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钧天音,千载犹得闻。”母亲告诉我,这是我名字的由来。

    直到在病榻上虚弱得呼吸都只能凭靠机器时,母亲还是会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颤抖地唤我“泠因”。在病房里很少能见到父亲,他总说工作繁忙,但我总觉得那是某种借口。

    母亲总微笑着为他开脱“生意场上总是身不由己的,过去是我父亲,现在是你的。但正因为他们,我们才有机会做我们喜欢做的事,不是吗?泠因,你最近还写小诗吗?可以念给妈妈听吗?”母亲不知道,我那些笨拙的小诗早就被父亲丢进了废纸篓,因为它们“没有意义”。

    对啊,我对世界纤细的触角,对生活那些敏感的体悟,全都“没有意义”。意义,是他屏幕板上跳动的数字;意义,是流水一样的金钱出入;意义,是谢家的名字出现在了多少个新闻头条……这些他从没有直接点明过,但从他看向我那冷淡的目光,我就能品味出——我对于他而言,没有意义。

    当然我不会跟母亲说这些,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和他,她会拖着病体为我去跟他争辩,而我不想让本就虚弱的她再为此耗费情绪与精力。

    我给她念出将将在脑海里编造的小诗句:关于窗外的雨滴,关于我昨夜梦里透明的蝴蝶,关于月亮,还有母亲的眼睛。

    她笑着望向我,说我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位诗人,或者是了不起的作家。说我将成为谢家最大的骄傲,而我现在已经是她最大的骄傲……

    当他信誓旦旦地在众人面前袒露他对母亲的爱意时,我的心泛不起一丝涟漪。“栽种上所有她最爱的植物花卉——铃兰、芍药、玫瑰、野菊、绣球、月季、藤萝——即便不合气候,也要邀请最好的园艺师和建筑师让它们能四季绽放于此。”母亲明明不喜欢玫瑰,但那艳丽的红色几乎占据了整个墓园的主调。我明白他在扮演一位深情丈夫的角色,向在场那些大多是外公或者母亲旧友的宾客。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让我感到无比寒冷。

    失神中,我的目光游曳在人群宾客间,最终在角落里探见一个美丽的孩子——是个男孩,可能只比我小几岁,但因着苍白瘦小显得格外稚嫩。一张精雕细琢的脸,如同欧洲教堂壁画上的天使。他是谁的孩子呢?我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男孩,不免怀疑他或许真是天使,来迎接母亲去往另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

    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话,像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的人,肯定会去往。但,我呢?

    父亲的手仍在我的肩上沉沉地搭着,而望着棺木渐渐掩去母亲的面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是一位孤儿了。

    回到家时,我总想起墓园里满园绽放的红玫瑰。母亲怕血,素来不喜欢红色,但那漫地腥红的玫瑰就这样不经她应允地盛放在她长眠之地。想到这里,我就难以忍受。他口口声声说爱他,难道不知道她真正喜欢的花是什么吗?铃兰和蓝星花,她喜欢那些细小柔和的花朵,我每次探病时都会带上这两种花扎成的小小花束。

    隔夜,我不顾司机的阻拦执意让他将我送往墓园,我亲手摘去了墓园里的所有玫瑰。

    不知为何,在母亲死后我一直没有痛哭过。而那晚,在无人的玻璃墓园里,我的眼泪不可控制地淌溢而出。我任由玫瑰的硬刺扎伤双手,狼狈地涕泗横流。在那被调设成恒温的玻璃墓园里,我感到那个被逼迫调设成“恒温”的自己在松懈、在溃解、在分崩离析。这一刻,我才能真正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样,可以为自己早逝的母亲痛哭流涕。

    “泠因,泠因。”我想起母亲温柔唤我的声音。我想起儿时她窝在我床上,将我拥在怀里,读画本哄我睡觉。想起她在病榻上,望着窗外的鸟雀,轻柔哼出的小曲子。想起她将我写的小诗装裱起来,挂在客厅、餐厅、卧房每一面看得到的墙上。她轻吻我的额头,说她爱我,说我是她的骄傲……

