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拢云纱,翠竹婆娑,天地朦胧。熹微光影穿透浓雾洒入山林间,绿意深浅交错。

    张起灵保持每天晨练。小孩们走后,家里骤然变得冷清,张海渔一个人无聊,也跟着出门跑步,全当看风景。

    两侧石壁青苔遍布,石阶幽长狭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着。四月的天说变就变,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两人都没有带伞,淋了个半湿。刚才跑过一段,雨水的凉意浸透衣物,带来一阵畅快感。

    他的背影就在咫尺之遥,她忽然很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什么都不去思考,天地间只剩下他们,没有阻碍,没有尽头。

    水珠沿着额头滚进眼角。拨开结成绺的鬓发,张海渔抹了把脸,抬眸与他对视。

    她形容有些狼狈,眉眼却溢出轻快,视线划过她的衣摆,那里下着小雨。张起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顿了顿,回身牵起她的手。

    “快到了。”

    耳后响起她隐含笑意的声音:“好。”

    他没说要去哪。再走上半刻钟,眼前豁然出现一扇嵌进山壁的石门牌坊,上面字迹模糊,苔藓斑驳。

    石门后是小块平地,右侧山壁上小瀑布潺潺淌下,汇成溪水,边沿钉着膝盖高的木篱。平地后的石阶更宽阔更曲折,沿路各类树丛自然生长,延伸出的枝叶遮挡了雨势。

    拾级而上,走过五六节,出现一段青石铺就的小路,两旁古木参天,多是上了年份的桢楠树,青砖黛瓦的道观隐在树林后。

    木门仅一人宽,应该是侧门,漆面剥落了几片,露出深色木料。两人躲进檐下,张起灵敲了门,很快传来脚步声。一个年轻道士开了门,见来客浑身湿透,敞开侧门迎人进去。张起灵走在前头,道士作了揖礼,似乎对他并不陌生。

    道观外面看着不大,里头别有洞天。三进院落格局,尊殿与屋宅按照五行八卦排布。

    “二位请。”

    道士把扫帚往墙上一搁,领着两人去往西跨院,穿过一道内院门就是观里日常活动的地方,道士们在做早课,尊殿内诵经声不断。

    最显眼的是东侧矗立着一棵巨大槐树。

    “还记得吗?”她声音悠远,流露些许怀念,“我们小时候院子里也有这么大一棵树。”

    张起灵随之望去,不知在想什么。

    她眯眼望向高处,脚步一缓。接近树冠处的枝干上垂挂着一圈灰色的小东西,形状像极了六角铃铛。细密雨丝钻进庞大的树冠,打在铃身引动一阵轻微摇晃。

    “那是……”她喃喃自语,扭头看向身旁的人,“你该不会……”

    他点了点头:“来过。”

    张海渔了然。这里与张家有所关联,再不济也有张家的手笔。

    年轻道士默然等在前方,两人移步跟上。直到进了屋子,脱掉外衣,烧起炉子,他说了句:“前天。”

    她表情莫名,等着接下来的话,只见他顾着炉火,好半天没有下文。炉膛里火光跳跃,照出男人浅淡的影子,火钳翻转,添进几块木炭。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张海渔戳了戳他的脸,佯装不满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大喘气啦?”

    淋了雨的手像冰块,关节冻得泛白,指尖游离在他的衣领处,暗戳戳想摸进去。颀长两指扣下她的意图,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揉捏,指腹薄茧有些粗粝,摩挲着她的手心。

    关节的僵硬褪去,张起灵倒了杯水给她捂手,握住另一只接着揉按。她凑近喝了一口,热水浸润喉腔,淡淡茶香萦绕,胃里也暖和起来。

    “现在可以说说了吧?”

