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上前,用剑挑开脏污的供桌布帘。

    夜色浓黑,身后跃动的火光映照在我背后,影子铺在供桌下,明明灭灭,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两具破败腐臭的尸体依然让人心惊肉跳。

    面目模糊,肢体残缺,蠹虫堆叠,猩红的血迹斑斑驳驳,干涸在四周杂乱的草枝上,地面上,墙壁上。

    视线向上,供桌后的佛头断首,佛身上描摹的色彩在岁月的风霜下日渐黯淡,纵然如此,遗落在一旁佛首上的神情依然慈悲,一如往昔,风吹霜打经年不改。

    桌上供佛,桌下藏尸。

    好极,好极。

    一股怒火自心中蒸腾而上,我吐出胸中一口闷气,忍者不适,细细打量起了桌下的两具尸体。

    头发用麻布裹起,肩披蓑衣,身穿短打,腿上缠袜,是常见的猎户打扮。

    我有心在这附近寻找了一番,果然看见佛像后被藏起的箭筒,几支木箭散落在地上。

    这两人很可能就是黑虎村中失踪的那两个青年男人,而如今这番情形,显然不可能是所谓的黑虎母妖作祟。

    是凶杀。

    ……

    身后的周不念正靠着石柱,艰难地喘息,我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他。

    “那两具尸体你可眼熟?”

    他颔首,转头看向我,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颌角,随着他点头的动作滴落在地上。

    他说:“正是几天前村里失踪的两人。”

    “据你所知,他们可能与黑虎村中谁人有仇?”

    周不念摇头。

    “不过……”他摊开掌心,“我找到了这个。”

    一枚墨绿色的玉扣,下方坠着同色流苏,成色一般,上面也没有篆刻什么特殊图腾。

    “你认得此物?”

    “是。”周不念抬头看着我,两簇橙红的火苗在他水盈盈的眼中跳动,语气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味,“这是村长儿子宋存志的东西。”

    我也高兴地一拍大腿:“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县衙敲鸣冤鼓。”

    周不念却皱着眉摇了摇头:“姐姐不可。仅凭此物去状告,他们不但不会认罪,还会反咬一口告我们偷窃污蔑他。”

    闻言,我也跟着犯愁:“这可如何是好。”

    “容我想想。”

    周不念似是累了,他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用有些慵懒的语调说到道“夜色深了,我们先歇息吧,姐姐。”

    “也好,今晚都累了,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再说。”

    我重新躺回了干草堆,阖上沉重的眼皮,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因此,我也就没有看到方才一直胆小怯懦的周不念,此刻完全换了一幅面孔,一双深潭似的眼睛深不见底,脸上透着阴狠。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缓缓走向破庙前晕倒的两人……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黑暗,红彤彤的太阳爬上了山头。

    我醒来时正看到周不念踏着晨光与露水从远处走来,他将采摘的野果递给我,一张笑盈盈的脸占满了我的视线。

    “姐姐,我有一计。”

    这天黄昏时,黑虎村的村民像往常一样,借着太阳最后的余晖在田间劳作,一派祥和宁静。

    此时,两个惊慌失措从远处跑来的人,如石子投湖,激起了村中一片涟漪。

    “救命啊,救命啊!”

    “妖怪,有……有妖怪!”

    李大伯停下了挥舞的锄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咦,那不是阿贵和阿狗吗?”

    “是啊,这模样怕不是又在外面惹事了。”

    “都散了吧,没啥好看的。”

    众人正准备散去,谁知阿贵和阿狗两人却像见了救命稻草,跑到人堆里抓住了李老头的胳膊,带着哭腔嚎叫:“李伯,有妖怪啊,真的有妖怪!”

    “黑虎母妖,一定是黑虎母妖!”

    “披头散发,浑身发红,在林子里荡来荡去的……”

    闻言,村里众人面面相觑,各人的脸色精彩纷呈,疑惑,惊讶,恐惧。

    而此时,林中的‘黑虎母妖’本妖,也就是我,回想起刚才那两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就忍不住咧嘴直乐。

    “哈哈哈哈哈……”

    “姐姐。”周不念撕下一片衣袍,在溪水中沾湿了向我走来。

    “我替姐姐擦擦。”他贴我极近,秋风吹动他的发尾,搔在我的脸颊上,痒痒的,鼻尖都是他衣服上皂角的香味。

    他微微偏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间,粗糙湿润的布料摩擦着我的脸。

    我笑不出来了,胸口闷得慌,心脏不安分地跳动。

    “怎么了姐姐?”周不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手中的红泥抹在他的脸上。

    “哈哈哈……”我笑着跑开,“这下你是黑虎公妖了!”

    周不念一张俊脸上顶着一坨滑稽的泥巴,无奈地笑了。

    “好啊姐姐,你偷袭我。”

    夕阳无限好,周不念抬步追了上来,我们的笑闹声不小心惊飞了林中休憩的鸟儿。

    这一日的光景像一幅画,永久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历久弥新永不褪色,我在之后的日子里,每当熬不下去时,看看这幅画,便觉得能再挺挺。

    天幕蒙黑,黑虎村中谁都想不到,被他们送去献祭给虎妖的孤儿周不念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最先发现周不念的,是村里的大黄狗。

    村头李老伯家的大黄毫无征兆地吠叫起来,一声一声不停歇。

    一石激起千层浪,村中的狗,黑的,白的,棕的,花的,全部跟着吠叫起来。

    接着,李老伯家的窗户里升起了一束昏黄的烛光,鞭炮引线似的,挨家挨户都点燃了烛火。

    众人或提灯,或拿着火把来到了村头,看到了穿着红衣,满脑袋鲜血的周不念。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村长,他用佝偻的身躯搀扶着精疲力竭的周不念,似是心疼似是怨恨:“不念啊,你说说你,怎么就回来了呢?”

