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一过,空气日渐和暖,廊檐下铃铛悄然缀落。

    那日自山中回来后,张海渔翻新老道赠的青铜铃,系上流苏,当作风铃装饰了。张凌舟他们走之前被她使唤着修理小池,小风水全部翻修。既然打算常住,那还是住得阳间一点。

    小园里的植物本就是四季常青的种类,入夏后,庞杂的根系肆意攫取土地的生机,长势蓬勃,枝叶伸展铺天盖地。

    海棠醉胭脂,榴花开欲然。花草繁盛到一定程度便需要蜜蜂蝴蝶,现在采蜜采粉的都是张海渔亲手从山里抓来的,纯天然无人工养殖,嗡嗡振翅声是可爱小虫农们辛勤劳作的光荣证明。

    她翻过一页“花果种植技术大全”,立志今年夏天吃上自己种的水果。桌上摆着两碟糕点,是西湖边另一家酒楼的特色。糕点口感细腻黏糯,茉莉花香包裹味蕾,再垫一口清茶,回甘悠长。

    不愧是特色。她点了点头,给张起灵塞了一口。

    不出门的日子,他就坐在院里雕木头。前段时间跑山又去了道观一次,那天正好清明,观里在准备法会,俩人的早饭变成了各类供果糕点。法会结束后,老道同他们聊了会儿,教授一些雕刻技法,离去时怀里多了好些吃的,还有几段原木。

    他下刀极稳,刀刃刮断木质层的声音时轻时重,节奏规律,听着让人犯困。眼看木段越来越瘦,张海渔还是猜不出他雕得什么,反观她自己,早已分心去种花了。

    叮铃——

    沙沙声霎时停滞,两道目光同时凝聚半空。

    风乍起,竹叶簌簌,铜铃摇曳不定,再无声响。

    刻刀瞬间投向铃铛,编织软绳即刻断裂,掉进张起灵手中,他检查一番,对她摇头。

    没有外部击打痕迹……张海渔仔细回忆了一下,捡起刻刀敲了敲铃身,对比之下,刚刚的声音像是铃铛自己发出的一样。不解之际,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铁环每隔三个呼吸扣动一次门钹,声音无来由的沉闷滞涩。

    不速之客。她挑眉,这百年阴宅果真有点东西。

    甫一开门,一个皮肤黝黑、干瘪瘦小,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站在门框边,整张脸布满褶皱,嘴唇干燥起皮,眼窝凹陷,眼珠浑浊泛黄。灰扑扑的大衣松垮垮挂在枯枝似的身躯上,袖口、领口以及裤管处都沾上了污泥。男子脊背佝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黑布包。

    “还给……嘶……马……呼……三庆……还给……嘶……”

    他一张嘴,露出尖细发黑的牙齿,说话好像万般艰难,囫囵不清,一字一字地挤出口,声音嘶哑异常,犹如砂纸磨擦玻璃。

    张海渔眼皮微微抽动。这个人在下面待了很长时间,而且刚刚上来不久。

    多数情况下视觉带来的冲击远大于其他感觉,所以常人惯用眼睛观察外物,但张家的训练会同时放大全部知觉,其中佼佼者则朝着领头或耳目培养,必要时成为所有人的“眼睛”。

    她的嗅觉是天生的,张海滢也是,师父曾有意把她们培养成耳目。有价值的东西总是被押注更多筹码,往往伴随更多凶险,她们的价值被“看见”了,最终双生子阴阳两隔。

    张海渔有些恍惚,仿佛看见十五岁的张海滢斜倚着门框,手里拿了块青黑色圆片,随意掂了掂后,笑容张扬,可眨眼间,她变成流着绿脓秽水的尸体,皮肉腐烂脱落,面容狰狞,扭曲成饱含恶意的诡笑。

    眼前画面不停交错浮现,她下意识伸手,想抓住张海滢的一面。

    指尖触及一片温热,将神智骤然拉回真实。张起灵用手背稍稍一挡,轻轻压下她的手。

    那男子还是保持递东西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不说话时,吐气习惯更为明显,像极了某种爬行动物。

    张海渔缓了一秒,道:“马三庆不在这里住了,我给你地址,你去找他吧。”

    男子没有接话,嘴里重复念着马三庆,还债等字眼,看起来就是个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的债户。

    她试探道:“你放下吧,我帮你交给他。”

    这话像是给生锈的机括上了油。男子缓缓弯下腰,脊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有一瞬间,张海渔隐约看见他嘴里吐出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

    布包放在门槛上,男子就着弯折的姿势转动脚尖,一边走,一边撑起上半身。张海渔盯着那道瘦小的背影,眉心逐渐拢起。

    收回眼神。张起灵已经打开了包裹,露出里面的扇形残片,这东西的原貌是一面青铜镜,方才就在张海滢手里。

    不过,张海滢给她这个做什么?那……真的是张海滢么?

