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国皇宫  阙星楼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挂在檐角的铜铃叮铃当啷的声响。宫殿最高处的夜明珠明亮皎皎,一如寒月,普照着此间雕梁画栋,优雅绝伦。

    笙箫靡靡。

    舞女洁白无瑕的玉足划过光滑如水的地面,媚眼带着钩子,一颦一笑似乎都蕴含着入骨的风情,非要引得那高榻之上的人跌落凡尘才可作罢。

    侍候在地下的太监和一众官员额头发汗,偷偷看向高处坐在层层珠帘之后,不漏半丝面容的人。

    “陛下……这是臣等精心…从青南挑出的人间绝色佳人……听说陛下这几日心绪不宁,臣这才……”

    话音未完,皇帝陛下就相当给面子地回了一句:“嗯……”

    透过珠帘,能隐约看见他屏了屏手,声音轻佻慵懒:“朕听闻青南女子玉腰柳眉,身轻如燕,常素食以斋为乐?”

    以头戴官帽的人小跑出来跪下,面色发白:“没错……青南女子乃有我大闫第一女流之名。想必床上功夫也是了得。”

    此刻歌乐已停,寂静中高榻之上的一声轻笑竟显得嘈杂。紧接着,连带所有人,都听到皇帝清冷的声音缓缓道:

    “叫下一批。”

    舞女登时吓傻了,仓皇抬头忽然想起民间对这位暴君的流言。

    他极其厌恶有人窥探。

    可他忽然叫换一批,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对舞娘无感,杀人或许是他现下最想干的事。

    绝色妩媚之下的恐慌顿时暴露出来,两个太监上前将她提了起来,意料之外的是,她没被一刀抹了脖子。

    凝聚的空气骇然间变回无声真实的平静。

    下一批是鲛人舞女,上一秒在暗屋内的惊慌和即将面对暴君的害怕,在布入阙星楼之时都心照不宣地强压在心。

    鲛人们面带红纱,凛冬里纱裙飘逸,和人族舞娘不同,她们那双媚眼里是如深潭的刻骨惊怕。使得双手都在微不可察的颤抖。

    桑声竹位列队伍末尾。虽然鲛人为贱,但论身姿卓绝定然比人族略高一筹。四周官员身为朝廷命官,更是见过上等鲛人。但送进皇帝面前的,自是自诩花中第一流。

    桑声竹在四周飘来的目光中神态自若,在一众鲛人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自认为,越是被视为笼中鸟,更要挺直脊梁,正视一切。就算不为震慑别人,也能壮壮胆。

    她转眸看向高台上,赤红烫金珠帘之后,一个坐姿懒散的人正撑着脸,然后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虽没能看清那人身姿或一个眼神,却无端给人一种很勾人心弦的感觉。

    很奇怪……

    “大胆!天子面前还不下跪!”

    桑声竹这才回神。跟前的鲛人早已一并跪成一排直线,只剩自己还突兀的站着。

    沈负雪淡笑了一声,随即一只惨白的手撩开珠帘,赤足从里面走出一个很瘦的人。

    下台之人雪袍为衣,手持玉扇,年仅十七,容颜却是妖冶精致,唇色殷红,鼻梁似松,睫羽若柳,诡艳又靡丽。

    好一个暴君。

    应证了猜想的桑声竹再度看入神,对上那双逐渐逼近的墨瞳,平静又温亮。

    在场却是画面极致的同步,无论舞娘太监还是文武百官皆是冷汗不断,怦地直接跪下。一片整齐跪地声中,桑声竹心脏疙瘩一跳。

    在他靠近之时,桑声竹身子下意识绷紧,仿若所有神经紧绷成一根。睫毛随微风拂过晃动,下颚传来些许凉意。

    沈负雪噙着笑,单手持着合扇,盯着桑声竹低声道:“朕倒觉得,这女子容貌更胜一筹。比大闫第一女流更赏心悦目的紧。”

    桑声竹:“……”

    太监跪着爬进视线:“陛下……这,鲛人和人族女子容貌差距不说甚大,总还是有细微差异。鲛族时代以媚术为荣,固时而会让人心生春心。”

    “春心?”沈负雪淡笑,“你信吗?”