    “是啊,你怎么回来了?”

    “你回来了,黑虎母妖再来祸害我们怎么办呀!”

    “……”

    周不念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凄苦,他捏着袖子擦了擦流到眼角的鲜血。

    “各位叔叔婶婶,并非是不念要逃,而是那黑虎母妖将我赶回来的。”

    “什么!怎会如此?!”村长惊疑出声。

    周不念不动声色地睨了村长一眼,捂着心口虚弱的说:“那黑虎母妖说……她说我不是她要的人,让我们将真正的四柱为阴的男子送去,否则决不会善罢甘休。”

    “不念起誓,今日不念所说若有半句假话,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众人将信将疑,各自打量着人群中央的周不念。

    “行了好孩子,李伯信你。”李老伯拍拍周不念的肩膀,“走,李伯给你拿些伤药去。”

    李老伯带走了周不念,众人这才各怀心事地散去。

    第二天一早,黑虎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没错,是我。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落叶,我从晨雾中缓缓踱步而出,走进了黑虎村的地界。

    将拂尘搭在臂弯,我腾出右手捻了一把胡须,左手举着一面白幡,上书‘降妖除魔’四个大字。

    一派高人之资。

    至于我为何又成了道士,那便要从周不念的计划说起。

    前有吓破胆的阿贵和阿狗,后有浑身是伤的周不念,村民们对山上黑虎母妖的存在更加深信不疑。

    这时候我再扮成道士,将四柱为阴的命格套在村长儿子宋存志身上,宋家骑虎难下,不献祭也得献祭。

    宋存志心中有鬼,必定会在上山献祭前去寻落下的玉扣,到时候,周不念便带着官兵出现,捉他个人赃并获!

    不愧是秀才,比我脑子好使,不过要论这易容之术,那还是我更胜一筹。

    路上行人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一概置之不理,直到一个小童跑到我面前,用童稚的声音问道:“你是道士吗?”

    我神秘一笑,挺起胸膛粗着嗓子答:“贫道法号纯阳子,远观此地妖气冲天,特来除妖。”

    “你是不是道士?”

    “……是。”

    小童拍了拍手,蹦蹦跳跳地跑开,边跑边兴奋地喊道:“娘,我问了,他真的是道士!”

    村民们陆陆续续围了上来,我捋着胡须,但笑不语,端着我‘高人’的架子,没一会儿,便有人通知村长赶了过来。

    村长宋大光背着双手,迈着从容的小步越过人群来到了我的面前。

    “你是道士?”

    我拱手行礼:“正是。”

    宋大光两眼微眯,挤出一丝精光:“正如道长所说,近日村中闹了妖怪,可道长有所不知,那妖怪法力高强,起码也有数百年的道行,不知道长师承何处,可否降伏过什么厉害妖怪?”

    “若都没有,那恐怕……”

    言下之意,说我可能是个骗子。

    我心中暗笑,这小老儿,想三言两语赶我走,可没那么容易。

    我并不理会宋大光的问题,而是站在原地,阖上双眼,右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纵然闭着眼睛,我也能感觉到四周村民们仿若实质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

    一盏茶后,在众人瞩目下,我倏然睁开双眼。

    “村中是否有两人已遭妖怪毒手,且都是青年男子?”

    话音刚落,方才还安静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果然是高人呐……”

    “神奇……”

    “一定……有救……”

    我静静地观察着所有人,除了表情像是三天没拉的村长,其他人的反应我甚是满意。

    在目光一遍遍地巡视人群时,他的身影像是一根线,拴住了我如风筝般游走的目光。

    我隔着人群朝周不念挤挤眼,无声地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周不念微低着头,抿嘴笑了起来,我看着那张俊脸上展露出笑颜,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来,连呼吸都开始有些不通畅。

    一位老妇人拯救了快要窒息的我。

    那是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她嚎哭着从人群中扑倒在我面前,眼泪填满了她脸上的沟壑。

    “道长仙人呐,救救我儿子吧,我的儿子被妖怪抓走了啊……”

    “呜呜呜……造孽啊!”

    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匍匐在地,一遍遍地乞求我。

    我于心不忍,搀扶着她站起身,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说出她的儿子已经死亡的事实。

    叹了口气,我扶着她的双肩,保证道:“大娘,我一定为令郎报仇。”

    取得了村民的信任,后面的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我按照原定的计划,将四柱为阴的命格安在了村长儿子宋存志的头上,毫无疑问,他成了新的‘祭品’。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初宋大光设套谋害周不念的局,如今坑害了自己的儿子,在众多村民的支持下,他此时也已经是骑虎难下。

    我装模做样地算了一卦,将上山献祭的黄道吉日定在了两日后,至于这两日,我便心安理得地在宋大光家住了下来。

    理由是保护祭品。

    保护长了两条腿的祭品别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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