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只剩下闷热的风,吹得卢文秋心烦意乱。月初也许因为采集资料东奔西走,他又咳了几回血,不得不停止一周的工作。

    趁着这一周的闲暇,他和二宫看了一部喜剧,名字叫《Les Choristes》,国内翻译应该叫《放牛班的春天》。

    他自己没有看电影的习惯,是二宫强拉他去看的,说是喜剧正好解闷了。看完电影,他们顺路去附近的西餐厅吃了一顿,然后一起说说笑笑走回立大。校门离二宫的宿舍近些,卢文秋就目送她上楼,然后自己回去。

    天虽然黑了,但还不算很晚,校道上大多是些小情侣,牵手散步,喁喁情话,让他好生羡慕。每当此时,他就想起那天在天台所见的烟花,以及她两片香唇温软的触感。

    他竟开始幻想起来:如果香音此时就在他身边,他们也能像那样十指交缠,并肩漫步,该成为多美妙的时刻呢。

    他在一旁的长椅坐下,仰望着当空的下弦月。

    也许盘亘在他心中的问题,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吧。

    钟子俊回到立大之后,总是缠着张卓文打魔兽。卢文秋有时和他们一起打,不打的时候觉得他们太吵,便总躲到悦文社看书。

    常驻悦文社的无非是那么几个人,不过他还认识了创作部的副部长刘炳辉——也就是“老刘”——和宣传部的副部长周天擎。但都是点头之交罢了。卢文秋知道这两人都是同乡会的,由于先前的冲突,他不想再接触除钟子俊以外的,同乡会的人。

    早些时候,张卓文托钟子俊探探同乡会的情报,想知道郑昕宁怎么样了。结果钟子俊说她看着像走出来了,让他别担心。

    “怎么能这么肯定呢?”张卓文问。

    “她交了新男朋友,大概已经把你忘掉了吧。”

    “啊,”张卓文一愣,“这样啊……那就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偶然听钟子俊谈起他父母亲的婚姻——其实本来不想他说的,但他半是倾诉半是抱怨,偏要说,卢文秋和张卓文只好听着。

    他父母亲都是顺德人,是相亲认识的。两人同年,都是小学老师,他母亲教语文,父亲教数学,这算是标配了。他们是七十年代末结的婚,当时他父亲已经有“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也算建立起一个当时的小康家庭。

    起初几年一切如常,到钟子俊上小学之后,两人的婚姻就出现裂痕:她母亲怀疑父亲出轨,说他每天回得这么晚,指不定有外遇。

    “所以他出轨了吗?”张卓文问。

    “出个屁,都是我妈自己想象的东西。我爸当班主任,自然回家晚了。我在我爸那小学读书,我妈就说我包庇他。”

    光是怀疑还远远不足,他母亲雇了几个沐足城的年轻妹子,去勾引他父亲,结果事情败露了,被他父亲骂了一通,说她浪费这么多钱。又指责她为人师表,干这种下作事情。他母亲就很委屈,跟钟子俊说你爹大男子主义,欺负我这么多年了,实在受不了他了。

    “你夹在中间很难办吧?”张卓文问。

    钟子俊点点头,说道:“我就跟她说,你要和他离婚就离婚,我管不着。我妈哭啊闹啊,就是不愿离婚。”

    “怎么能直接劝他们离婚呢……”张卓文叹道。

    “不然咋整?让我妈继续受着,还是让我爸忍着她?反正总归是要闹掰了,那不如早点解放来得好些,别闹得到时合葬了,下去继续吵架拌嘴不得安生。”

    卢文秋,张卓文两人都笑了。

    “你这说得……”

    “话说回来,你爸还挺无辜的。”卢文秋说。

    “也不是无辜,这种事情哪有一方是无辜的,我父亲总是嫌我妈太感性,太情绪化,动辄给他上价值,我妈就说我爸无聊,木头人,闷。每次吵架,最先开始冷战的就是我爸,也从来不会哄我妈。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混在一起自然会出问题——我妈适合找那些浪漫的,会说甜言蜜语的,保准让她毫无怨言。我爹适合找个木讷点的,单纯点的,又要弱势的,不要整天和他对着干。”

    “那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一别两宽就是了。”

    “抚养权呢?你跟谁?”张卓文问。

    “抚养个□□,我都二十二岁了,压根就没这项东西。”

    在悦文社无所事事的时候,除了望着活动室鱼缸中的锦鲤,卢文秋也喜欢去看工藤写《海月》。

    “我怎么看着快写完了呢。”他笑道。

    她摘下耳机,应道:“的确是快完篇了,天知道我多想休息一会呀。”

    “其他人的部分写完了吗?”