    被问的人是桑声竹。

    不知道是否处于错觉,她倒觉得,这暴君看上去还挺好说话的样子。

    桑声竹:“不信。”

    沈负雪头歪了幅度,墨发丝滑如流水淌过肩,衣衫微敞,露出堪比霜雪的游蛇锁骨,极致性感惑兴。

    “为何?”

    声音不带任何威胁利诱,是单纯的发问。

    “我觉得陛下这般,也是让人春心荡漾,无需媚术。”

    跪下的人脊背发冷,骨髓穿刺,所幸此时以头抢地,要是那恐惧到如墨滴的表情让这暴君见了……

    桑声竹显然不知他们对自己的答案有何见解,反正她就是这般觉得。

    难不成这天底下还有人不乐意听别人夸自己好看了?

    片刻后,迟迟未等到回应。

    在一众认为这胆大包天的鲛人要被拖下去扔油锅之际,沈负雪忽然笑出声:“好!接着奏乐!”

    众人僵硬地叹了口气。

    吓傻在原地的乐师麻溜回神,颤抖着手拨弄起琴弦,竖笛鼙鼓的声音清越动耳。

    “你,跟朕过来。”

    桑声竹: ???

    于是,高台红毯上,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慢慢步入珠帘。

    金光流逸的龙椅很大,旁边摆了张香木桌,专摆放水果香茶。

    沈负雪随意躺坐其上,让出左边大片空位。

    苍白的手在空位轻拍了两下:“坐。”

    有了命令,桑声竹自然不敢再站着,只是她坐上去后也没多拘谨,更没有别人对他的敬畏和恐惧。

    其实在听说这暴君的传言时,她压根没别人对此会产生的恐惧自然反应。而且对于皇帝还让自己坐到旁边的迷惑行为,桑声竹将此归咎于沈负雪应该很无聊想找个人陪着。

    就算现在坐在这,哪怕知道下一秒旁边的人会一道抹了自己脖子,她也不会畏首畏尾。

    不知道什么原因……

    但就是不怕。

    下边的鲛人舞起来身姿曼妙,娉婷袅娜。一瞥一笑都是摄人心魄的鬼。

    只是桑声竹对此无感,看着看着眼皮就开始打架,眼珠不由偷偷往旁边瞟去。

    沈负雪正往嘴里扔一颗葡萄,腮帮略鼓,一下有一下慢慢嚼着,眼睫有长又卷,刹如一卷晚夜秋丽珠玉图。

    配坐的是不是该喂个水果或者搭上他肩掐着嗓子说几句话?

    桑声竹有点犹豫。

    “想说什么便说。”

    桑声竹偏头,飞快整理了一下措辞:“陛下真是人美心善。”

    沈负雪挑眉看去,重复了她的话:“人美心善?”

    见话题有了聊下去的盼头,桑声竹身体轻松多了,一下倒靠在椅背:“嗯,刚刚多亏了陛下,不然我们一群鲛人就得被那两个太监弄没了。就见不到陛下的天颜了。”

    “哦?那你想不想看更心善的朕?”

    桑声竹看向沈负雪。两人对视的局面一点都不僵硬,反倒自然无比。

    桑声竹笑道:“善良的大美人谁不想看?”

    桑声竹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但总不能撤回,没想到下一秒就听到了笑。

    ……善良的大美人?

    沈负雪顿时被这新鲜词弄笑了。

    大美人笑着挥了挥手,肖开忽然就站在旁边,然后附身到沈负雪嘴边,听完嘱咐后一眨眼又不见了。

    底下的乐曲还未结束,正在翩翩起舞的鲛人却被太监拉到一边。一片疑虑中,两个太监走了进来。

    桑声竹仔细看了看,正是刚刚那两个太监。

    她好像知道大美人想做什么了。

    老太监率先跪地:“参见陛下。”

    “啧。”极其轻微的声音,除了高台上的人,没人听得到,“一上来就跪,朕是死人吗?还是你有趣些。”

    后半句是笑着说的。

    桑声竹的脸木了:就因为我没跪就得了你的关注,你这皇帝是不是太随意了???

