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秋又和铃木、高森两人讨论过,用他的中国思维进一步改良了菜式的配方。新出炉的牛肉汤粉和黑椒肉酱经过几次改造,都非常畅销,成为了店里的头牌。

    “表现得太好了,但我有点担心呢。”

    “怎么了?你怕到时他们回来了,会觉得很奇怪?”

    “对。”

    “那就把这个定为季节限定菜式吧。”

    “不会很可惜吗?秋君付出了那么多心血……”

    “没关系的。”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仍旧重复着日常。那天在天台看到的烟花,彼此都没有再提起过。

    卢文秋有时在便利店买罐啤酒,喝完,望着洗手间的镜子,紧盯着自己墨色的双眼。那双眼闪着些许无法触碰又难以抵挡的,强光,把他自己也照得眩晕,直直后退两步。

    他想起父亲扁扁的眼眶,那乌黑的瞳孔永远沉默着。卢文秋从自己的眼中,看见了父亲眼里闪过的神色,那种忧愁又压抑的静默,好像田垄之上永远无法抹去的一阵黑云。母亲比父亲年轻一些,但她的眼中也没有神采,只有疲惫。她生养了三个儿子,三个都长大成人,也许可以称作为母者莫大的骄傲。她总是没什么表情,好像没有什么担忧的事,又好像担忧全天下的事情。

    这就是卢文秋的父亲和母亲。

    他家还有两头牛,两头都是母的。母亲说把她们当女儿看。

    “这样你妈妈我就儿女双全喽。”母亲说。

    “妈。”

    “什么?”

    “您怎么光生了仨儿子呢。”

    母亲看着十二岁的卢文秋,悠长地叹了口气,久违地露出了笑脸。

    “你妈妈我倒是想养个丫头嘛,”她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老天爷不给咧。”

    卢文秋许久不见母亲的笑容,此时他也笑了。

    母亲继续说道:“有个小女娃多高兴嘛,你瞧瞧你兄弟几个都那么俏,肯定也是个黑头发亮眼珠的漂亮妹儿咧。”

    明眸善睐,皓齿内鲜。倘若把香音带回去,父母见了会怎么想呢?

    发什么神经。

    卢文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洗了把脸,才清醒一些。

    这种时光总归是短暂的,想必他们心照不宣。

    “我爸妈的打算是二月底回来。”香音说道。

    “嗯。”

    “怎么办呢……”

    “能再延缓一些吗?”

    “说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看店。我还没跟他们说秋君来这里工作的事呢。”

    “那到时肯定会穿帮的。市濑阿姨以为他们知情,和我感叹了几遍了。”

    当时市濑阿姨说,“哎呀,你看中岛那两夫妇请了这么一个行家里手,以前香音让他们多雇两个人,他们还不愿呢。”卢文秋只好打个哈哈,“是吗”“这样啊”地糊弄过去。

    “那该怎么办呢……实话实说吗?”

    “不行的。听到中岛同学这么自作主张,餐牌也改了,他们肯定会老早就跑回来吧。”

    香音听了这话,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如果他们回来,那我大抵是待不下去了;如果我还得待下去,又得用什么借口呢?就算我回京都,这一周的开业,也得有个交代吧。市濑阿姨会说有人来帮忙了,如果再追问下去……”

    “就说是学校的同学吧。”

    “真的能瞒天过海吗?中岛同学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吧。”

    带一个男同学到店里,朝夕相对。倘若对质起来,此人还是“自然课老师”,无疑更添了一层黑色幽默。

    她再次沉静了下去,耷拉着肩膀。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株茉莉,不过是半枯萎的。

    “再说说他们去京都干什么吧。”

    “嗯,”她回想了一阵,“本来是因为新年,放假回去陪陪外婆,顺便整理舅舅留下的遗物、遗产之类,大概因为这而花了半个月。之前回得太急,走得也太急,很多事情来不及办。”

    “令堂,后来和令舅的关系还好吧?”

    “他从小到大都讨厌我妈妈,与其说讨厌,现在想来,可能是又嫉妒又羡慕吧。但是妈妈一直很关心他,在他失踪的那段期间,总是到处打听他的音讯。可能她总觉得自己有所亏欠,她总是絮絮叨叨,说自己其实对不起舅舅。”

    “我知道了,我这有一招,只是说不准能否奏效。”

    “什么?”