    “基本都写完了,”她笑了笑,“就差我的。”

    工藤抚子是文学系的本科生,今年读大二。卢文秋因此很费解,去问张卓文,明明这人才读大二,怎么让她主笔《海月》?

    “如你所见,创作部确实是缺人手,没办法,”刘炳辉笑道,“而且也不止她在写,另外还有几个新人呢:小原、前田这些,都在弄。她个人负责的部分大概也就四分之一吧。反正早晚都要交棒给她们的,早点培养也是好事。我们本来安排二宫副部长和她们一起写,我呢,文笔不行,但也时不时辅助一下,就是希望发挥一个带动作用。”

    已经到了中午,卢文秋就瘫在创作部的沙发上,翻看着往期的《海月》。有几期的主编是二宫璃花,但他没有看出什么不同。

    创作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瓶,瓶中插着一株白色的干花。

    他已有点昏昏欲睡,正打算眯一会,又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一个不认识的男学生进来了,攥着个麦当劳的纸袋,递给电脑桌前的工藤。

    卢文秋斜睨着面前的情景:工藤站了起来,然后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了一会。当然也就是轻轻地吻了一会,但之后却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小小声说些听不见的话。那男的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工藤直笑。

    他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他们才停下来。

    “呀,抱歉抱歉,我没留意。”

    男学生言罢大笑起来,又像是赔罪似的,向卢文秋伸出手,卢文秋只好不情不愿地和他握了个手。

    握手的一刹那,他被那人掌心的热量吓了一跳。看向他的眼睛,又被其中灼灼的火光所震慑。但他分不清这火光是侵略性的,还是壁炉的暖光。他的眉毛很粗,眉宇间找不到一点温和的气息。

    “敢问尊姓大名?”

    “卢文秋。”

    “嗯,我记住了,叫您卢君没关系吧?”

    他的敬语熟习得让卢文秋吃惊,这是家教的直接体现。

    “随你……”

    “那好,卢君,我叫……”

    那人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但念得太快了,好像一串沾了油的珠子骨碌碌滚过去,根本无从分辨。

    “小山君是我的男朋友。”工藤补充道。

    这下卢文秋明白了。

    “啊,好的,小山君。您也是悦文社的吗?”

    他俩都大笑起来,卢文秋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我不是悦文社的,我甚至不是立大的,”小山笑道,“这几天不是校际巡演吗?我带着我的乐队过来了。”

    校际巡演,就是那种卢文秋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广告内容。

    “他是关西音大的,学戏剧。”工藤在一旁说道。

    “所以我喜欢来悦文社呀,”他双臂指天,“我就喜欢来这种地方找灵感。顺便给我的小抚子一点灵感……”

    他又抱紧工藤,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总觉得你们俩会有很多很多共同话题,”工藤笑道,“小山的文笔很好,你们可以交流一下写作之类的。”

    她坐下来,重新戴上耳机,将吸管插进可乐杯中,又拆开一个汉堡,背对他们吃了起来。

    “哥们,你读的什么专业呀?”

    “东洋史学。”

    “噢,学历史呀,啧啧,真厉害,博古通今。”

    “不敢当、不敢当。”

    “不是的,这个选择本身就很大胆,很有浪漫主义精神。”

    小山比了个大拇指。

    “浪漫主义?小山同学选择学戏剧,其实也差不多吧?”

    “嗯。我从中学时期就很喜欢写剧本。”

    “我知道很多人把文学当成爱好——我自己也勉强算一个吧——为什么选择专攻这一门呢?”