    没什么好隐瞒的。在他三言两语的简述中,张海渔拼凑出一段偶然又似必然的小故事。

    那天清晨张起灵一路跑进山里,途经道观,他站在高处,看着观里的参天巨树片刻,然后继续深入山中。往后的路延伸几十米左右,人造痕迹彻底消失了,直到看见一处小水潭,水边出现铜铁一类的残渣,分布位置既规律又混乱。

    开始他猜测可能是道士们设下的阵,巡察一圈后,他发现那些残渣并不属于同种工艺,锈蚀的年份有所差别,甚至还有杀伤□□物埋在土里。再后来,以水潭为起点向外辐射,四周某些枯死的树干断截处也发现了奇怪的凹陷痕迹。

    假设这里确实有一个阵用来保存某样东西,显然很久之前,有两拨以上的人为得到它而进行过对抗行为,并且斗得很凶,最后那东西大概率被某一方的人取走。

    不抱希望地找了找,出乎意料,阵眼处竟挖出一只保存完好的机括铜盒,内设机关很特殊,短时间打不开。回程时张起灵敲响了道观大门。一番询问,道士们都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有一位老道摸着铜盒说此物给他熟悉之感,因铜盒勉强算“有主”,老道便请他留下一同研究如何开启。

    “难怪那天你衣服上有泥点子,原来是挖宝贝去了,”张海渔打趣道,“所以宝贝究竟是什么?”

    他略一摇头,淡淡道:“我没看见。”

    “没看见……”她琢磨了一下,稀奇道,“世上还有你破不开的机关?”

    水壶咕嘟咕嘟发出呜呜的声响。张起灵没再说话,拿过杯子倒满搁在桌上,杯口冒着白汽。

    张海渔一怔,忽然想起那天早上的生煎包也很烫乎。那摊子味道很好,就是离得远,当时张凌舟早早出门买来给小孩们尝尝鲜,还被嫌弃不如蚊子腿毛多。

    所以他怎么知道她想吃呢,总不能是自己患了说梦话的毛病吧?

    她眉眼稍弯,神色温软,垂眸望着两人交叠的手,捏住一节指骨悄悄用力,他看过来,双眸沉黑如墨。

    “冷。”

    他自然而然握住朝自己伸来的手。

    “身上也冷。”

    男人就着姿势把她圈进怀中。衣衫半干,潮湿的温热裹挟冰凉的身躯,她将自身大半重量都压着他,衣料纹路紧紧贴着颈侧裸露的肌肤。

    慢慢染上他的体温,张海渔攀着他的脖颈,额头相抵,散落的发丝松松笼着他的脸,勾起细密的痒,余光里炉火烧得隐晦,她眼底亦然。

    呼吸纠缠着发间淡淡香味,柔软的唇近在咫尺。大多时候她是主动方,然而如今她不曾再进一步。张海渔轻轻地深吸一口气,一直逃避的某个问题,此时此刻,好像必须面对了。

    家族把姓氏和命运强硬地塞给一个孩子,从不问他是否愿意,他们蚕食着那个孩子的一切。

    她厌恶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却在不经意间成为其中一员。她是刽子手,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者?她的情感在他看来是施舍么?或是一笔“交易”?

    心口蓦地蜷缩了一下,说不清的酸涩翻涌。张家孩子的成长全靠自己摸索,关于爱这个字眼,其实她懂得并不多。

    但,张海渔爱张起灵,这是事实,无法遮掩。

    她希望他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一味付出。他同样有资格向这世间索要任何能够填满灵魂的东西,让包括她在内,所有爱着他的人感受到他。

    火光摇曳一瞬。

    张海渔眨眨眼,面上晃了会儿神。蹭了蹭鼻尖,她离开怀抱,蹲到炉火前,拨了拨火芯,又投进几块木炭,似对身后的目光毫无所觉。

    她需要时间重新审视自己,可能对他不太公平。不会太久,她想,等到不再害怕听见答案的时候。

    大火烘烤下,衣服和水都干的差不多了。

    雨势小了很多,张起灵带着她穿过第二道院门。门后的天井里,张海渔看见许多人形兽形木雕,林林总总铺了满地。

    白眉白须的老道士坐在屋檐下,见有人来,他擦了擦脑门的汗,停了手里的活。

    “又见面了。贵客匆匆而别,我正想请人知会你一声,”他摸出一个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铜盒道,“这盒子我曾经见过,是上一代住持所有,他羽化后就不知所踪了,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

    张海渔问道:“那你们应该有钥匙咯?”