    “让他们去恒春走一转吧,就当是送令舅最后一程。让他们带一点纪念品回来——例如,海滩的沙子。”

    香音听到这话睁大了眼,呼吸也加速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有道理、有道理……”她如梦初醒似的,当即拿起电话。

    “别打给你爸妈,跟外婆说要来得方便些!”一时情急,语气也亲昵起来。

    “我懂我懂。”

    ……

    她走到一边,悄声打完电话,仍是忧心忡忡的神色。

    “怎么样了?”

    “不知道,外婆说会劝他们的。”

    “那就但愿……”

    “可是请秋君过来的事情该怎么说呢……”

    “别慌张,等他们回来,直接说请了同学帮忙就好。糊弄过去吧,总之。”

    第二天,京都可算是来了回信。香音差点高兴得跳起来。

    “他们果然去台湾了!估计没半个月回不来吧?”

    ……

    情人节的夜晚,香音双手放在背后,小步走到卢文秋面前。

    卢文秋忙活了一星期,连情人节都忘记了。

    一拍脑袋,是啊,原来是这天。

    他收到了一盒义理巧克力,这是友情的表示。不过是她亲手做的,这已经足够了。

    盒子底下藏了一封信。

    致秋君:

    今天是很特别的日子呢,情人节。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期盼着过情人节了。要说为什么对这种恋人的节日情有独钟,是因为,情人节是人们不再孤身一人,而能获得幸福的日子。

    我呢,小时候就很害怕一个人待着,所以一直许愿,希望不再孤零零的。秋君,不知这份祈愿,传达您的心中了吗?

    谢谢您。

    中岛香音

    2006年2月14日

    一般到了九点钟打烊,店员都陆续离开了。卢文秋一直装作最晚走那个,自告奋勇留下打扫关灯。

    藤田尤其早走,每次八点四十左右,眼瞅着没什么客人了,就说要赶车回家。但是这天他迟迟不愿离开,香音在楼上,卢文秋等得心焦呢,他竟说要把分来的食物就在这里吃了。

    卢文秋已经扫了两回地,藤田还在慢悠悠吃着。看得他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口问道:

    “哥们,你今天咋回事,不用赶车吗?”

    “赶车?今天我不赶车,我约了人。”

    “你在等人?”

    “不。她早就到了,她在等我。”

    “那你还坐在这儿?不去见她?”

    “那个,小卢啊,我不瞒你,我想找你聊个事——”

    “怎么?”

    “你是不是和中岛有一腿?”

    卢文秋愣了一愣。

    “诶?哪里哪里!你这是什么话——你这,你开玩笑也别太离谱了啊!”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下,却发现藤田还是原来似笑非笑的表情。

    “行了,我就当你是了,这事儿估计还是对她爹妈保密的吧?”

    “你要告诉他们吗?”

    “别紧张、别紧张……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卢文秋定睛望了他两秒。

    “你说。”

    “是这样,下周就是我和小春认识两周年了——啊,小春是我女友,就是现在等我那个——我想在店里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这好说。”

    “哪里好说了,我和中岛说两回了,她就是不答应,一味说什么不好办之类,也不知道哪里不好办了。”

    “你想准备什么样的惊喜?”

    “我希望能重现两年前我们相遇的情景。当时我们就是在一个餐厅——不是星砂——吃饭,她坐我邻桌。当时我和我同学在一起,结果我们点的餐被送到她那桌了,她吃了一点才发现,这不说了,再说就过头了……我进入正题:当时餐厅有个钢琴师在弹钢琴——我就是希望重现这一幕,打算把中岛请来弹琴。要我倒贴工资也可以,这不算什么过分的请求吧?”

    卢文秋点点头,问道:“那她是怎么拒绝你的?”

    “她总是说她弹得不好,会给我们扫兴;其实我们也不懂钢琴,她随便挑点柔和的曲子就好了。可能唯一的困难,就是把钢琴搬下来吧。”

    “我也觉得这是困难,”卢文秋笑笑,“我和她说说吧,尽量给你争取一下,你赶着见你女友的话,现在去就好了。”

    “好的!感谢!”藤田把饭盒盖子一盖,胡乱塞进包中,便冲出门外,倏地跑得很远很远了。

    卢文秋走上楼,轻轻敲了敲香音的房门。

    “怎么了?”她问。

    “能聊一聊吗?有件事情。”

    等了一会,她才慢慢打开房门。

    “在这里谈,还是进去呢?”