    “因为我也没别的想做的事情了,”小山笑道,“搞搞乐队,写写剧本,已经可以说是我的理想,除此以外,没有了。”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小山却对他这么坦诚。卢文秋暗道奇怪。

    大概是注意到卢文秋的沉默,小山主动站起身来,说自己还有点事情,并邀请他下周去看他的演出。

    “一定一定。”卢文秋应道。

    “虽然你是学东洋史的,但大概也懂《哈姆雷特》吧?”他笑道。

    “当然了。”

    小山又俯身吻了吻工藤的脸颊,才推门离开。

    香音依然是时不时给卢文秋发信息,只是他总回复得漫不经心。但这样又让她很不安了,卢文秋不得不一次次澄清。

    “……中岛同学,不是我冷落你,我一早就说了,让中岛同学专心备考吧?”

    “……对,我也要潜心准备材料,我不是说了嘛?”

    “……能不能再忍耐一下呢?一天不说话又会怎么样呢?中岛同学就是这样,自己想要什么,就迫切地要得到什么。如果得不到就开始耍脾气。”

    “……还说没有,哪次不是这样呢?我以为我们当时约法三章,已经足够让中岛同学明白了,谁知道还是一味地由着自己性子,丝毫不顾及别人的难处。”

    “……你顾及什么呀,想一出是一出,你知道吗,你就好像那水里游的河豚,戳一下就鼓满了气。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的很讨厌这样。自己说过的话也不认账,跟个小孩子一样。”

    “……你说到哪里去了,不是你一直在麻烦我吗?我又没有说要撇下你不管,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反而,如果真的有人要撇开对方不管,我害怕那估计是中岛同学吧!”

    “……行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现在才来辩护一大堆,在我看来不如信守承诺,否则中岛同学在我心目中只是不讲理的小屁孩而已。”

    “……不用再来什么约定了,我们一开始就讲好了,就是等到你考完试之后,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月了,等待一个月有什么难的呢?中岛同学不该整天分心,我只有一句话,考试要紧 。”

    卢文秋害怕音乐剧太无聊,便向二宫提议一起去看。他们果然去了,出演的是《哈姆雷特》第四幕。演员都是音大戏剧部的学生,小山演的是勇武的雷欧提斯,在这一幕中对白颇多。

    [王]“雷欧提斯,可有人阻止汝不曾?”

    [雷欧提斯]“若非我改弦易辙,天底下并无可阻挠我的。一身力气,必叫它用得其所,事半功倍也。”

    [王]“善,然汝欲知乃父因何身故,实不该将那亲仇俱灭、友寇同讨,譬如弈者不论胜负筹码,统统扫清。实不智也。”

    [雷欧提斯]“冤有头,债有主,我只寻那仇雠算账。”

    “我觉得这个角色还挺适合他的。”二宫笑道。

    “你之前看过《哈姆雷特》吗?”卢文秋问。

    “很久以前看过,但情节大都记不太清了,”她摇摇头,“后面怎么样了?”

    “后面——算了,我不剧透了,”他笑道,“下周好像会演第五幕。”

    “还是原班人马吗?”

    “应该是吧。”

    “你还会来看吗?”

    “他们演得有意思,我确实想看看。”

    距离前往北海道的时间越近,卢文秋便越期待,也越紧张。有时甚至因为这种冲动而无法工作了,便只好去“L’égalité”消遣。有时他自己去,有时则叫上二宫。但每次叫她,她除非实在没空,都欣然应约。

    去到“L’égalité”,卢文秋无非是喝“黄昏孤鸦”而已。别的他不是没喝过,像是“绿野清萃”“巴黎魅影”“沉醉小石城”这些,他大多都尝过一遍,但要么寡淡无味,要么比“黄昏孤鸦”还冲,加之“黄昏孤鸦”几乎是最便宜那一档,点一杯又能坐一个小时,没什么比这更值当的了。

    二宫喜欢喝的是四季系列中的“春”主题,也就是“薰风白露”“浅草特调”“新莓花舞”之类,卢文秋嫌这几款调得太淡了,售价又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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