    下一秒,桑声竹却浑身僵直,屏住呼吸。一个黑影覆上,罩住了整个人,再次回神,沈负雪已经重新坐好,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一根珠钗。须臾,他仍是赤足走了出去。

    离开前,低声道:“不用谢。”

    那根珠钗被藏在宽大的袖袍里,从桑声竹这个角度,看不到沈负雪的表情。只见他身体板正,像是坚定了某种想法,一步一步走到那太监前。

    他俯身说了什么,然后利落将珠钗插到太监腹部,正好插破刚绑好的纱布。腥血沾染到他的雪袍和俊脸上。

    然而那一刺他没插到要害,待沈负雪把珠钗抽出,老太监慌地爬起。他已经疯了,往外跑,他跑到章台之上,百尺高楼手可摘星辰,却没有护栏一说。

    奏乐此刻仍在继续。画面触目惊心,却无人敢不看。沈负雪周遭冰冷气息迫使每个人抬头,看得清清楚楚,还刻骨铭心。

    太监骤然回头,脸色苍白如纸。一只穹鹰不知从何时何处飞来,鹰击长空,利爪张开,抠进了太监双耳。

    “啊啊啊啊——”绝望的声音撕破寂静长夜。

    苍鹰回旋,将人直接撞倒坠下。

    沈负雪肩膀微微颤抖,低下的眉眼是无尽的笑意。

    他颤着身子,带着一身血又走回座位。丝乐声从始至终没有低下半分。动耳的天音此刻就像阎罗利爪疯狂收割着心脏。

    撩开珠帘,桑声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葡萄。仿佛刚刚一切都事不关己。

    见沈负雪回来,贴心地摘了颗葡萄递给他:“还别说,陛下吃的葡萄就是和别人的不一样。”

    沈负雪没好气地笑了笑:“你倒吃挺欢的。”

    说罢,扔了一条手帕扔到桑声竹怀里。

    他重新撑着脸,然而现在闭了眼,语气有点懒:“帮朕擦血。”

    桑声竹兀自抓着手帕,好不情愿地先擦开他衣袖上的血渍。

    靠近了看,沈负雪看似冷艳的一张脸就温柔多了。让人不禁联想到花容月下抚琴的位列仙班的飘然仙人,哪里还有恐怖一说。

    待她快将手帕接触到侧脸时,沈负雪忽然睁眼,单手扯去她的面纱。

    就见大美人莞尔:“真是个小美人。”

    桑声竹哪能料到这皇帝会忽然扯掉自己面纱。

    等耳边吹过一丝热息,她的耳尖一痒,才登时回神想起沈负雪说的悄悄话。

    只见沈负雪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东西,蓦地反射出一线光,抬手,插回桑声竹发间。然后又是原来的慵懒坐姿看去台下。

    桑声竹继而擦去他脸上的血渍,俊脸仍是雪白如瓷。

    她随便回道:“多谢陛下夸赞。”

    沈负雪余光一瞟,桑声竹正靠坐闭眼听曲,手指规律地敲打在腿上,好不无聊。

    他暗笑了一下,声音森冷,是平日里唬人的架势。

    “你就不想知道,朕为何让你坐上来?”

    桑声竹兴致缺缺:我还真不太想知道。

    但看在对方是阴晴不定,杀人如麻的暴君,桑声竹还是妥协点头:“就是不知我是否可以听上一句?”

    “嗯,不可以。”

    “……”

    她严重怀疑沈负雪就是无聊想逗人。

    沈负雪临兴喝了杯茶,最后在桑声竹疑惑的目光下直接起身离开。从阙星楼里出来后,他将藏在宽袖下的东西拿出。一角红色从指缝间溜出,能清晰看出是以蚕丝织就。

    他拿至鼻尖一闻,忽间眯眼笑了笑。不若平日阴戾,恰似冰月遇暖般神奇的温明。

    冰凉的指腹摩挲过红纱,墨染的眸子如同一汪平静的春泉,被一颗石子扔下扰的动荡不安。

    沈负雪:许久未见了,桑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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