    而这些点点滴滴都成为了遥远的过去,手里刺痛的血迹一下一下提醒着我母亲已永远地离去。那些装裱起来的诗早就被丢进了垃圾桶,还有被藏起来的那些也被尽数毁坏……

    天将翻出鱼肚白之际,我终于摘去了所有玫瑰,司机师傅帮我一起将残骸整理好清理出墓园。

    这下,我才感到自己完成了对母亲真正的葬礼。

    不久,父亲就发现了我疯狂的行径。他毫无商量地解雇了无辜的司机,不论我怎样地解释、乞求,换来的是无尽的谩骂、指责,还有在争辩声中落在我脸上的一个巴掌。眼泪,伴随着灼烧的脸颊,还有刺痛的耳鸣,一起滑落——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无论他对我怎样冷漠,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动手打过我。过去在母亲面前,他还会扮演一点对我的温情。这一个巴掌,让我最后一点对父爱温存的奢望都消失殆尽。

    他为什么会这样恨我?

    我不是他唯一的女儿吗?

    他为何这般恨我……

    “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眼睛里折射出我的恨意,是我自己都未曾见过的寒鳞:“我是你父亲,你怎么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扬起手,似乎又要扇落一个耳光。

    我惊颤着跑回房间,将自己反锁起来。脸颊依然发烫,眩晕的耳鸣仍不能停止。我想要嘶吼、尖叫,却发现自己近乎发不出声音。我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悲伤、愤怒、委屈、不解、憎恶、无措——我感到自己被无数窒息的丝线绑缚、包裹、束紧。空气变得稀薄凝窒,我只能听到自己抽搐的喘息声,等回过神时,手里已经攥紧一把剪刀。

    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联想到要将剪刀插进自己小腹,或将锋刃对准自己的脉搏。幻想的血腥如帘似地覆在我面上,但那猩红的幻像后却剥离出谢德明冷冽的脸——一对棕色眼睛闪烁着厌烦的寒光。我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死或许又给予他一场如母亲葬礼上那般虚伪的演出,不禁反胃作呕。我望向镜子,将剪刀对向自己的长发。这头任何人都赞美的长发,就这样一点一点断落在我足下。

    这年,我十二岁,看着镜中的自己——杂乱的短发、满脸的分泌物、狼狈不堪——我决定: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到将他啃噬吞尽。

    两年后,一个打扮招摇的女人带着一个男孩,走进了我家里。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孩是我在母亲葬礼上见到的那个“天使”。他长大了些:苍白无比,一张较同龄人瘦削少许但仍难褪稚嫩的脸,一对潮湿深邃的长杏眼蒙着化不开的氤氲雾气。他是谢德明情妇的儿子。“天使”?我近乎要嗤笑出来。想到谢德明恬不知耻地让自己的情妇和私生子参加我母亲的葬礼,我的胃又止不住翻滚起来。而抬眼间,不觉与那私生子四目相对,他颤抖着挪开了目光,如同飞颤着收拢双翼的鸟雀,或是某种受惊胆怯的小兽。

    “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新妈妈。”谢德明的声音平缓地落下,难辨情绪。

    “泠因,很高兴认识你,经常听你爸爸提起你。”

    招摇的女人谄媚地笑着,眼睛弯成可笑的弧形,如同一匹刚化形的狐狸。

    我浅浅挤出一个微笑,向她点点头:“阿姨好。”自剪发那天起,我学会了伪装躲避谢德明的责难。哪怕是一秒,我也不想多半分与他的交集。与其摆出冷脸让他们抓住斥责批评的把柄,莫不如带上虚伪的“懂事”面具,免去麻烦。我留意到在女人身边的男孩一直没有再抬起头,他仿佛是这个家中唯一知道羞耻的人,涨红了脸不敢与我对视。他显然还是个孩子,或许这一切与他无关,但他确实是我不幸的帮凶之一。

    “这是你的弟弟,你们打个招呼吧!以后就要一起生活咯。”

    女人继续用她略尖的声音说着。

    我微微俯身,笑着望向这个年幼的弟弟,扮演起合格的胞姊:“我叫谢泠因,你的名字呢?”

    他怯怯地抬起头,露出略带羞赧的微笑,答道:“泽启。”那对潮湿如春雨的眼睛,近乎能蛊惑人心——他长得并不像谢德明,也不像狐狸情妇。

    他没有用谢给自己冠姓,倒不算愚笨。但那又如何呢?他已然作为独子被谢德明带入家中,伙同他的狐狸母亲一起,要将我与母亲的一切点点吞噬殆尽——我固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望着他那对潮湿胆怯的黑眼睛,我划出一道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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