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姨上来打圆场:

    “不知道是正常。她二叔提没提过先是一回事,就算提过,这小丫头忘了才正常。谁没事记得那么老远的一个将军的名儿?”

    这时,凑在一堆壮胆的丫头们突然有人说话:

    “哎呦!不干好事的小哑巴,你踩住我脚后跟了!”

    陆姨咳凑一声,示意她不可在相公面前如此粗鲁。

    千梵回头一看,小哑巴真真儿站在人群最后方,还带着她标志性的蓝布头巾,粗辫子,齐刘海儿,细长眼睛透露出一点无措。

    明明方才还不在这儿的!

    她一定是,趁乱混进人群。

    但这一闹打乱了原本的事件,郑宣卿拂拂袖子,道:“大家都散了吧,回房休息。”

    边往回走,边吩咐笛彻:“派人看守好这里,明天下朝后去李府请李侍郎过来。你送陆姨回去,别出什么事儿。”

    笛彻颔首道“是”。

    小院儿内。

    千梵有个令人十分羡慕的特点——沾床就睡。

    但其他丫头们睡不着,翻身的声音此起彼伏,但终究无言。

    除了从小接受焦尸、腐尸、各种挖心掏肺残缺不全的尸体的隐客千梵,谁见过这架势啊??

    好像一场沉默的交流,光凭夏日薄被单的沙沙声,就能表达一切复杂的心绪。

    因而,第二天一早,千梵看着一屋子乌青眼袋,陷入了沉思。

    千梵,“你们为什么不睡觉?”

    “……”小蔡也陷入沉思,“您睡得着?”

    “。”

    “。”

    即使这样,丫头们的活还是要继续做的。

    千梵上工,坐在绿油油的韭菜地里。

    经过这几天的自我调节,她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

    韭菜有什么比不上芍药的呢?

    绿色,有助于眼神晶亮;

    可食用,更具有实用价值;

    耐活、长得快,她拿着同样的月钱做一半的活!

    但小蔡的精神状态却不是很美妙。

    小蔡看见楼衔月施施然走过,上前拉住楼衔月的广袖。

    “扑通!”的一声,小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甩在泥地上。

    这段地势倾斜,小蔡一直往下滚,眼看就要滚到韭菜田里,千梵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小蔡这才停下来,迷楞着睁开眼,“林千……你救了我?”

    千梵飞速瞥一眼韭菜地,呼~完好无损。

    她微笑道:“小事儿。”

    小蔡撑起上半身,指着楼衔月道:“是你!是你引来了‘火女’!现在还想害我!

    千梵假装震惊地“哦”一声,“她引来的火女?”

    小蔡道:“我昨天亲耳听到的!她说‘火女’有什么可怕的,来一个她宰一个。”

    “现在好了吧,‘火女’真来了,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们中的谁呜呜呜呜……”

    好嘛,一个敢说一个敢联想。

    楼衔月和小蔡争论起来,引得远方的陆姨赶过来。

    千梵眼疾腿快,战术性咳凑后,撤回了韭菜田。

    她觉得自己现在像海葵里的小鱼,机敏地发现猎食者的存在。

    但那两只掐架的小鱼显然没理解那声咳凑的含义,仍在互啄。

    “……”

    好吧,小蔡,姐妹仁至义尽了。

    陆姨走过来,先是一顿劈头盖脸:

    “大白天的,在府里嚷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小相公的院子前,就是给你们吵架的地方?!”

    “小蔡,你也是院子里的老人了,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啊?!”

    “月娘子,你虽然是我们请过来的,但也不至于对我们府上的下人指手画脚吧?我这个管事的还没死呢!”