    老道摇头:“没有钥匙。住持曾说钥匙只是个幌子,如果有人要求用钥匙打开,那他与这盒子无缘。”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

    “不止我,我的师叔师兄都知道。我那时还是个道童,跟着住持学道,后来我出观云游,师叔师兄们相继故去,记得这事的就剩我了。”

    张起灵接过铜盒,两指抚过盒身,找到位置后立即着手解开机关,像是早就尝试过。看得出来里面机关确实复杂,寻常机关在他手里撑不到几个呼吸,可打开这铜盒的时间要多花上数十倍。

    盒内发出一声微响,掀开铜盖见到那东西的第一眼,两人着实愣住了。一只掌心大小的四方印玺就这么躺在里面,上边的钮雕刻恶鬼与长着鳞皮的兽。

    张海渔觉得有点草率。这东西不应该被层层保护着吗?怎么随随便便埋在个小水潭里?

    “看来二位与它有缘,它就交给你们保管吧。”老道捋着胡须道。

    她道了谢,看着张起灵收起铜盒,表情略显复杂。

    老道接着雕刻木头,一时无话。雨滴敲响瓦片,如音律起伏,木刀“沙沙”声夹杂其中,她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道长,雕刻石头和雕刻木头有什么不一样?”

    老道手上刻刀翻飞,说道:“木石无心,雕石刻木没有差别。人有心,不论雕刻什么,皆是雕琢本心。”

    “道长雕刻的这些是本心?”

    “是过去。”

    张海渔指着巨龙吞蟾木雕:“这也是过去?”

    “是梦中过去。你们可要试试?”老道呵呵一笑,不知哪里拿出两柄刻刀递给她。

    张海渔分给张起灵一把,两人都不会刻木头,就在旁边观察老道的技法,宛若两个小学徒。

    一个想刻得太多,一个不知道要刻什么,到最后不过给木段瘦了个身。

    老道安慰道:“不急。抛去杂念,才能心有所悟。”

    临近中午,两人辞别老道,张海渔去前殿捐了笔香火钱。离开前,开门的年轻道士叫住他们,说老道托他送来帛布包裹,里面是只六角铃铛,没有铛簧,难怪大树上的铜铃遇风不响。

    下山时已然放晴,雾气消散,天色蓝得清透,四野弥漫草木与泥土的气味。张海渔兀自走在前面,背影透出几分心不在焉。衣摆划过小道旁的花簇,柔软坚韧的根茎晃悠一阵,小花掉下来打着旋落在石阶上。

    身后脚步声几不可闻。山风携来他的气息,告诉她,他的存在无比真切。如果张海渔回头就会发现,那道目光从来只停留在她身上。

    她鲜少有这样心绪外露的时刻。张起灵回想所见所闻,似乎从见到那棵巨大槐树后,她的情绪便低落下去。

    她在怀念么。

    心中浮现一丝困惑。这种感觉于他而言有些遥远,他看见那棵树,勾起几段日渐模糊的记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问你个问题。”

    她突然回身站定,紧紧盯住他,眼神灼灼:“你现在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什么都可以,我去给你抢来。”

    闻言,张起灵抬眸直视她。

    仿佛透过无数岁月,越过覆雪的山脉,缄默沉重,无时无刻不在引动她灵魂的潮汐。

    “好吧,”她率先别开脸,若无其事地揪下一朵紫色的小花,“那我下次再问……”

    面前罩下小片阴影。下意识仰头,唇畔忽的落下一缕温热的雪,似春水无痕。

    她睁大眼,长睫不可抑制地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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