    她微笑了一下,说道:“进来吧。”

    窗外又不合时地下起了暴雨。房内没有多余的椅子,卢文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香音坐回了床上,他便只能坐在她的琴凳上。

    他重复了一遍藤田的请求。

    “秋君,你……该怎么跟你说呢,问题不在搬钢琴上——我还有一架电子琴呢,真要用的话,那个就足够了。”

    “嗯,那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

    “该怎么跟你说呢……其实我不是很想在大家面前表演。”

    卢文秋听了只有耳鸣。

    “可是——可是弹钢琴,不就是要上台表演的吗?”

    “是,话虽如此,也许我只是有点恐惧而已。”

    “可中岛同学已经拿了那么多奖,上台应该不成问题了吧?”

    “是拿过一些奖,”她叹口气,“但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我就没上过正式的舞台。所以我很担心到时考试的发挥,如果我在那些评审员面前一紧张,弹错了,那可怎么办呢……”

    “中岛同学只要安心下来,不会出错的,我也听过你的练习,虽然我是外行吧,但在我眼里和专业的钢琴师没什么区别。”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我当时就是害怕这个。”

    “怎么了?”

    “我最后一次表演的时候,刚好抽到最后一个上台,”她揉了揉眼睛,“前面、前面几个人弹得都很厉害,我自己感觉没把握超过他们,然后就很紧张……弹得一团糟,谱子也记错了,也没能演奏完。”

    卢文秋走到她身前蹲下,抱了抱她。

    “没关系的,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她带着哭腔道。

    “谁还没有失误的时候呢。中岛同学不必看得太重,这种事情早就没人记得了,只要在这之后有好好练习,就足够了。”

    “我当然、当然有好好练习……”

    “是呀,那就足够了。”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她便在他怀中哭了出来。

    “可是……可是我还是很怕,我总是梦到那一次失败,然后就担心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没关系的,就从这里开始吧,就从中岛同学最熟悉的星砂开始。挑一首最熟悉的谱子吧。到时也不会有很多人,我们都听不懂钢琴,没关系的。”

    “但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别想那个了,”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当是为了藤田和小春,加上为了中岛同学自己,尝试一次,可以吗?到时参加音大的面试,也不会太紧张了。”

    她犹豫了很久,才用细弱的声音答道:“好的……”

    “这才是我熟悉的中岛同学嘛!”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比之前懂事一些了呢。”

    她终于破涕为笑,抱紧了她的秋君。

    二月底的小演出说不上太顺利,首先因为暴雨,小春赶着早到,却淋成了落汤鸡,打起喷嚏来了。无奈让她洗了个热水澡,却发现香音的衣服并不合身,又没法出去买,便匆匆忙忙披了卢文秋的浴袍,穿了宽大的拖鞋下楼。

    吃过了饭,预定的计划总算是踉踉跄跄开始进行了。先是礼炮和大蛋糕、后是致辞,但音响又开得太大,藤田不得不去多次调整——这是卢文秋的过失,他担心香音琴声太小,便将音量调大两档。

    演奏时,他盯着她纤弱却一起一伏的背影,随时准备好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香音挑了最为烂熟的一首练习曲,起初也算是很流畅了,但弹到一般,小春打了个喷嚏,她就又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手也不听使唤了,弹错了几个音。幸好卢文秋早有预备,放起了煽情的小提琴曲,让香音的演奏得以伴着配乐进行,她也就顺遂地弹奏下去。

    不巧的是,香音自己是弹完了,小春站起来的时候,被脚下的拖鞋一绊,摔在地上,下摆也开了,卢文秋连忙别过视线。店里虽然也没有外人,但总归是显得尴尬,一时弄得好不愉快。还好藤田有急才,唱了两首甜蜜情歌,又把小春的名字嵌在歌词里边,她才勉勉强强消去了不满。

    此后,藤田依旧对卢文秋和香音表达了感谢。尤其对卢文秋,大拍马屁不止,甚至学西方人那样,嘬了一下他的手背,弄得他心里毛毛的。

    不过,对于这次演出的结果,香音很高兴,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进入三月,天气渐渐回暖了,不时下起朦胧的春雨——有时是漫天的暴雨,连对门的便利店都看不清,只望见模糊交错的灯光。