    二人自是低下头,接受管家的训斥。

    千梵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以为是哪个小厮过来了,但一看,居然是小哑巴。

    不管她多可疑,没存在感也是真没存在感……

    千梵竟然没发现她一直不在院子里。

    小哑巴拿出一个牛皮纸,里面包着水晶饼和蜜三刀。

    共潮生小厨房的水平,放在整个洛京也是首屈一指的。

    不知郑太傅俸禄的几分之几,要花在这大厨身上。

    不过好吃是真好吃,蜜三刀甜而不腻,一口炫一个;水晶饼金面银边,香酥掉渣。

    不比宿舍和学堂,在田间,掉下的渣不用管,就让它回归土地,自然能滋养出更茁壮的粮食。

    小蔡兴许是实在吓破了胆,导致胆子一下子大爆炸,膨胀起来,竟对陆姨喊道:

    “去年看见‘火女’的箫岚侍卫,不就失踪了吗?”

    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陆姨已经要走了,被这句话生生拽回来:

    “小蔡,你再说一遍?”

    陆姨平日里看上去温温和和,但此时的威压,却连千梵都感受到了,在场的人都不自觉挺直了身子。

    如果有猫,此时猫毛都嗲起来了。

    除了小蔡,她低着头更往后蜷了蜷,为了让脸离陆姨远些,“这……我前几日还看见箫岚侍卫买包子回来,当时我就在那儿刨芍药……”

    小蔡一指,众人齐刷刷看向千梵。往日一片粉白,换成翠绿的韭菜田,田里坐着美人。

    这画面太美,不敢久看。

    “……”无辜被卷入的千梵心中有一根手指头,指向自己,“我?”

    陆姨呵斥道:“胡说什么!箫侍卫受小相公直接调遣,去做什么用给你汇报?”

    小蔡:“这倒不用……”

    陆姨道:“谁再给我谣传莫须有的东西,我第一个把他逐出府!这点管家权,我还是有的!”

    陆姨走后,现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平时没见陆姨发过这么大火啊,怎么回事?”

    “怎么连说几句都不让说,我们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

    小蔡因为亲眼见了“火女”,目睹庄三秋诡异的死亡,又被陆姨训斥,已经有些疯疯癫癫,嘟囔道:“因为是真的,所以才不敢让我们说……”

    虽然不知道她亲眼目睹的“火女”是何方神圣,但小蔡的精神状态,的确不容乐观。

    千梵勾唇一笑,“小蔡看起来不是很好,我去药房给她抓点药好了。”

    药房在哪?

    自然在千梵一直想探寻,但没有“出师之名”的地方啦。

    一个时辰后。

    千梵拿着颜色相同的黄连当归安神丸和助消化的山楂丸,一个揪一半,然后两半捏在一起揉一揉,制成安神药性减半的新药丸。

    小蔡的癔症如果好的太快,也不利于她长久地查看地形。

    这次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只能委屈一下小蔡了。

    千梵把剩下的药丸碾平了踩进土里,确保不会有人发现后,继续往小院儿走。

    在大路上走着走着,忽闻后方脚步声阵阵,转身一看,只见金鳞向日,甲光明灿,数十禁军精锐迈着齐整的步伐,有序地向郑府各处散去。

    为首的大汉魁梧有形,方脸,忠厚老实挂的,和千梵撞了个面对面。

    千梵看清那人的瞬间,几乎同时在心里疯狂尖叫,眼睛猛眨。

    那大汉半个字音都吐出口了,看见暗示赶紧换了个口型:

    “罗姑……罗锅背,把背挺直了!”

    躺枪的禁卫:“是!郭教头!”

    千梵笑眯眯目送那禁军。

    连累你了,兄弟!

    再看那大汉,此人就是去往竹溪镇时,和千梵、晏桃一路同行的老郭,禁军总教头郭正值了。

    没想到会在这次任务也碰见。

    二人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在这里?”

    “罗姑娘为啥在这?”

    “我出任务啊!”

    “俺出任务嘞!”

    “……”

    “……”

    **

    共潮生内。

    陆姨点点头,往屋外走,恰好碰上大步流星进来的刑部侍郎李思衡。

    “李小相公,今儿个走正门?”