    张海渔捏起镜片,习惯性放鼻子下闻,然后面色随意地收了起来,转身时捻了捻指腹。真真假假,唯有张海滢,她竟荒谬的期冀鬼神存世。

    张家接手园子前,马三庆的生平便毫无秘密可言了。张海渔回亭子里继续喝茶吃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消遣他干的作孽事。

    最后她一锤定音:“这人人品不行。”

    张起灵安静听她说话,不置评价。

    翌日,两人出门晨练。

    远远瞧见那片巨大树冠,张海渔暗自松了口气,毕竟她不擅长对张起灵说谎。

    残片表面上是马三庆的祸事,但双方之间发生了一丝微妙的联系,就是青铜铃。她不曾告诉张起灵那场幻觉,但过往经历与直觉令他的“嗅觉”同样敏锐。

    得知材料三两天消耗一空,老道平和的神情龟裂一瞬,他先前送的木材里头还有品质不错的黄杨木。虽然称不上正经师徒,他仍以真心教授,学生勤奋,师父总归是欣慰的,于是又送了不少木段。

    张海渔看着老道露出肉疼的表情,躲在张起灵身后偷笑。

    寒暄之后切入正题。张海渔询问关于铃铛的事,老道的回答与猜测略有出入,他说自己是代送,真正赠铃人是他师父。

    据说上一代住持因为多次窥探天运,寿元有损,交代几位师叔一些事情后匆匆离世。师叔们早年出观云游,有人回来终老,也有许多人没有回来,青铜铃传到老道手里,除了模糊的赠与时机,只剩下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遇人不响”。

    “师父收养弟子十三人,师叔六人,如今余我徒留世间,”老道喟然而叹,“可惜我天资愚钝,一生看不透天意,长生道途于我无缘呐。”

    张海渔没有说什么开解的话,老道并不需要那些空泛劝慰。他的一生就在这满地木雕当中,风吹日晒,雨打霜降,春夏秋冬,或许都是冥冥天意。

    两人坐在天井里,体会属于老道的修行。围拢的屋檐是天空的相框,飘进框中的棉团染成了灿金色,偶然掠过鸟雀的影子,没入那片古老的枝叶云。

    蹭了顿早饭,天色便完全亮了。下山的路不费体力,不到半个钟就踏上了城区的街道。山野和城市的气候不大一样,明明是个大晴天,空气却泛起潮闷感。

    梅雨季似乎要来了。

    勤恳半个月的小虫农们开始消极怠工,一旦那两个气场恐怖的人类靠近,它们便四散奔逃,看起来活力充沛。顶着大魔王气场的张海渔叹了口气,精准夹住一只胡乱扑腾的小草蜂,轻巧地弹进麻袋。

    把这批老油条换掉,再抓一批年轻力壮的。黑心张地主如是想着。

    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她回身晃了晃麻袋,对亭子里的人道:“我出去一趟,午饭不用等我了。”

    张起灵停下木工活,遥遥望过来一眼,表示知晓。

    跨出家门,张海渔神色微敛,扫了眼麻袋,深深吸进一口气,随后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这几天没有下雨,腐烂的气味还留存在空气里。当时没有选择立刻追查下去,一来是她不想让张起灵察觉异样,张海滢的事归根结底与他无关,二来,经历那场幻觉后,她的心似乎有些动摇,所以必须走这一趟。

    她张开手,掌心躺着两块青铜小片,它的残损既是障眼法也是诱饵。真正令她甘愿入局的是第二块残片,上面沾染着她最熟悉的气息,好似不久前,它的主人正拿着它把玩。

    活生生的,张海滢的气息。

    指骨蓦地攥紧残片,捏得发白,她呼吸颤抖,眼前升腾起雾汽,抬手抹去,指间淌下的泪液猩红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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