    又是回南天的时候,卢文秋去年虽已经历过一遍,今年碰上了,依然十分懊恼。首先是衣服晒不干,其次蚊虫四处乱飞。地板一湿水就很滑,因此一上午就得拖个□□次,尽管他只是给市濑阿姨打下手,也累得可以。出了汗干不了,身上总是湿湿黏黏的,对于一个传统的西北孩子来说,没什么比这更不自在的了。

    所幸回南天持续不久,一个周期充其量四五天。忍一会就能放晴几天,便趁着这几天,多些出去走走,跑跑步,把该洗的东西都洗了。

    用草莓蛋糕,将奶茶和雪糕隔开,这是卢文秋几天以来的奇思妙想。

    在店里有空的时候,卢文秋尝试了好多遍。偶然将奶茶调得浓一些,又在蛋糕底部涂上奶霜,结果成功了。

    收到香音的礼物,卢文秋连夜做了一杯,端进她的房间。

    “尝尝看?”

    “这是……”她举着勺子,不知从何下手。

    “还在实验当中呢,味道应该不错。”

    他颇有自信。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秋君真个是天才呀!”

    她第一次俏皮地说起了关西话。

    然而这款甜品的成功率还是偏低,卢文秋心知,这次能够一次做成,其实纯属巧合:他准备了一桶冰淇淋,谁知道第一勺就成功了。看来上天也在祝福这个礼物。

    因为仍在实验之中,就没有像其他餐品那样写上菜单。

    某天到了晚上九点多,大家都走了,店里也已挂上歇业的牌子,但还没锁门。卢文秋在后厨算账,香音坐在椅子上写题目。突然听见推门的声音。

    一个剃光头的青年,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身上挂着一串铜环,每走一步都哐当哐当作响。一屁股坐在了靠门的位置。

    “拿个啤酒来!”

    “先生,我们已经打烊了……”

    “就一罐!一罐就好!”那人从口袋取出几枚银币,“砰”一声拍在桌上。

    卢文秋看见香音吓了一跳。

    “可我们这儿没有啤酒……”她怯怯地说。

    那人发出啧啧的声音,“没有吗?”他突然捏住了香音的手,抚摸着,“这手倒是不错……”

    香音好不容易才抽出手。

    卢文秋见了这一幕,马上跑出后厨,挡在香音和那人中间。

    他看见了那人脖子上巨大的纹身,出于戒备咽了口唾沫。

    “啤酒是吧?我这有。”他强作镇定。

    说罢从身后取出一罐朝日,放在桌上,“220块 ,不找了。”

    他数了数那几枚银币,留下一枚,其他全揣进兜里。

    那人皱眉看了他一眼,仍将啤酒开了,咕嘟咕嘟地灌起来。卢文秋就站在一旁,盯着他。也许是自觉没趣,那人拿起易拉罐,推开门扬长而去。

    而卢文秋,不觉间已紧抓着香音洁白的右手,刚才那人握了三四秒,这下他要握够三分钟,加倍偿还。

    只是香音似乎仍惊魂未定,一时竟不曾挣脱他。直到他扶着她坐下,她才有如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

    “刚才真是吓到我了……”她声音有些颤抖。

    “没事。有我在嘛。”

    “我都不敢想象你不在的话,会怎么样。”

    这是香音第一次对他用这个称呼,他发现了。只是笑笑。

    “可是啤酒是怎么来的呢……”

    “我时不时都往便利店跑,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手……”

    “啊,”他这时才心满意足地,缓缓松开,“看来我也有点紧张了。”

    “这算是‘好朋友’的表示吗?”她对他眨了眨眼。

    “是、是的,”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不过还有……”

    他决意不浪费任何一个机会,便身体前倾,直到她躺在收银台前的长椅上。他们像断电似的拥抱着彼此,宛如世界末日似的尽情交吻,相同的体温互相牵引,湿润的口中充满了对方的气息。直到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复习书,哗啦一声通通落在地上,她才推开了卢文秋。

    “抱歉,抱歉……”她捡起地上的书,捡起两本,又弄掉一本。她的长发已被弄乱了,脸也变得通红,“我得……继续做题了。”她只是一味调整着助听器。

    卢文秋想要站起身,替她整理那些书本。

    “秋君,您休息一会吧!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他愣了一愣,匆匆应道:“好的,好的,我也困了……”

    他慢慢踱上了阁楼,在转角处道了声“晚安”。

    “晚安。”下面传来小小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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