开的红叶,但这时入了冬,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和她在附近的商业街转了一圈,耐心地陪她逛了各样的商店,又藉着点点月光,送她回到酒店楼下,目送她上楼,自己回到学校。

    “什么时候会有第二次呢……”他写道。

    答案是后天:他又接到她抱怨无趣的消息,而且希望能在回东京之前,再与他见一面。

    他们像上次一样见面了。同样的时间与地点。看得出她上回很愉快,而且盼望能重新经历一次。

    “唉,才发现立大到这儿还挺远的。”卢文秋一见面,就叹道。

    “啊……很远吗?”

    “是呀,我转了三趟车,还好提早出门了。”

    “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他看向她,她却避开了他的视线,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没事,我倒是喜欢出远门呢,”他笑道,“今天想去哪儿呢,中岛同学?”

    ……

    结果他又陪她逛了一天的购物中心。在冷冷清清的琴行前面停下脚步,听她弹了一小时的琴。途中竟有十几个客人闻声而来,老板高兴得不得了。

    出了琴行,他作势要看看她的手,找一下练琴的痕迹是怎样的呢。她细细描述着,这般这般,他唯唯听着,便顺势握住了。

    他第一次牵起她的手,就是这个时候。

    他想带她逃脱这里。这个愿望,犹如一只飞鸟闯入他的脑海。

    《逃亡》?不去想那么多。

    ……

    12/26 月曜日雪

    托野原借来《祭侄文稿》的摹本,临了一帖。他说这是他爷爷临过的,到他父亲这一辈,书法已生疏了。再到他,只知道是先人的娱乐。

    区内的路灯近来开得没那么亮,听说是防止冰面反光,但也有说,只是换了节能灯而已。我自己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野原说大晚上走路更不方便了,劝我早点下班回去。

    后天是新年晚会,其实应该说元旦晚会才对的。但日本人没有元旦和新年的区分,于是在元旦过了新年。

    同乡会的活动,自从上次还了钱之后,也不那么有兴趣了。包括悦文社的例会,如今也很少过去听。节省精力,恢复身体还是第一吧。张卓文倒是左右开弓,悦文社和同乡会都很积极地参加。

    近来咳血的毛病稍缓了一些,果然不能过分用功了。只是把身体弄坏太不值得,说起来这几个月天冷,跑步也慢慢少了。这可不好。

    12/27 火曜日雪

    说来日本的街上到处都是神庙,路人经过时双手合十,八百万神,不知道拜的哪一个。

    国内可看不见这样的景色。

    到处都贴满了过年的横幅,真舍不得换日历。

    可是时间却容不得我止步了。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临近新年了,要做些什么呢?

    这是卢文秋近来在思考的问题。

    他不时回想起远方的香音,但是,新年祝福已提前发了啊。没话找话是坏习惯。难道话题确实是说不尽的吗?

    佐藤告知,本地的音乐厅不时有免费演出。他便去了。

    观众席没有满员,甚至空出了许多位置,观众错落地坐着。

    别的演奏他都不太感兴趣,其实此番前来主要是听钢琴曲。钢琴谁没听过呢,他也听不太懂,只是呆呆坐在台上,幻想着哪天香音能站在舞台中央,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像这样轻盈地弹奏一曲。

    真好啊。真好。

    说来,张卓文从初中便开始写诗了。直到故事发生的现今,已经积累了一箱诗稿。他起初也希望写点中篇小说,但自己怎么看都不满意,后来便转而写短篇和散文。

    因为他的写作名声在外,有时同乡会的通知和文案,也由他来撰写。起初是用中文来写,由别人翻译成日语,再经他审阅;后来他潜心学了一阵,便可以用日语来写作了——当然,诗集大多还是中文。

    由于卢文秋和香音的恋爱,张卓文很早便知道了,他和郑昕宁的感情线也不可能对卢文秋瞒着,事无巨细都透露给他,有时也让他参谋。

    郑昕宁,据张卓文说,是山西大同人,父亲是本地的煤老板。在大同考不上高中,就送来日本上学。她还有个大几岁的姐姐,叫郑昕雯,就在京都本地工作,长得比妹妹要标致些,卢文秋在同乡会见过她几次。

    “她到底哪一点吸引你呢?”

    “我一开始也对她没什么感觉,”张卓文说,“后来相处久了发现人还不错,很热心,也很爱帮忙。”

    “你之前说你很感激她。”

    “感激自然是一层了,但也有喜欢——你上次问过我之后,我回去思考了很久,发现我确实喜欢她。”

    “这还需要思考的吗。”卢文秋笑道。

    “当然,种种迹象表明,我对她有意思。”

    “例如?”

    “我不觉得我很小气,但她几次和别的男生聊天,我都很警惕——”

    “生怕她被人抢走了。”卢文秋搭话道。

    “是这样的。还有呢,我新写的诗,总想第一个分享给她。”

    “那她呢?她对你有什么回应没有?”

    “她呀,她不是很能看懂我的诗,但这也不怪她。因为她的看法,我开始反思自己写的东西,是不是太深奥了。”

    “我也感觉你写的诗浅白了好多,相较以往而言。”

    “嗯,其中就有她的关系。”

    张卓文和卢文秋是高中同学,不约而同考到同一所大学读本科,他俩一开始选的都不是历史系,卢文秋学的日语,张卓文则从中文系来。

    张卓文报考中文系的理由很简单:他想当诗人,希望钻研文学。但离开中文系的理由同样简单:上了一学期的课,他自觉已快失去自己的“灵气”,恐怕再学下去,对文学的兴趣就要毁了,不仅当不成什么诗人,写的东西也不能再满足自己了。一下笔,就是某某名家也写过这个题材,那自己写得肯定比不过人,但诗人和作家都共享一种执念:如果下笔前已经预定了糟糕的结果,那就索性不写了。

    当时的张卓文,就陷于这种执念的涡旋之中。

    况且文学研究也并不那么有趣:研究小说往往是反“欣赏”的,也就是说,站在欣赏小说的背面。好比进了实验室的鸡鸭一般不宜再烹而食之,对于嗜好鸡鸭的美食家来说,这就是背道而驰的。张卓文说过,研究本身意味着拆解,只会毁了小说的美感,正如漂亮的鸟儿解剖之后便不可能再飞翔,将文学分割得整整齐齐细致入微,就不再有整体的灵动的美了。

    就在这种痛苦的纠结之中,他写诗的水准也下降了。

    神像

    //

    早晨,八千万人伫立在港口

    遥遥眺望着

    神山,高耸的女神像,

    海风迎面

    他们搭起梯子,喊着:女神,女神!

    //

    黄昏降临了,四千万人回了家乡

    另外四千万人,淋着雨,喊着:

    女神,女神!

    挽长弓的人在瞄准着天空

    吹笛的歌颂着海,

    梯子松动了,仍用着

    女神!女神!

    有人举起了火把

    //

    黑夜降临了,两千万人回了家乡

    另外两千万人,淋着雨,喊着:

    女神!女神!

    挽长弓的人在瞄准着长弓

    吹笛的歌颂着笛,

    梯子腐朽了,仍用着

    火把暗淡下去

    //

    凌晨到了,一千万人回了家乡

    最后一千万人,淋着雨,哭着:

    女神,女神!

    梯子扔进了海

    港口寂静

    不起雾,也没有风,火把熄灭了

    挽弓的人朝天空射了一箭

    吹笛的响了最后一曲

    ——别了,我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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