    李思衡讪讪挠头:“陆姨心情不错哈!我来找宣卿讨论抓‘火女’的事儿。”

    李思衡一进屋,首先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冷气,大大缓解七月流火的残暑。

    这房间中间,有一块一人宽的正方冰块,上面有几道利刃凿过的痕迹。

    他坐到铺着半旧深红绒面坐垫的圈椅上,发现郑宣卿正在冷萃新茶,好不悠闲。

    “圣人赏给父亲的,我凿了一块,正好试试还没动过的新茶。”

    在夏日,从万里之外的雪山上运来数百块千年寒冰,到达洛京后只剩几十块,放在地下贮存着。

    能得到如此珍贵的冰的赏赐的人,可见其重要性。

    李思衡不无羡慕:“你往日繁忙,如今终于能辟出一块完整时间,品品香茗,做做香丸,琴棋书画,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郑宣卿摇摇头。

    李思衡安慰道:“虽说之后仕途可能坎坷,但终究是全身而退。”

    郑宣卿又摇摇头,道:

    “你错了,我不仅有完整时间,还有父亲倚仗,名誉傍身。”

    李思衡:“……………………”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李思衡把腿架到桌边,身子后靠,以一个极舒服和不为士大夫相容的姿势,瘫在圈椅上。

    自从二人弱冠以来,渐渐成熟,他很久没这样懒散过了。

    但今日,郑宣卿让他想起府门口的大黄,这气他必须还回来。

    “圣人派了禁军总教头郭正值,跟我处理你家的事。”

    李思衡语气中有迷惑,“郭正值平时只跟隐殿的蒙洛行动,听说前些日子随着第一刺客罗罗出了趟任务,怎么现在跟着我做事了?”

    郑宣卿轻挑眼皮,分给他一杯萃好的茶,随意的动作透露着漫不经心的惬意:“你怎么看?”

    李思衡沉吟半晌,认真道:“我觉得,一定是我要升迁了。”

    “来,喝茶。”

    “……”

    郑宣卿品一口清茗,直入话题:“我让你查的事,怎样了?”

    说起这个,李思衡头脑就清醒了,“你让我查林千和月娘子,果然有问题。”

    “先说月娘子。梨吴院戏班子的人说,前几日,有一个出手还算阔绰的娘子到店里,说要顶替领班的,进你们家搭戏台子。”

    “这他们哪敢同意啊?万一她是个刺客,伤到你或你爹,哪个都够他们一整个戏班子掉脑袋。但那月娘子说,自己是隐殿的人,还拿出了隐殿的牌子。”

    “梨吴院的班主人老了,膝下又无子女,就想着干完这个,回家养老了。现在月娘子付给戏班子的银子,全都进国库了。”

    郑宣卿卿刮茶盖,上好的茶盏碰撞声玲珑清脆,他笑道:“既说出了背后指使是隐殿,又白送了银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思衡“呵呵”两声,“下一个,林千,你就笑不出来了。”

    郑宣卿盖上茶盏,放在茶几上,正襟危坐:

    “你说。”

    李思衡先卖个关子,“我认识你郑宣卿十余载,从未见过你对哪个女子这般好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郑宣卿不语。

    “……好嘞,我懂了。”李思衡继续道:“林千的身份,很难查。”

    “林千是陆姨的朋友的朋友介绍来的,光是顺着这条线走,就花了我大半天时间。”

    “找到那位朋友的朋友后,她说是逛东市花鸟市场时,看见有一小姑娘,人长得水灵,嫁接芍药的技术更是一流。”

    “她那天是出来医治病虫害的水仙,那姑娘一倒腾,三天后,水仙的杆又立起来了,活过来了。”

    “你们家要招新花侍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那人就想着不如卖陆姨一个人情,先找到认识陆姨的中间人,才见到陆姨。”

    “陆姨和庄三秋等几个一等女使,亲眼验过了林千的花艺水平,才花大价钱请进你们府的。林千最初还拒绝来你府上做事。”

    郑宣卿抿一口茶,“还真是请进门的。”

    “她怎么会在花鸟市场卖花,查了吗?”

    “当然查了!”李思衡道,“人家的伏笔,可深着呢。”

    郑宣卿感到不妙,抬眸。

    李思衡还是说出了令他沉默的结果:

    “林千大概率也是隐殿的人。”

    “林千是不是她的真名,都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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